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教拳

太徽剑宗上任宗主韩槐子、上任掌律黄童,还有历史上所有御剑远游、没有返乡的宗门剑修,有三十六位先后都死在了剑气长城和宝瓶洲两处他乡战场。

还有更多的剑修,哪怕活着返回了宗门,都已做不得练气士,更别谈剑修了。而且太徽剑宗剑修的仗剑远游,从无半点含糊,皆是宗门之内境界最高、杀力最大的那拨!所以太徽剑宗元气大伤。

北俱芦洲的第一剑宗,如今竟然就只有一位玉璞境剑修。

刘景龙、白首,陈平安、宁姚,今天只有四位剑修,走入太徽剑宗的那座祖师堂。

不同于其他宗门、仙家山头,这座大堂之内,不仅悬挂历代祖师的挂像,所有死在战场上的剑修都有挂像。刘景龙向陈平安和宁姚分别递过三炷香,笑道:“相信我师父和黄师叔,还有所有悬挂像的剑修,都会很高兴见到两位。”

一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一位剑气长城的飞升境剑修。

陈平安双手捧香,沉声道:“落魄山,陈平安,在此礼敬诸位先贤。”

宁姚站在一旁,神色肃穆道:“剑气长城,宁姚,礼敬诸位。”

没有什么繁缛礼节,两个外乡人入了这座祖师堂,也只是敬三炷香、一句言语而已。

陈平安走向祖师堂大门,跨过门槛,回望一眼,收回视线后,直到外边的广场栏杆旁,才双手笼袖,背靠栏杆:“怎么没参加文庙议事?”

刘景龙摇摇头,淡然道:“不能再死人了,不是不敢,是真的不能。我怕去了文庙,会一个没忍住。”

陈平安沉默片刻,开口问道:“听说有人都有胆子大放厥词,觉得太徽剑宗是个空架子了?”

刘景龙苦笑道:“人之常情。”

陈平安说道:“你能忍,我不能。”

刘景龙微微仰头,望向远方,轻声道:“只是太徽剑宗当代宗主能忍,其实剑修刘景龙一样不能忍。”

陈平安转头对着宁姚。

宁姚点头道:“我们在这边等着。”

陈平安和宁姚之间,在关键时刻,往往如此,从无半句多余言语。

陈平安伸手出袖,一把拽住刘景龙:“走!问剑去!”

老子面皮往脸上一覆,谁还知道谁?知道了又如何,不承认就是了。

北俱芦洲风气如此之好,若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还混什么江湖,走什么山下。

反正面皮这玩意儿,陈平安多得很,是出门行走江湖的必备之物,少年、中年、老年都有,甚至连女子的都有,还不止一张。

听说那个剑修没几个的宗门,历史上曾经去过一次剑气长城,之后大几百年就再没去过,因为宗门里边的一位老祖嫡传剑修刚过倒悬山,就与当地剑修闹了一场,不欢而散,既然城头都没去,就更别谈什么杀妖了。尤其是最近的百年之内,整个北俱芦洲的远游剑修和练气士都在死人,这个宗门好像在家乡的山上地位反而高了。

既有个一直闭关的仙人境老祖师,又有玉璞境的当代宗主,还有什么九境武夫的客卿。不过比起一洲领袖、剑修云集的正阳山,好像还是要差点火候。刚好先拿来练练手。

刘景龙开始与陈平安商量细节。最终两人御剑化虹远游。

白首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姓刘的真就这么被陈平安拐走,联袂问剑去了?

他没来由想起芙蕖国山巅,师父和陈平安的那次祭剑。

好像有些人,只要遇见了,天生就会成为朋友?

白首突然瞥了眼不远处的裴钱,凭啥你姓刘的是这样,我白大爷却是这样?!

白发童子啧啧称奇道:“隐官老祖的朋友,都不简单啊。”

那个金乌宫的柳质清,跻身玉璞境悬念不大,至于将来能否入仙人境,看造化,好歹是有几分希望的。

而这个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好像才百来岁吧?就已经是极为稳当的玉璞境瓶颈了。百年之内,仙人境起步,千年之内,飞升境有望。

很慢?那可是仙人境和飞升境的剑修。

至于那个趴地峰的年轻道士,白发童子都懒得多说什么。张山峰如今缺的是一副足够坚韧的体魄,一个可以承载那份道法拳意的地盘。

宁姚又说道:“不简单的朋友有不少,其实简简单单的朋友,陈平安更多。”

白发童子对此没有异议。

宁姚望向远处那一袭青衫消逝处,说道:“刘宗主如果能够跻身飞升境,会很攻守兼备。”

攻守兼备,尤其还有个“很”字。

这句话,是宁姚,更是一位已经跻身飞升境的剑修说的。

在她看来,刘景龙当下的玉璞境,完全不输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强的那几位玉璞境剑修。

如今的飞升城,有人开始翻检老皇历了,其中一事,就是关于“玉璞境十大剑仙”的评选。比如其中就有吴承霈,只不过这位剑修的入选,不是出于捉对厮杀的能耐,主要归功于吴承霈那把最适宜战争的甲等飞剑,所以名次极为靠后。

除此之外,隐官陈平安,自然也毫无悬念地入选了。飞升城酒桌上,为此吵闹得很,不是争吵陈平安能否入榜,而是为了排名高低,隐官、刑官、泉府三脉剑修,各执一词。

白发童子好奇问道:“为什么隐官老祖一定要拉着刘景龙游历中土神洲?”

宁姚之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会儿她想了想,笑道:“可能是在刘宗主身边,他就可以懒得多想事情?”

陈平安的一次次远游,都走得并不轻松。不是担心世道的无常,就是需要他小心保护别人。但是如果身边有个刘景龙,陈平安会很安心,就可以只管出剑出拳?

宁姚打算等陈平安回来,跟他商量个事,看可不可行。她想要主动担任太徽剑宗的记名客卿,不过这就涉及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忌讳了,把问题丢给他,他来决定好了。呵,某人自称是一家之主嘛。

宁姚记起一事,转头向裴钱笑道:“郭竹酒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不过看得出来,她很想念你这个大师姐。你借给她的那只小竹箱,她经常擦拭。”

裴钱那边,学师父摊开手臂,一边挂个黑衣小姑娘,一边挂个白发童子,两个矮冬瓜在比拼划水,双腿悬空乱蹬。

裴钱听到郭竹酒这个名字后,神色就有些古怪,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长大后,裴钱在游历途中,会经常想起郭竹酒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小师妹,只是每次想起后,除了心疼,还会头疼。

裴钱小时候跟着大白鹅去剑气长城找师父,结果天上掉下个自称小师妹的少女,会在师父与人问拳的时候,在墙头上敲锣打鼓,跟自己说话的时候,经常会故意屈膝弯腿,和裴钱脑袋齐平,不然她就善解人意来那么一句:“师姐,不如我们去台阶那儿说话呗,我总这么翘屁股跟你说话,蹲茅坑似的,不淑女唉……”

裴钱当时吵架就吵不过郭竹酒,也跟不上郭竹酒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和道理。

裴钱除了在师父这边是例外,当然宝瓶姐姐也不算,和任何人打交道,都打小就不是个乐意且会吃亏的主儿,直到在剑气长城遇到了那个郭竹酒。哪怕现在,裴钱还是觉得自己是真拿她没辙。

但是裴钱很高兴,在当年那场战事中,郭竹酒没有一去不回。

白首发现了裴钱的异样,就很好奇这个郭竹酒是何方神圣。

白发童子松开手,落地站定,望向白首,双手负后,缓缓踱步,笑呵呵道:“你叫白首?”

白首摸了摸脑袋,笑嘻嘻点头,就像在说小姑娘你名叫白首也行啊。

白发童子一脸的老气横秋,点头道:“好名字好寓意,白首归来种万松,小雨如酥落便收。”

白首惊讶道:“小孩子家家的,年纪不大学问不小嘛。”

白发童子撇撇嘴,回头就跟小米粒借本空白账簿。

裴钱背着竹箱,怀抱行山杖,站在栏杆那边,举目远眺,看高处的青天远处的白云。

记得崔爷爷在竹楼最后一场教拳时,曾经说过:“你那狗屁师父,习武资质稀烂,还敢练拳懈怠,分心去练劳什子的剑术,老夫这一身武学,只靠陈平安一人发扬光大,多半不顶事,悬得很,所以你这个当他徒弟的,也别闲着,不能偷懒,武夫练拳与治学相通,简单得很,不过就讲个‘三天皆勤勉’,昨天今天明天!所以你裴钱离开竹楼后,得提起那么一小口心气,以后要教浩然武夫,晓得何谓……天下拳出落魄山!”

遇见师父,她的人生,就像是天寒地冻的冬天,有人从天上载得春来。

宁姚走到裴钱身边,以剑气隔绝出一座小天地,轻声问道:“既然成了剑修,这是好事,为什么不跟你师父说?”

裴钱赧颜,心虚道:“师父总说贪多嚼不烂,而且我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练剑的天赋。”

所以这些年,裴钱一直没有去练剑,始终遵守自己和崔爷爷的那个约定,三天皆勤勉,练拳不能分心。毕竟那套疯魔剑法,只是小时候闹着玩的,当不得真。

宁姚笑道:“那我就先不跟你师父说此事。”

裴钱使劲点头。

宁姚问道:“你那把本命飞剑取好名字了吗?”

裴钱涨红了脸,摇摇头,只是心念一动,祭出了一把飞剑,悬停在她和宁姚之间,长约三寸,锋芒毕露。其实名字是有的,只是裴钱没好意思和师娘说。

在裴钱心神牵引之下,先前一把本命飞剑,竟然瞬间剑分七把,只是更加纤细,颜色各异。

宁姚凝神一看,点头赞许道:“完全可以在避暑行宫那边位列甲等。”

宁姚提醒道:“以后与人对敌,不要轻易祭出这把飞剑。”

裴钱点点头,答应下来。然后裴钱又犹豫起来。

宁姚疑惑道:“有话就说。”

裴钱壮起胆子问道:“师娘,什么时候办酒席啊?”

宁姚眨了眨眼睛:“你说刘羡阳和余倩月啊,还不知道具体时间,你问你师父去。”

裴钱笑道:“好的,我问师父去!”

一场文庙议事结束,修士四散而去。

皑皑洲刘氏的那条跨洲渡船上边多了个外人,是北俱芦洲老匹夫王赴愬,之前他与桐叶洲武圣吴殳打了一架,算是平手。

王赴愬觉得没脸回北俱芦洲,就与雷公庙那对师徒一起去皑皑洲,反正在刘财神这条跨洲渡船上吃喝不愁,且不用钱。

咱们北俱芦洲的江湖人,出门靠钱?只靠朋友!

再说了,在弱不禁风的阿香姑娘这边,王赴愬稳操胜券。别的不说,只说柳岁余那脸蛋、那身段,也是赏心悦目的。

如果自己年轻个几百岁,相貌哪里比沛阿香差了,只会更好,更有男人味,估摸着柳岁余那个小姑娘都要挪不开眼睛。

王赴愬登船之后就没个好脸色,实在憋屈,自己跟吴殳问拳一场,都没几个有分量的看客。和那场从功德林打到文庙广场,再打去天幕的“青白之争”“曹陈之争”,没法比。

一来文庙议事结束,修士多已纷纷离去,双方打得晚了,地点挑选得也不如两个年轻人那般丧心病狂。再者王赴愬和吴殳这两位止境武夫,比起如今才四十岁出头的曹慈、陈平安,到底是年纪大了些。

屋内三人都是纯粹武夫,王赴愬愤懑不已:“老子就算把吴殳打死了,也没陈平安只是把曹慈脸打肿,来得名声更大,气杀老夫!早知道就在功德林与那小子问拳一场了。”

柳岁余喝酒时跷着二郎腿,脚尖又跷着那只半脱未脱的绣鞋,笑眯眯道:“是晚辈眼瞎了,还是前辈脑子糊涂了,难道不是吴殳差点把你打死吗?”

王赴愬一拍椅把手,吹胡子瞪眼睛:“真要拼命,两个都死。”

老莽夫这句话倒是没吹牛。

沛阿香先前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却没有喝,只是拿一块雪白绸缎擦拭那支绿竹笛。

竹笛材质是青神山绿竹。早年还是九境武夫时,他曾有幸和朋友一起参加了那场青神山酒宴,结果一伙人都被阿良坑惨了,一场误会过后,竹海洞天的庙祝老妪赠予他一截珍贵细竹。后来阿良看得揪心不已,说:“阿香你好惨,被看穿了底细不说,更被侮辱了啊,搁我就不能忍。”

沛阿香没能听明白其中深意,只当是阿良又在灌迷魂汤,不计较。等回到马湖府雷公庙才琢磨出其中意味,哭笑不得。

竹笛穗子上坠有一粒泛黄珠子,只是寻常珍珠,岁月一久就泛黄,半点不值钱了。

一个模样俊美的止境武夫,能够拳压一洲武学多年,岂会没点自己的江湖故事?

白袍玉带别青笛,雷公庙沛阿香如果愿意出门行走江湖,很容易就被山上修士一眼认出身份。

沛阿香瞥了眼王赴愬那边的椅把手,裂纹如网:“渡船是刘氏的,你记得赔钱。”

王赴愬说道:“赔钱没问题,你先借我点钱。”

看这老匹夫的架势,好像与人借钱是给对方面子。

王赴愬埋怨道:“文庙那边做事不爽利,俩晚辈那么一场问拳,都不与我们打声招呼,咱们好歹是响当当的武学宗师,不然老夫可以为那两个晚辈指点一二,挑出几处拳法瑕疵。”

柳岁余突然站起身,抱拳道:“师父,我就不回皑皑洲了。”

这个北俱芦洲老匹夫的眼神实在让她觉得腻歪。

沛阿香点头笑道:“其实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去吧,争取早去早回,打出个好底子的止境。有机会的话,就在那边战场上碰头。”

王赴愬、沛阿香,还有吴殳在内,他们这拨武学大宗师,到底比裴杯、张条霞那几个差了一大截,所以赶赴蛮荒一事,需要配合各洲王朝的调度。

柳岁余起身离去,跳下渡船,御风南下,快若奔雷。

方才王赴愬用眼角余光使劲瞥着柳岁余的背影,等到确定柳岁余离开了渡船,王赴愬这才喝光了一碗酒,拿酒解渴,换个坐姿:“这俩臀瓣儿,晃得我都要心慌。”

沛阿香无奈道:“你好歹是个前辈,别这么老不正经。”

王赴愬嗤笑道:“老子只是瞧,摸了吗?”

沛阿香懒得在这种问题上纠缠,正色问道:“当年你为何会走火入魔?”

王赴愬神色平静:“为何?自然是有拳出不得,只好逼疯了自己。”

沛阿香叹了口气。

王赴愬压低嗓音,问道:“阿香,你觉得我跟柳岁余般不般配,有没有戏?你可要抓住机会,这可是你可以白白高我一辈的好事。”

沛阿香无奈,摆摆手:“什么乱七八糟的,劝你别想了。”

王赴愬揉了揉下巴:“真不成?”

沛阿香神色古怪,无奈道:“我这弟子只喜欢女子。”

王赴愬犹不死心:“只?”

沛阿香点点头。

王赴愬犹不死心,试探性问道:“她就不能当我是娘们吗?”

沛阿香忍了这个老匹夫半天了,他实在是忍无可忍,怒骂道:“臭不要脸的老东西,恶心不恶心,你不会自己照镜子去?”

阿香姑娘哪怕骂人也是这么不爷们。

王赴愬哈哈大笑:“逗你玩呢,看把你急的。”

王赴愬突然收敛笑意,朝沛阿香挑了挑眉头:“你说巧不巧,她喜欢女子。我……”

沛阿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王赴愬翻了个白眼,摇摇头,这个细皮嫩肉的阿香姑娘,真是不经逗。他背靠椅背,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感叹道:“瞧见了曹慈、陈平安这些个年轻人,真是一个个的不讲道理,还有没有王法了,比李二、宋长镜都要年轻啊,再想一想自己这几百年光阴,除了吃牢饭那些年,拳脚功夫也没懈怠片刻,真是觉得练拳一事没啥意思。”

沛阿香还在气头上,听啥啥不顺耳:“那就别练。”

王赴愬将酒壶随手抛到渡船外,笑道:“年轻练拳,是为求个无敌手,年老习武,心气再无,只因为不练会死。可既然如今只能等死,大不痛快!”

屋内寂静,此后唯有喝酒声。

王赴愬冷不丁问道:“真不能摸?柳岁余是你弟子,又不是你媳妇,两相情愿的事情,你凭啥拦着。”

沛阿香一拍椅把手:“滚你的蛋!”

王赴愬委屈道:“我可真走了?”

“你都不挽留?那我还真就不走了。”

“我得换个位置喝酒。”

王赴愬刚起身,沛阿香就已经一掌打碎了柳岁余坐过的那张椅子。

王赴愬坐回位置,晃着酒壶:“人生憾事又多一桩。”

沛阿香突然转过头,神色认真,望向这个脾气暴躁还为老不尊的老匹夫。

王赴愬点点头,双臂环胸,转头望向屋外的云海滔滔:“生平最后一拳,老子要在蛮荒递出。”

北俱芦洲不该只有剑修递剑,至少得有我王赴愬的拳落在那边的山河,和韩槐子这些剑修的昔年剑光做伴,才不寂寞。

渡船屋外,有白云过去。

白云人生,过去就过去。

同一条渡船上,可能是浩然天下最有钱的一家人正在算一笔账。

因为陈平安主动要求担任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

供奉客卿的俸禄、薪水,刘氏按例每十年发一次,因为品秩高低不同,神仙钱相差悬殊。

玉璞境剑修。止境武夫。隐官。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左右的师弟,刘十六的师弟,裴钱的师父。落魄山宗主,连胜云杪、蒋龙骧、马癯仙三场,打得曹慈鼻青脸肿……这就是刘幽州的算账。

妇人很是欣慰,儿子的算盘打得很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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