一位老真人护送郁泮水和少年皇帝去了玄密王朝后,就缩地山河,到了一处归墟入口,然后很快现身蛮荒,远游不知几个万里,一路上也没遇到个能打的,最后终于逮住个好像境界不错的,结果定睛一看,不是飞升境大妖。老真人翻开一幅地图,哟,好像其所在还是个挺有名气的大山头,据说先前打桐叶洲打得很起劲嘛。
于是老真人就施展出了火法与水法。方圆千里之地,大水在天,大火铺地,水作天幕火为地。
老真人抚须点头,自言自语道:“老当益壮,术法尚可。”
沉默片刻,火龙真人自言自语道:“是不是有点气力过大了?”
火龙真人自问自答:“打架不讲究个气派,还打什么架?”
北俱芦洲的江湖上,有个鬼鬼祟祟的蒙面客,踩点完毕后,趁着夜黑风高翻过墙头,身手矫健,如兔起鹘落,撞入屋内,刀光一闪,一击得手,手刃匪寇,之后就似飞雀翩然远去。
这些年行走江湖,都是跟那位好人前辈有样学样,这般隐蔽行事,他还给自己取了个化名——杜好事,杜俞的杜,做好事不留名的那个好事。
杜俞每次出手,都会审时度势,量力而行,做完就跑,好像生怕别人知道他是谁。
大好人间,这边天晴那边雨,此处山不动别处风。
往北的御风远游途中,陈平安一行人偶尔停步歇息,山上山下不做定数,眼中所见景象也就因时因地而异。
有周遭百里的崇山峻岭灵气沛然,云雾升腾,搅动飞旋,山巅祠庙在夜幕中金光熠熠,如同一盏高悬天地间的大灯笼。
有驿旅客逢梅子雨,藕风送离人愁。有大水之滨,官府筹建黄箓斋,祈福禳灾。在旭日东升之时,朝霞绚烂,有一拨练气士随云而走,其中有少年少女跟随师门长辈一起大声朗诵师门道诀,扬言要活捉三尸焚鬼窟,生擒六贼破魔宫。
有那入山采石的匠人,接连大日曝晒下,坑洞水落石出,在衙署官员监督下,老坑场内所凿采美石都用稻草小心包好,按照世世代代的习俗,人人蹲在老坑门口,必须等到太阳下山,才能带着老坑石下山。不论老少,肌肤晒得黝黑油亮的匠人们聚在一起,以方言笑语聊着家长里短,家里有钱些的,或是家里穷但孩子更出息些的,话就多些,嗓门也大些。
到了趴地峰,张山峰还是跟当年差不多的年轻面容,只不过在山上好吃好穿,不用一个人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就不再那么穷酸落魄了。
白发童子一直在四处张望,这就是那个火龙真人的修道之地?
得知那个女子就是宁姚,张山峰打了个道门稽首,笑道:“宁姑娘你好。小道张山峰,目前暂无道号。”
宁姚笑道:“见过张真人。”
张山峰无地自容。
陈平安笑呵呵道:“听老真人说你已经是地仙了!”
张山峰一脸错愕:“是师父口误了,还是你听错了?我才刚刚是观海境啊。”
陈平安微笑道:“那么你知道我这会儿是啥境界吗?”
张山峰试探性问道:“仙人境?难道是飞升境?”
陈平安有些吃瘪:“那还不能够。”
张山峰哈哈大笑,小样,跟我斗,你还嫩得很。
陈平安突然说道:“走,与你学拳。”
张山峰叹了口气:“闹呢。”
陈平安神色认真:“没跟你开玩笑。我在剑气长城那些年,一直在学你的拳,但是不管怎么练,好像都不对,死活练不出你当年的那份……拳意。”
张山峰气笑道:“还说没闹?我一个修道之人,随便比画两下,有个啥的拳意?”
陈平安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怒道:“随便比画两下?!啊?”
你知不知道老子在城头上,拗着性子,硬着头皮,咬着牙慢悠悠,练了多少拳?不还是没能让那份拳意上身?
张山峰抖了抖道袍衣襟,笑嘻嘻道:“没法子,练拳这种事吧,得祖师爷赏饭吃。”
陈平安一晃袖子,伸出手掌:“来,咱俩练练,过过招。”
张山峰一个后跳,伸长胳膊,抖搂了个刀法的裹架势:“我可是得了徐大哥刀法真传的,因为你习武资质差,当年徐大哥不稀罕教你,又怕你伤心,就只好一直瞒着你。”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那我得谢谢你们。”
白发童子赞叹不已,这个趴地峰小道士很知道天高地厚啊。
小米粒轻轻扯了扯裴钱的袖子,小声道:“张真人的刀法,听上去好强。”
裴钱板着脸点点头。
宁姚笑了起来。很少看到陈平安这个样子。
听说在剑气长城的酒铺那边,他会稍微放开一点,荤话也是会说几句的,好像经常能够赢得满堂喝彩?
郭竹酒这个耳报神,好像又收买了几个小耳报神,所以酒铺那边的消息,宁姚其实知道很多,就连那长条板凳比较窄的学问,都是知道的。
但是每次只要她去那边,陈平安就开始装正经样子。后来她就干脆不怎么去酒铺了,省得他跟人喝酒不痛快。
之后张山峰带着一行人将指玄峰在内的几座山头都逛了一遍。
天边晚霞似锦,老天爷倒是不小气,就这样送给了人间,从不要钱。
陈平安跟张山峰一起散步,说道:“去仙游县见过徐大哥了。”
张山峰笑道:“我比你早去。”
其实他们都知道徐远霞老了,但是谁都没有说这一茬。好像一说,当年那个腰杆挺直闯荡江湖的大髯游侠就更老了。
张山峰最近要与一位师兄走趟北边,参加师父一位好友所在宗门的典礼,就没有跟着陈平安一起去太徽剑宗。
不过双方约好了,张山峰从北边返回,就会立即南游宝瓶洲,去落魄山那边瞧瞧,然后再跟陈平安一起去仙游县喝酒。
这天趴地峰的青石广场上,一个教拳,一个学拳。
一个观海境练气士,却在教拳。一个止境武夫,却是学拳之人。
白发童子目不转睛瞪着那幅画卷,沉默了半天,才怔怔道:“吓死个人,好大气象。”
宁姚问道:“你都学不会?”
白发童子破天荒没有说什么玩笑话,摇头道:“学个形似,毫无意义,所以我还是学不来,因为需要练拳之人的道心相契。”
听张山峰说他家乡那边有座高山,名为武当。好名字。武当山,张山峰。来龙去脉,一峰独高。
张山峰收拳,问道:“学会没?差不多了吧?”
陈平安说道:“你再打一趟拳。”
张山峰急眼道:“陈平安你学个锤子啊。”
那么多人在看戏,还要我继续丢人现眼吗?
趴地峰不少小道童跟一排麻雀似的,都蹲台阶那边瞎起哄,嚷着师叔祖拳法无双,武功无敌呢。
陈平安无奈道:“没跟你开玩笑。”
张山峰只好硬着头皮再打了一套自创的拳法。
陈平安突然收拳站定,随意一个手腕拧转,竟是将趴地峰的山风水雾都拘来了手边,缓缓凝聚,各有大道显化,如有两条袖珍星河流转,最终衔接为一个圆,缓缓运转。陈平安低头一看那份拳意,再抬头看了眼天色,恰逢日夜交替之际,于是笑道:“大致明白了,不过你还得再打一趟拳。”
张山峰瞥了眼陈平安手边的那份异象,羡慕不已,止境武夫就是了不起啊。突然他皱了皱眉头,快步向前,走到陈平安身边,对那幅图案指指点点,说了一些自认为不妥当的细微处。
陈平安竖耳聆听,一一记住,等到张山峰不再言语,陈平安突然一把勒住年轻道士的脖子,气笑道:“还真是祖师爷赏饭吃啊?!”
张山峰反手就是一肘,站直身子后,扶了扶头顶道冠,笑眯眯望向那些鸦雀无声的小道童们,刚问了句“拳好不好”,孩子们就已经哄然而散,各忙各的,没热闹可看了嘛。再说了,今天师叔祖丢脸丢得够多的了,哈哈,还给人称呼张真人,好意思打那么慢的拳,平时也没见师叔祖你吃饭下筷子慢啊。
最后张山峰将陈平安一行人送到山脚。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难为你了。”
张山峰无奈道:“知道就好。”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知道就好。”
最后张山峰的一句话,说得陈平安差点直接掉头返回趴地峰,咱哥俩坐在酒桌上好好聊。
张山峰问了个很真诚的问题:“陈平安,啥时候喝你和宁姑娘的喜酒?”
太徽剑宗,翩然峰。
此处的修道之人,如今就只剩下白首一个了。
因为白首已是金丹境剑修,加上刘景龙又是宗主,就搬去了祖山那边,所以太徽剑宗举办了一场简单的开峰仪式,翩然峰就成了白首的修道之地。只要白首自己愿意,其实都可以开始收弟子了。
只是白首最近每天都无精打采,每次练剑闲暇,就坐在竹椅上发呆。
他其实不喜欢喝酒,喝不惯,所以每次拎着只酒壶,次次都会喝不完。
之前与几位宗门剑修一同下山历练,去了兰房国,在一处名为铁铸关的边境厮杀了一场,有一小撮蛮荒天下妖族修士在那边流窜犯案。那是一场围杀,因为那拨蛮荒修士境界都不高,胜负没什么悬念。太徽剑宗在内的几个门派修士几乎没什么折损,受伤都不多。
只是另外还有一场对于敌我双方都算意外的狭路相逢,那是一个金丹境妖族修士,还是个擅长隐匿的鬼修,不知怎的,一样未能通过海上归墟逃回蛮荒天下,反而溜到了北俱芦洲,沉寂了几年,只是为了破境跻身元婴境,竟是直接祸害了一座江湖小门派的数十人,手段歹毒且隐蔽,小门派中的人都被他炼制成了行尸走肉。如果不是白首当时靠着刺客出身的敏锐嗅觉察觉到一丝端倪,说不定就要错过这个妖族了。
一场险象环生的厮杀,白首出力最多,也正是他的致命一击,成功杀敌,斩下那个鬼修的头颅,飞剑碎去金丹,但是宗门别峰的一位龙门境师侄,虽然辈分比白首低了一辈,可其实年纪要比白首大多了,却在战事中身受重伤,被那个妖族修士的一记术法砸中了心窍,原本有望地仙的剑修彻底没了希望。
白首回到翩然峰之后,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就越发不爱说话了。
哪怕姓刘的,还有那个师侄,都来山上劝过,可白首心里边就是不得劲,尤其是当那个师侄主动来到翩然峰,找白首这个师叔喝酒,说“真没事,白师叔不用上心”时。
说这些话的时候,跌了境的剑修眼神真诚,脸上还有笑意,最后说了句:“真要过意不去,那就帮忙将我的境界一起算上,以后你白首如果都没个玉璞境,那就说不过去了,到时候我天天来翩然峰堵门口骂街。”
这会儿白首双手抱住后脑勺,坐在小竹椅上,怎么能够不上心?怎么会没事呢?
酒又不好喝。心里更难受。而那个剑修的豁达,其实最让白首难受。
在剑气长城那边厮杀多年,那人都不曾跌境,怎的回了家乡,就在那么个小地方,偏偏就跌境了。而且就在他白首的眼皮子底下,对方只是一头金丹境瓶颈的畜生而已,自己与之同境,而且他白首还是一位剑修!
先前那趟下山杀妖,在去铁铸关的路上,有天那个剑修在饭桌上听白首说他和陈平安是称兄道弟的交情,打死不信,说除非下次隐官做客翩然峰,你真能帮忙引荐一二,能让他和年轻隐官说句话,就信。当时白首拍胸脯打包票,小事一桩。
那个姓刘的,更过分,第二次来翩然峰这边,劈头盖脸直接训了自己一句重话,说:“如果你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说明你还不是真正的太徽剑宗弟子,不算剑修。”
姓刘的说完混账话就走了。白首没说什么,讲道理什么的,哪里说得过那个书呆子师父。
白首使劲揉了揉脸,重重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开始胡乱打拳。
他突然一个站定,双指并拢,指向前方,想象不远处站着个黑炭,大笑一声:“呔!那黑炭,乖乖听好了,你要是再不依不饶,大爷可就要出拳了!”
白首变指为掌,左右摇晃,好像在甩耳光:“好好与你讲道理,不听是吧?这下子吃苦头了吧?以后记住了,再遇见你家白首大爷,放尊重些!”
离翩然峰不过一里路的空中,一行人御风悬停,不过某人施展了障眼法。
白发童子满脸激赏神色,由衷赞叹道:“是条汉子!我等会儿非得向这位英雄敬一杯酒才行。”
前提是这家伙还能喝酒。
刘景龙哭笑不得,不过也没出声提醒自己的弟子。
裴钱面无表情,扯了扯嘴角。
小米粒挠挠脸,小心翼翼看了眼裴钱,看样子,是没什么机会挽回喽。
陈平安点头笑道:“果然是好拳法。”
白首一个拧腰腾空回旋,自认为极其潇洒地踢出一腿,落地后,拍拍手掌:“不送了啊。”
然后就是一行人飘然落地现身。
白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再闭上再睁开,好的,老子可以跑路了。
二话不说,手指一抹,屋内墙壁上的那把长剑铿然出鞘,白首踩在长剑之上,匆匆御剑离开翩然峰。
裴钱看了眼师父。
陈平安微笑道:“叙叙旧嘛。”
裴钱再看了眼刘景龙,后者笑道:“注意分寸就行。”
裴钱摘下书箱,将行山杖交给小米粒,身形一闪而逝,快若奔雷,瞬间就追上了御剑的白首。
白首铆足劲御剑,身边的裴钱始终气定神闲,跟在一旁,白首只好干笑道:“好巧。来做客啊。”
裴钱和白首并肩齐驱,也不说话,只是面带金字招牌的微笑,再斜瞥。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首,这辈子最怕裴钱这个表情。
白首开始破罐子破摔:“我是不会还手的。”
裴钱当头就是一拳。白首连同脚下长剑,一起笔直落地。嘴角抽搐,浑身颤抖,大半截身子陷在山间泥土里,没有昏死过去,就是吃疼,真还不如睡一觉,然后醒过来,那个心狠手辣的黑炭就已经离开翩然峰了。
裴钱站在一旁,问道:“接下来怎么说?要不要与我问拳让三招?”
白首颤声道:“让一招就够了!”
裴钱一抬手掌再转腕,将白首整个人拔出地面再往后推出两步。
白首摇摇晃晃,有些眼脑袋晕。
装,继续装。
裴钱先前那一拳,用了巧劲,根本不至于让白首这么醉酒一般。她轻轻一跺脚,那把长剑瞬间蹦出,裴钱再一挥手,长剑瞬间掠回翩然峰茅屋那边,绕弧退回剑鞘。
白首好像瞬间酒醒,哈哈笑道:“裴钱,你怎么来翩然峰也不打声招呼。”
裴钱呵呵笑道:“怕被打。”
白首埋怨道:“说啥气话,咱俩谁跟谁,一辈儿的。”
裴钱问道:“一起御风回去?”
白首说道:“让我缓缓。”
今儿丢了太大的面子,现在回去,肯定要被陈兄弟笑话。最好是等到自己回到那边,陈平安都已经跟姓刘的喝了个天昏地暗。
两人徒步走向翩然峰。
裴钱沉默片刻,说道:“铁铸关和兰房国那边的事情,我听说了。”
白首只是嗯了一声,然后就默不作声了。
裴钱继续说道:“有些事情,补救不得的,其实你以后能做的,也就只有好好练剑了,让自己尽量不犯同样的错。愿意愧疚就继续愧疚,又不是什么坏事,总好过没心没肺,转头就不当一回事吧,但是别耽误练剑。不管是习武还是练剑,只要心气一坠,万事皆休。”
白首还是嗯了一声,不过年轻剑修的眼睛里边恢复了些往日神采。
裴钱说道:“还只是个金丹境,好意思当刘先生的开门大弟子,还一辈儿?谁跟你一辈儿?”
其实白首能够在这个年纪就成为金丹境剑修,哪怕在剑修最寻常的北俱芦洲都算当之无愧的天才了。
白首侧身而走,嬉皮笑脸道:“哟,裴宗师口气不小啊。”
裴钱只是目视前方,轻声道:“我有几斤重的拳法,就说几斤重的言语。你不爱听就别听。”
刘先生是师父最要好的朋友之一,白首又是刘先生的开山大弟子,所以裴钱希望白首在剑道一途可以登高,越高越好,有朝一日,还可以站在师父和刘先生身边。不然如果是个外人,裴钱绝对不会多说半句。
白首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有点陌生的裴钱,转过身,点点头:“是得这样。”
裴钱突然说道:“先前你甩了八个耳光,就当你还欠我七拳。”
白首哀号道:“裴钱!你啥时候能改一改喜欢记账的臭毛病啊?”
裴钱冷笑道:“好的。八拳了。”
白首绝望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白首,你不能让刘先生失望,因为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像你我这样,运气这么好,遇到这么好的师父。”
白首笑道:“晓得了,晓得了。好嘛,我身边喜欢讲道理的人,又多了一个。”
裴钱点点头:“九拳。”
白首打算回了翩然峰,就在桌上刻下八个字的座右铭:祸从口出,谨言慎行。
到了翩然峰茅屋那边,白首有些看不下去了,姓刘的跟陈兄弟,咋回事,喝得很腼腆啊。陈平安你行不行啊,以前徐杏酒和柳质清来这边做客,姓刘的都不会喝得这么娘们唧唧。
白首痛心疾首道:“师父,你好歹是翩然峰的上任主人,待客不周了啊,陪陈……山主多喝点,我这儿酒水管够的,白瞎了那么好的酒量。”
陈平安摆摆手:“不多喝,等会儿我们要去你们祖师堂敬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