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剑斩十四

第 剑斩十四

吴霜降先前看遍星宿图,不愿与崔东山过多纠缠,祭出四把仿剑,轻松破开第一层小天地禁制,来到搜山阵后,面对箭矢齐射一般的万千术法,吴霜降拈符化人,狐裘女子以一双足下白云的飞升履,演化云海,压胜山中精怪鬼魅,俊美少年手按黄琅腰带,从囊中取出天然克制那些“位列仙班”的搜山神将的玉笏。云上天幕与山野大地这两处,仿佛两军对垒,一方是搜山阵的鬼怪神将,一方却唯有三人。

吴霜降又施展神通,不愿那四人躲起来看戏,除了崔东山之外,宁姚、陈平安和姜尚真身前,无视重重天地禁制,都出现了各自心中眷侣模样的玄妙人物。

宁姚看着那个神采飞扬的青衫剑客,她嗤笑一声,装神弄鬼,学都学不像。随手一剑将其斩去头颅。

估计真的陈平安要是看到这一幕,就会觉得先前藏起那幅“教天下女子梳妆打扮”的卷轴,真是一点都不多余。

不承想那位青衫剑客竟然重新凝聚起来,神色嗓音,皆与那真实的陈平安如出一辙,仿佛久别重逢后与心爱女子悄悄说着情话:“宁姑娘,好久不见,很是想念。”

宁姚微微挑眉,真是找死,一剑再斩,将其斩碎,在那之后,只要青衫剑客每次重塑身形,宁姚就是一剑,很多时候,她甚至会有意无意等他片刻,总之愿意给他现身的机会,却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宁姚的每次出剑,看似只是纤细一线的耀眼剑光,却拥有一种斩破天地规矩的剑意,只是她出剑掌控极好,既不破坏笼中雀,却能够让那个青衫剑客被剑光“汲取”。这就像一剑劈出座归墟,能够将四周海水,甚至星河之水强行拽入其中,最终化作无尽虚无。

简而言之,眼前这个青衫剑客“陈平安”,面对飞升境宁姚,完全不够打。

那剑客似乎心中发狠,笼中雀内顿时再起一座仿造笼中雀。宁姚面无表情,稍稍不拘一身剑气,一座刚刚出现的仿造天地,连同一把井中月仿剑的磅礴剑雨,顿时一同如琉璃碎出千万片。天地间光彩迷离,景象壮丽,一位飞升境女修,仗剑置身其中,缓缓而行,鬓角发丝微微飘拂,衬托得她姿容极美,人间再无其他颜色。

在那一处结阵的无法之地,原本静待吴霜降来此做客的陈平安站起身,将佩剑夜游放回剑鞘,双袖滑出一对曹子匕首,横移一步,持剑“宁姚”的一道剑光笔直落在原地,陈平安一个蹬地,瞬间来到那宁姚幻象身后,一掌贴住她后脑勺,幻象当场粉碎,却有一剑向后横扫,陈平安在十数丈外飘然落定,微微皱眉,立即拘押心念,那重新凝聚的女子幻象竟是身躯纹丝不动,唯有头颅旋转向后,笑望向那陈平安,满是讥讽神色。

她手中那把金光流淌的剑仙,先前只是介于真实和假象之间的一种古怪状态,可当陈平安稍稍起念之时,眼前女子手中长剑,以及身上法袍,瞬间就无比接近陈平安心中的那个真相了,这就意味着这个不知如何显化而生的女子,战力暴涨。

不小心又一个念头在陈平安脑海中闪过,那女子嘴唇微动,好似说了“过来”两字,一座无法之地的小天地,竟是凭空生出丝丝缕缕的远古精粹剑意,宛如四把凝为实质的长剑,剑意又生发出纵横交错的细微剑气,一同护在那女子四周,她微微点头,眯眼而笑:“一座天下的第一人,确实当之无愧。”

陈平安一阵头疼,明白了,吴霜降这一手神通,真是耍得阴险至极。陈平安赶紧拘押心中所有关于“宁姚”的繁芜念头。

那女子笑道:“这就够了?先前破开夜航船禁制一剑,可是实打实的飞升境修为。加上这把佩剑,一身法袍,就是两件仙兵,我得谢你,越发真实了。哦,忘了,我与你不用言谢,太生分了。”

陈平安倒是没觉得没法打,只是有些棘手而已,吴霜降再道法通天,眼前这位好似书画摹本的女子,再似真迹,终究不是真正的宁姚,并非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境剑修。无论是吴霜降的心念支撑,还是她那一身灵气底蕴,以及那长剑剑仙和法袍金醴,只要陈平安拘押得住心意,她本身和一切身外物,就都会不断磨损,最终消散。

一座无法之地,就是最好的战场,而且陈平安身陷此境,不全是坏事,刚好拿来砥砺十境武夫体魄。

不过难缠是真难缠。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身形微微佝偻,好似肩头一下子卸去了千万斤重担。先前登船,一直以八境武夫行走条目城,哪怕是去找宁姚,也压境在山巅境巅峰,当下才是真正的止境气盛。

不承想那女子身后又多出一个宁姚,那女子被一剑当中劈开,是宁姚仗剑来到此地,真假宁姚,高下立判。

宁姚一步跨出,来到陈平安身边,微微皱眉:“你与她聊了什么?”

下一刻,宁姚身后剑匣凭空多出了一把槐木剑。

陈平安一臂横扫,砸在宁姚面门上,后者横飞出去十数丈,陈平安一手掐剑诀,以指剑术作飞剑,贯穿对方头颅,左手祭出一印,五雷攒簇,掌心纹路的山河万里,处处蕴藉五雷正法,将那剑匣藏有两把槐木剑的宁姚裹挟其中,如一道天劫临头,道法迅猛轰砸而下,将其身形打碎。

陈平安眯起眼,双手抖了抖袖子,意态闲适,静待下一位“宁姚”的现身。

方才不过是稍稍多出个心念,是关于那把与战力关系不大的槐木剑,就使得她露出了马脚。

姜尚真怔怔看着一个梨带雨的柔弱女子。她姗姗而行,在他身前停步,只是轻轻踹了他一脚,捶了他一拳,轻若飘絮,不痛不痒。她抿起嘴,仰起头,看着那个身材修长的人,抽泣道:“姜郎,你怎么老了,都有白发了。”

姜尚真眼神澄澈,看着眼前女子,却是想着心中女子根本不是一个人,微笑道:“我一辈子都不曾见过她哭,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好像觉得她太过碍眼,轻轻伸出手掌,拨开那女子头颅,后者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坐在地上,咬着嘴唇,满脸哀怨望向那个负心人。双鬓微霜的姜尚真只是望向远方,喃喃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搜山阵小天地内,那把天真仿剑悬停处,小精怪模样的姜尚真伸手揉了揉脖颈处,约莫是先前脑袋搁放有偏差,双手扶住,轻轻扭转些许,感叹道:“打个十四境,确实费老劲。现在莫名觉得裴旻真是神色慈祥,和蔼可亲极了。”

四剑屹立在搜山阵图中的天地四方,剑气冲霄而起,就像四根高如山岳的火烛,将一幅“太平本”给烧出了四个漆黑窟窿,所以吴霜降想要离开,拣选一处“大门”,带着两位侍女一同远游离去即可,只不过吴霜降暂时显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姜尚真是什么眼神,一下子就看出了吴霜降身边那俊美少年,其实与那狐裘女子是同一人的不同岁数,一个是吴霜降记忆中的少女眷侣,一个只是岁数稍长的年轻女子罢了,至于为何女扮男装,姜尚真觉得此中真味,如那闺阁画眉,不足为外人道也。

那吴霜降正转头与“少年天然”低声言语,眼神温柔,嗓音醇厚,充满了并非作伪的怜爱神色,与她解释起了世间小天地的不同之处:“圣人坐镇小天地,仙人或以符箓阵法,或凭借心相,造就日月星辰、万里河山,都是好神通,只不过也分那三六九等。”

“三教圣人坐镇书院、道观和寺庙,兵家圣人坐镇古战场,天地最是真实,大道规矩运转有序,最为无缺漏,故而位列第一等。三教祖师之外,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杀力最大;老瞎子坐镇十万大山,最为坚固;墨家巨子建造城池,自创天地,虽说有那两头不靠的嫌疑,却已是接近一位炼师的地利、人力两极致,关键是攻守兼备,相当不俗。此次渡船事了,若还有机会,我就带你们去蛮荒天下走走看看。”

“先前崔先生那幅星宿图,看似广袤无垠,其实是在跌入其中的修士神识上动手脚,混淆一个有涯无涯,最适合拿来困杀仙人,可要对付飞升境就很吃力了。至于这座搜山阵小天地,精髓则在一个真假不定,那么多的神通术法、攻伐法宝,怎么可能都是真?不过是九假一真。否则姜尚真在那桐叶洲战场,在文庙积攒下来的功德,至少要翻一番。不过姜尚真的本命飞剑,早已悄然隐匿其中,可以与任何一位神将精怪的法宝术法,随意更换,只要有任何一条漏网之鱼近身,寻常修士对阵,就要落个飞剑斩头颅的下场。可惜心相、符阵之流的每座小天地,最大的症结,在于都存在已成定数的‘一’,无法大道循环,生生不息,所以星宿图与搜山阵,若非我要赶路,想要多看些新鲜风光,大可以等到崔先生和姜尚真耗尽那个‘一’,再赶赴下一处天地。”

崔东山一次次拂袖,扫开那些天真仿剑激起的剑气余韵,可怜一幅搜山图“太平本”,被四把仿造仙剑死死钉在“书案”上,更像是被几个赏画人持灯近看,一盏盏灯火近距离炙烤,以至于画卷天地四方,微微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泛黄色泽。

只不过对此姜尚真毫不心疼,崔东山更是神色自若,微笑道:“剑修捉对厮杀,就是沙场对敌,老魏说得最对了,无非是个定行列正纵横,乱刀杀来,乱刀砍去。练气士切磋道法,像两国庙算,就看谁的肠子更多了,不一样的风格,不一样的滋味嘛。咱们也别被吴宫主吓破胆,四剑齐聚,肯定头一遭,吴宫主看着信手拈来,轻松惬意,其实下了血本。”

吴霜降站在天幕处,遥遥点头,爽朗笑道:“崔先生所料不差,本来是要先拿去问剑玄都观,再去与道老二讨教一下剑术。此次渡船相逢,机会难得,崔先生也可视为一位剑修,刚好拿你们几个演练一番,相互问剑一场,只希望不要让我小觑了浩然剑修。”

姜尚真伸手一探,手中多出了一杆幡子,使劲摇晃起来,他始终是那小精怪模样,骂骂咧咧,唾沫四溅:“老子自认也算是会聊天的人了,会拍马屁也能恶心人,不承想杜兄弟之外,今天又遇到一位大道之敌!打情骂俏更是不能忍,真不能忍,崔老弟你别拦我,我今天一定要会一会这位吴老神仙!”

随着幡子摇晃起来,罡风阵阵,天地再起异象,那些退缩不前的山中神将精怪,开始重新浩浩荡荡御风杀向天幕三人,在这之中,又以四位神将最为瞩目,每人身高千丈,脚踩蛟龙,双手持巨剑,率军杀向吴霜降一行三人。

一位巨灵护山使者,站在大鼋驮起的山岳之巅,手持锁魔镜,大日照耀之下,镜光激射而出,一道剑光,源源不断如江河滚滚,所过之处,误伤精怪鬼魅无数,仿佛熔铸无穷日精道意的凌厉剑光,直奔那悬空如月的玉笏而去。

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将力士,三头六臂,手持刀枪剑戟,一闪而逝,几步跨出,转瞬之间就来到了吴霜降身前。

一位彩带飘飘、怀抱琵琶的神官天女,竟是一颗头颅四张面孔的奇异姿容。

被俊美少年丢掷出的悬空玉笏,被那锁魔镜的光柱长久冲击,火星四溅,天地间下起了一场场金色暴雨,玉笏最终出现第一道缝隙,传出崩裂声响。

吴霜降笑道:“收起来吧,毕竟是件珍藏多年的实物。”

少年点头,就要收取玉笏归囊,不承想山巅那把锁魔镜激射而出的光芒中,有一缕碧绿剑光,不易察觉,好似游鱼藏身江河之中,快若奔雷,瞬间就要击中玉笏的破碎处,吴霜降微微一笑,随意现出一尊法相,以伸手掬水状,在掌心处掬起一捧大若湖泊的镜光,其中就有一条四处乱撞的极小碧鱼。法相双手合掌,将镜光碾碎,只余下那缕剑气神意,好拿来借鉴砥砺,最终炼化出一把趋于真相的姜尚真本命飞剑。

吴霜降收起法相,摊开手,手心处有一条匍匐蜿蜒的极小绿蛇,被大道镇压,不得不缩小至此。吴霜降突然笑着摇头,照理说那条已经动弹不得的绿蛇蓦然变大,头有犄角,腹生四爪,一双淡金色眼眸,分明是一条蛟龙水裔。它缠绕住吴霜降手臂,吴霜降轻轻抖动手臂,蛟龙血肉瞬间全部化作虚无,只是留下的蛟龙虚相,就像只剩下一幅金色笔墨的白描龙图,仍是纠缠不休,以至于吴霜降的一只法袍袖子,竟是被那蛟龙扭转得吱呀作响。那蛟龙张嘴咬住吴霜降那件法袍后,又试图触及一位十四境修士的肌肤,吴霜降冷笑道:“小小孽障水裔,不如重归江湖。”

吴霜降身上法袍闪过一抹流光,蛟龙不知所终,片刻之后,竟是直接坠入法袍天地,再被瞬间炼化了全部神意。

那条水裔,不单单是沾染了姜尚真的剑意,作为伪装,其中还有一份炼化手段的障眼法,也就是说,这个手段,绝不是遇到吴霜降后的临时作为,而是早有预谋,不然吴霜降作为世间首屈一指的炼师,不会遭此意外。无论是炼剑还是炼物,吴霜降都是站在山巅的那几位大修士之一,不然如何能够连心魔都炼化?甚至连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都要再次被他炼化。

吴霜降笑问道:“你们这么多手段,原本是打算针对哪位大修士的?剑术裴旻?还是说一开始就是我?看来小白当年的现身,有些画蛇添足了。”

倒悬山飞升返回青冥天下,岁除宫四位阴神远游的修士,当时就跟随那方山字印一同返乡,唯有守岁人小白,走了趟剑气长城的遗址,以秘术与那独守半截城头的年轻隐官见面,提出了一笔买卖,承诺陈平安只要答应交出那头化外天魔,他愿意为陈平安个人,或是第五座天下的飞升城,以类似客卿的身份,出力百年。

青冥天下,都知道岁除宫的守岁人,境界极高,杀力极大,在吴霜降闭关期间,都是这个小白坐镇一座鹳雀楼,在他的谋划下,宗门势力不减反增。

小白没有当那认识多年的年轻隐官是傻子,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毕竟一头逃离岁除宫的化外天魔,不但与宫主吴霜降有着大道之争,更会是整座岁除宫的生死大敌。

但是出乎意料,年轻隐官拒绝了岁除宫守岁人的提议。

买卖归买卖,算计归算计。

原本只要陈平安答应此事,在那飞升城和第五座天下,小白凭借其修为和身份,又与剑修结盟,会使整座天下在百年之内,逐渐变成一座腥风血雨的兵家战场,每一处战场废墟,皆是小白的道场,剑气长城看似得势,百年内锋芒无匹,势如破竹,占尽地利,却是以天时和人和的折损,作为无形中的代价,岁除宫甚至有机会最终顶替飞升城的位置。天下剑修最喜欢厮杀,小白其实不喜欢杀人,但是他很擅长。

只不过既然小白与那陈平安没谈拢,未能帮助岁除宫占据一记隐蔽先手,吴霜降对此也无所谓,并不觉得如何遗憾。对所谓的天下大势,宗门势力的开枝散叶,岁除宫能否超过孙怀中的大玄都观,吴霜降一直就兴趣不大。

约莫是不愿一卷“太平本”搜山图太早毁去,太白与天真两把仿剑,骤然消失。

循着线索,去往宁姚和陈平安所在天地。

四把仙剑仿剑,都是吴霜降中炼之物,并非大炼本命物,何况也确实做不到大炼,不只是吴霜降做不到,就连四把真正仙剑的主人,都一样有心无力。

光是为了打造四把仙剑的坯子,岁除宫就倾尽了无数天材地宝,吴霜降在修行路上,更是早早搜集、购买了数十把剑仙遗物飞剑,最终重新熔铸炼化。其实在吴霜降身为金丹地仙之时,就已经有了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而且开始一步一步布局,一点一点积攒底蕴。

道藏、太白、万法三剑,还好说,毕竟现世已久,只有那把宁姚的天真,确实让吴霜降苦等多年。

所以此行夜航船,宁姚仗剑飞升来到浩然天下,最终直奔此地,与拥有太白一截剑尖的陈平安会合,对吴霜降来说,是一份不小的意外之喜。

两剑远去,寻觅宁姚和陈平安,当然是为了更多窃取天真、太白的剑意。

只不过宁姚出剑太快,关键是剑意过于纯粹,极难捕获一丝一缕,年轻隐官又过于谨慎,干脆就收起了那把佩剑,收获比吴霜降的预期要小了些。

白衣少年笑而不言,身形消散,去往下一处心相小天地,古蜀大泽。临行前,一只雪白大袖翻转,竟是将吴霜降所说的“画蛇添足”四字凝为金色文字,装入袖中,一并带去了心相天地。在那古蜀大泽天地内,崔东山将那四个金色大字抛洒出去,数以千计的蛟之属,如获甘霖,仿佛得了圣贤口含天宪的一道敕令,无须走江化蛟。

吴霜降想起先前那白衣少年的绿竹杖,心有所思,便有一物显化在手,是一根古意苍苍的青竹杖,装饰有青玉杖首,玉色苍翠,不输那一截柳叶。青玉十二面,如一枚满月法印,铭文总计三十六字,以“行气”二字作为开篇,寥寥三十六个古篆,却是辈分极高的一份古老道诀,其中“天几舂在上,地几舂在下”一句,至今众说纷纭,由此语演化出的诸多大道旁支,按照陆沉的说法,始终不得正解。

吴霜降丢出手中青竹杖,跟随那白衣少年,先行去往古蜀大泽。绿竹化龙,是那仙杖山的祖师秘术,仿佛一条真龙现身,它只是一爪按地,就抓碎了古蜀大泽畔的山岳,一尾扫过,将一座巨湖大水分作两半。撕裂开万丈沟壑,湖水渗入其中,露出裸露湖底的一座古龙宫。心相天地间的剑光,纷纷而至,一条青竹杖所化之龙,龙鳞熠熠,与那只见光亮不见剑仙的剑光,一鳞换一剑。

吴霜降双指并拢,拈住一支翠竹样式的发簪,动作轻柔,别在那狐裘女子发髻间,然后手中多出一把小巧玲珑的拨浪鼓,笑着交给那俊美少年。小鼓桃木柄,是由大玄都观的一截祖宗桃树树枝炼制而成,彩绘鼓面,则是由龙皮缝制,尾端坠有一粒红线系挂的琉璃珠,无论是红绳,还是宝珠,都极有来历,红绳来自柳七所在福地,宝珠来自一处深海龙宫秘境,都是吴霜降亲自获得,再亲手炼化。这两物并非实物,只不过完全可以视为真实的山上重宝便是。

寻常宗门,都可以拿去当镇山之宝了。可在吴霜降这边,就只是情人信物一般。

吴霜降此人,想法,喜欢异想天开;术法,擅长锦上添。

山下俗子,技多不压身,一技之长,多多益善。可是对于山巅修士来说,人身小天地的大小,终究存在瓶颈,灵气多寡也有定量。

越是靠近十四境,就越需要做出取舍,好比火龙真人精通火、雷、水三法,就已经是一种足够惊世骇俗的夸张境地。

至于那金、木、土三法,连火龙真人都不得不承认一点,只要还在十三境,就修不成了,只能是会点皮毛,再难精进一步。

事实上到了飞升境,哪怕是仙人境,只要不是剑修,几乎都不会欠缺天材地宝,但是本命物的添补,都会出现数量上的瓶颈。所以十四境的三种合道方式,就是一种极端的另辟蹊径。

而吴霜降在跻身十四境之前,就已经算是将“技多不压身”做到了一种极致,熔铸一炉,虚实不定,堪称出神入化。

身穿雪白狐裘的婀娜女子,祭出那把发簪飞剑,飞剑远去千余丈后,变作一条碧绿河水,长河在空中一个画圆,变成了一枚碧玉环,碧油油的河水铺展开来,最终好似又变成一张薄如纸张的信笺,信笺之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文字,每个文字当中,飘落出一位青衣女子,千人一面,容貌相同,衣饰相同,只是每一位女子的神态,略有差异,就像一位提笔作画的丹青圣手,长长久久,始终凝视着一位心爱女子,在笔下绘制出了数千幅画卷,纤毫毕现,却只是画尽了她一天之内的喜怒哀乐。

而那位姿容俊美似贵公子的少女“天然”,只是轻轻晃动拨浪鼓,琉璃珠敲打龙门鼓面,就能让数以千计的神将力士、精怪鬼魅纷纷坠落。

吴霜降笑道:“别看崔先生与姜尚真,今天说话有些不着调,其实一直处心积虑,有所图谋。”

那少女不断拨动小鼓,点头而笑。

吴霜降察觉到另外一处天地迹象,点头道:“宁姚剑心,着实罕见。”

那狐裘女子微微皱眉,吴霜降立即转头致歉道:“天然姐姐,莫恼莫恼。”

少女眼睛眯成月牙儿,掩嘴娇笑。

吴霜降看了眼那个自己心目中的“黄绶小神仙”,再转头看着那个面容稍稍不同的狐裘女子,他拉上她们的手,微笑道:“曾经答应过你,我们一定要携手走遍所有天下,会做到的。”

那狐裘女子突然问道:“你忘了是谁杀了我吗?”

吴霜降微笑道:“这就很不可爱了啊。”

那狐裘女子的曼妙身躯,瞬间脆如瓷器,吴霜降轻轻一捏,就如重锤磕碰,轻轻一声,裂纹蔓延如蛛网,遍布女子肌肤,然后砰的一声碎裂。

那女扮男装的少女被殃及池鱼,亦是如此下场。

吴霜降一个呼吸吐纳,施展仙家嘘云之术,罡风席卷天地,搜山阵瞬间粉碎。

直接越过那座支离破碎的古蜀大泽,来到笼中雀小天地,却不是去见宁姚,而是现身于别有洞天的无法之地,吴霜降施展定身术,“宁姚”就要一剑劈砍那年轻隐官的肩头。

陈平安肩头一沉,竟是以更快身形跨越山河,躲过一剑不说,还来到了吴霜降十数丈外,结果吴霜降伸出手掌,一个下按,陈平安额头处出现一个手掌印痕,整个人被一巴掌打翻在地。吴霜降小有疑惑,十境武夫也不是没见过,只是气盛一境,就有这么夸张的身形了吗?那陈平安身上符光一闪,就此消失,一截柳叶出现在陈平安位置,直刺吴霜降,不足二十丈距离,对于一把相当于飞升境品秩的飞剑而言,电光石火间,什么斩不得?

吴霜降抬起一袖,兜住那把飞剑,整个人身体后撤一步,身上法袍却悬停原地,袖里乾坤当中,一截柳叶的凌厉剑光,依旧流溢而出,足可见飞剑之威势。

陈平安毫无征兆踩在那法袍袖子之上,一个弯腰前冲,手中双刀一个划抹。吴霜降再次移步后撤。陈平安一击不成,身形再次消失。

吴霜降微微皱眉,横移一步,跨过山河千里。那一截柳叶终于刺破法袍,重获自由,尾随吴霜降,吴霜降想了想,手中多出一把拂尘,竟是学那僧人以拂尘做圆相,吴霜降身前出现了一道明月光晕,一截柳叶再次落入小天地当中,必须重新寻找破开禁制之路。陈平安则再次出现在吴霜降身侧十数丈外,这一拳不但势大力沉,超乎想象,关键是好似早已蓄力,递拳在前,现身在后,占尽先机。

绝不是笼中雀小天地的地利助力,而是陈平安与那姜尚真和一截柳叶,一人一拳,一人一剑,早早演练无数遍的结果,才能够如此天衣无缝,形成一种让陈平安未卜先知、吴霜降后知后觉的悬殊境地。

吴霜降手持拂尘,卷住那陈平安的胳膊。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吴霜降站在远处,手持一把太白仿剑。年轻青衫客,手持夜游一剑,当头劈下。

再有吴霜降现身极远处,掌如山岳,压顶而下,是一道五雷正法。

下一个吴霜降,重新披上那件悬在原地的法袍,又有陈平安双手持曹子匕首,如影随形。

数个吴霜降身形,与一一针对的青衫身形,几乎同时消散,竟然都是可真可假,最终倏忽间皆转为假象。

那个始终从旁观战的“宁姚”,变成了吴霜降真身所在,拂尘与太白仿剑都一一返回。只是陈平安这一次却没有现身,连那一截柳叶都已经消失无踪。

吴霜降环顾四周,陈平安那把井中月所化万千飞剑之上,都有内容迥异的一连串金色铭文。

吴霜降站在原地,被一座剑阵围困其中,微微皱眉,陈平安的飞剑本命神通,姜尚真一截柳叶的剑意,再加上崔东山的儒家圣贤神通、符箓手笔?

怎么想到的?如何做到的?

吴霜降被困剑阵中,既是笼中雀,也置身于一处最能克制练气士的无法之地。没想到陈平安还会布阵,先前与姜尚真的一截柳叶配合,能够在一位十四境修士这边占尽先手,让吴霜降很是意外。

一位十境武夫近身后递出的拳头,拳脚皆似飞剑攻伐,对于任何一位山巅修士而言,分量都不轻。

练气士的体魄,始终是其软肋,除非破十四境时合道天时、地利,才算是真正的脱胎换骨,长生久视。合道人和,相对而言,更多是在杀力一途追求极致,跨步迈上一个大台阶。

纯粹武夫,九境与十境之间,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登山修道之人,想要跻身十四境,更是登天之难。

吴霜降收起了与宁姚对峙的那个青衫剑客,“陈平安”与“宁姚”并肩而立,一左一右站在吴霜降身侧,吴霜降将四把仙剑仿剑都交给他们。“陈平安”背“太白”,手持“万法”;“宁姚”剑匣装“天真”,手持“道藏”。两人得到吴霜降的授意,准备找准机会,打碎小天地,最少也要破开这座小天地的禁制。

至于那座剑阵,当然是吴霜降亲自领剑。

置身于一座无法之地,每一次施展术法神通,就都需要消耗灵气了,吴霜降也无法例外。毕竟像白也那样,只要心有诗篇,就可以出剑不停,太过匪夷所思。

万千飞剑攒射而至。

吴霜降双指并拢掐诀,如神灵屹立,身边浮现出一颗颗星辰,竟是现学现用,摹刻了崔东山的那幅星宿图。群星环绕,相互间有一条条若隐若现的丝线牵引,斗转星移,运转有序,道意沛然。吴霜降双指凌空虚点两下,多出两轮日月,日月星辰,就此循环不息,形成一个天圆地方的大阵。

密密麻麻的飞剑,就像万千剑修,联袂御剑蹈虚天外,攻伐那尊仿佛居中神灵的吴霜降。飞剑攻势连绵不绝,一颗颗虚相星辰随之崩碎,又在吴霜降的驾驭之下,恢复如初。吴霜降抬头望去,大概是觉得未必能够挡下剑阵,再次抬起手,掌心处堆满了一大把木种子,手掌倾斜,一粒粒种子从手心坠落,吴霜降与两位“剑侍”的脚下悬停处,出现一层碧绿水纹,那些种子如坠水中,叮咚作响,竟是在无法之地,荡起一圈圈金色的气机涟漪。

这种勾当,吴霜降信手拈来。一棵桂树,枝头挂圆月,树底下有神灵持斧做斫桂状,是那远古月宫景象。一树桃,树枝挂满只只符箓纸鸢,金光盎然,是那大玄都观某位道人的手段。一株株荷亭亭玉立,高低不平,大小悬殊,是那莲小洞天的胜景。

每一把井中月演化而出的飞剑粉碎之后,便有一串金色文字悬停原地,都是崔东山所画符箓文字,或是圣贤诗篇,或是一幅幅不同王朝的五岳真形图,或是历史上各个版本的白泽搜山图。每当飞剑和符文向前推进,如大军压境,以剑阵开道,再以符箓铺路,将星宿天地撞开一条道路,就会掠去一朵朵荷缝补窟窿,桃树上的每一只金色纸鸢,飘落离枝后,便是一位身形缥缈、面容模糊的青衣道人,手持一把金色拂尘,悬在天幕处,一夫当关,拂尘一裹,便能拨转剑阵长河的无数剑尖,与身后剑阵对撞在一起。那个月宫斫桂的魁梧男子,有一双金色眼眸,视线四处游弋,在某个时刻就会丢出手中斧头,打烂一座座浩浩荡荡如星河的剑阵不说,偶尔还能一闪而逝,无视剑阵禁制,直奔陈平安真身而去。陈平安发现自己竟是次次躲避不及,只得现出一尊法相,一袭鲜红法袍,身高千丈,一掌按碎那把巨斧。

飞剑实在太多,剑阵层层叠叠,无穷无尽悬在天外,如大军集结,蓄势待发。吴霜降小有意外,陈平安占了天时地利,运用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并不出奇,只是驾驭第二把本命飞剑,陈平安在自家小天地内,虽说无须消耗过多灵气,可是对于一位修士精气神的磨损,绝对不少,这就意味着这位年轻隐官,不只是仰仗止境武夫的体魄,上山修行,道心砥砺一事,也没落下。不然一位玉璞境剑修,驾驭如此之多的飞剑,早该头晕目眩了。

那把斫桂的斧头,不重杀伐力道,专门用来找人。其实是一张吴霜降自制的玉斧符,是山上公认的一张大符,就像是山水破障符里边的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吴霜降与人厮杀,多是如此,每一道术法,每一张符箓,都点到为止,极其“节俭”,充满了试探意味,精准勘验真相不说,最难得的是能够不出纰漏。

吴霜降站在一张大如城池的荷叶之上,星宿小天地已经失去了小半地盘,只不过大阵枢纽依旧完整,可桃树纸鸢已经消磨殆尽,桂树明月也逐渐黯淡无光,大半荷叶都已拿去阻拦剑阵,再被飞剑江河一一搅碎。天幕中,历代圣贤的金字文章,一座座屹立五岳,一幅幅搜山图,已经占据大半天幕。

吴霜降对此毫不忧心,单凭一座剑阵和无法之地,就想要让他灵气枯竭,法宝尽出,对方还是太过痴心妄想了。

吴霜降一伸手,从一旁青衫剑客背后拿回太白仿剑,掂量了一下,剑意还是太轻。

此次与那几人切磋道法,各取所需,各给意外。

崔东山等人累加小天地,吴霜降借此机会,完善其中天真、太白两把仿剑的剑意,只要赚取一丝一毫的裨益,都是不可估量的巨大收益。

白也,一样不是剑修,白也剑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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