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睦将信将疑。
陈平安说道:“那三本书,如今在大骊市价多少,我不清楚。当年市价多少,是你不清楚,所以有没有,其实一直没两样。那本《小学》,当年连同大骊、大隋和黄庭国在内,我找到了总计八个版本,最贵的六十五文,是在红烛镇,最便宜的三十六文,是在大隋京城。我没必要拿你的书,书上写了什么,我在二十多年前就倒背如流了。如果大骊陪都的《小学》价格还是比别的地方更贵,那么我奉劝你一句,你这个当藩王的,以后走夜路小心些。”
宋睦叹了口气,随即笑道:“你的话好像比以前多了些。”
这个曾经的泥瓶巷同龄人就是个挨打不喊、吃苦不喊,喜欢成天当哑巴的闷葫芦。
陈平安跨过齐渎祠庙的大门后就不再双手笼袖,神色淡漠:“也看地方。”
宋睦突然故意说道:“要不要我帮忙清场?好歹是个藩王,这点能耐还是有的。那位庙祝其实已经认出我了,我与他打声招呼去?”
果不其然,那个青衫背剑的昔年邻居明显忍了忍,还是一个没忍住,以心声骂道:“你他妈的脑子是不是有病?”
只不过陈平安很快就沉默下去。
宋睦笑了起来:“跟以前好像也没啥两样,先前差点就要认不出来,这会儿好了,还是很熟悉。”
在祠庙主殿外的广场上,陈平安停下脚步,转头问道:“要不然等你先说完?”
宋睦摇摇头:“没了,跟你聊这么多,你烦我也烦,敬香过后,各走各路。”
祠庙内熙熙攘攘,来这里虔诚烧香的香客很多。
宋睦率先点燃三炷香,只是面朝大殿,作揖敬香,拜了三拜,就将左手香火插入一座大香炉。至于去往大殿内磕头礼敬,无论是宋睦的大骊藩王身份,还是曾经的学生身份,都不合适,也不需要。
而右手持香的陈平安点燃香火后,往三个方向各自拜了三拜,与宋睦恰恰相反,唯独没有面朝主殿祭拜神像,以右手将香火轻轻插入香炉,走到主殿正前方,头别玉簪的一袭青衫作揖后久久不起。
祠庙门外的那条大渎,人间年复一年的春风融融,故而又是一年杨柳依依,草长莺飞。年复一年的春风去又回,第一次离乡远游时的十四岁草鞋少年,在这一次的远游又归乡时,不知不觉就走过了四十岁。
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羡阳今天依旧晒着太阳。
他没有跟随师父去往京畿之地,依旧留在这里每天偷懒,睡觉,坐椅子上打盹,嗑瓜子,再打盹,又睡觉,周而复始,唯一的例外,就是陪着那个圆脸的衣姑娘闲聊几句。圆脸姑娘喜欢发呆,不太喜欢说话,坐在屋檐下,为了与刘羡阳划清界线,两人椅子中间摆满了小竹椅和小木凳,只有在刘羡阳大骂某人的时候,圆脸姑娘才会点点头。所以刘羡阳就奇了怪了,这个脾气好到了一定境界的赊月姑娘,对那马苦玄都不怎么记仇,为啥对陈平安那么苦大仇深的,感觉差点就要扎草人了。
其实龙泉剑宗的祖师堂都已经搬走了,但刘羡阳还是愿意在这里躲清静。
这些年,小镇和西边大山变化挺大的,除了自家宗门北迁,杨家铺子后院也没人了。于是陈平安那小子就成了龙州地界最大的地主,山头大半归他,山下大半归了那董水井。只可惜董水井辛苦赚钱,到最后竟然还是没能抱得美人归,得知某个消息后,与赶回家乡的林守一,俩失魂落魄的可怜虫狠狠喝了一顿酒,先是相互骂,然后一起骂俱芦洲的某个读书人,好像是翎王朝姓韩的,不知道怎的就成了李柳的夫君。然后林守一和董水井再相互对骂,连酒杯都摔了,因为当时刘羡阳就坐在酒桌上蹭酒喝。
等到李柳跟她爹娘再加上夫君一家四口从俱芦洲返回家乡小镇,董水井和林守一反而屁都不敢放一个了。早先在酒桌上说得好好的,一个比一个英雄好汉,一个扬言要用钱活活砸死那个姓韩的王八蛋,一个口口声声说只要见着了那个姓韩的,就要按在地上往死里踩。亏得刘羡阳好心好意与那个姓韩的一番称兄道弟过后,就立即给董水井和林守一各自飞剑传信一封,结果他娘的连个回信都没有。
所以第二封信就懒得寄了,因为刘羡阳其实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个大病一场的李柳好像是在断绝红尘,偿还某种山上的债。只是那个读书人也丝毫不介意这些,好像有个道侣名分就心满意足了。
痴情种啊,真是同道中人啊,所以一来二去的,刘羡阳就跟那个俱芦洲一等一的世族子弟当了朋友。于是读书人就又知道了有两个名叫董水井和林守一的家伙随时随地都会套他的麻袋,在小镇这边人生地不熟的,每天都战战兢兢,不太敢出门,偶尔壮起胆子来找刘羡阳,说这种不可强求的随缘事情真心怨不得他。
怨是真怨不得,理是这么个理,只是你韩澄江明明是个文弱书生,说这话的时候,嘴巴别咧那么大啊。于是刘羡阳觉得这种事情还是三个当事人坐在一张桌上说开了比较好,换了措辞,寄出去第二封信,与那俩伤心人说了,韩澄江打算跟你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要在酒桌上碰个头,再加上他刘羡阳这个只劝酒不劝架的和事佬,刚好四个凑一桌。
可惜董水井只是绕路来了铺子这边喝了半天的闷酒,最后摇摇晃晃离开,只说不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林守一后来也偷偷来了,坐在竹椅上闷不作声,嗑了半天的瓜子,最后与刘羡阳问了几句关于韩澄江的事情,也一样没敢去小镇最西边的那座宅子,只说他没脸揍一个下五境练气士。
化名余倩月的圆脸姑娘赊月虽说两次都坐得远远的,可她其实一直竖起耳朵听。她觉得那个韩澄江挺不错的啊,修为境界什么的,跟女子喜不喜欢一个人关系又不大。不过她也觉得董水井和林守一确实挺可惜的,只是既然那么早就喜欢李柳了,早就该说的,喜欢谁挑明了,哪怕对方不答应,好歹自己说了,还会继续喜欢对方,万一对方答应,不就相互喜欢了吗,怎么看都不亏。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只可惜自己对那男女情爱没啥兴趣,可惜了这么个好道理。
今天她坐在一头的竹椅上,吃着些从压岁铺子打折买来的糕点,头也不转,含糊不清道:“刘羡阳,要是那个家伙回了家,你真能跟他好好讲道理?他也会听你的?”
刘羡阳刚刚睁开眼睛,笑道:“余倩月,跟你说几遍才肯信啊,天底下,除了宁姚,就只有我能让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真不吹牛。”
赊月叹了口气:得嘞,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话,果真还是信不得。
要说打不还手,赊月勉强能信刘羡阳几分,可骂不还口……就这刘羡阳,就那陈平安?
刘羡阳问道:“你既然这么怕他,怎么还留在这儿?”
赊月当然有自己的道理,缓缓道:“书上不都说,天底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刘羡阳无奈道:“你还真信啊?”
赊月呵呵一笑,不再说话。你也真信啊,这么傻憨傻憨的,还能让那家伙骂不还口?你刘羡阳怎么不骗鬼去?
刘羡阳靠着椅背,抬头望向天幕。那本祖传剑经,开篇有那“百年三万六千场,拟挈乾坤入睡乡”的说法,他一开始没当真,后来才发现很是货真价实。百年之内,只要修行之人足够勤勉,是真能在梦中远游那三万六千次古战场的。置身其中,刘羡阳的心神随同梦境越走越远,就像沿着那条光阴长河一直走到源头。
刘羡阳前些年之所以与阮秀有那场问答,就在于刘羡阳认出了她,以及李柳,还有杨老头。无数的远古神灵一尊尊相继陨落在战场上,但有那么十数位,不但始终屹立不倒,甚至绝大多数好像都能够察觉到刘羡阳的存在,只是都没有太在意,或者无法在意。其间有那浩浩荡荡遮天蔽日的蛟龙,身躯庞大,游走在璀璨星河当中,结果被一位高坐王座的巍峨存在蓦然现出法相,伸手攥住一颗鲜红星辰,随意碾压打杀殆尽。
又曾经在一处战场上,其中一个金光夺目、身形模糊的高大持剑者身边盘腿坐着一个披挂金色甲胄的魁梧巨人,在神灵与大妖皆尸骸遍地的战场上随手斩杀大妖,随手抵挡那些仿佛能够开天辟地一般的神通。那两尊至高神灵,前者甚至饶有兴致地望向刘羡阳,好像在与他说一句:“小家伙,真是不怕死,可以不死。”
持剑者伸手拦住了那名就要起身的披甲者,下一刻,刘羡阳就被迫退出了梦境,大汗淋漓,以至于每天练剑从不停歇的刘羡阳,唯一一次,整整半个月,每天就睁大眼睛,连眼皮子都不敢合上,就为了让自己不打盹不入睡不做梦。
刘羡阳望向那座神秀山,赊月叹了口气:“想那些做什么,与你又没啥关系的。”
刘羡阳苦笑道:“怎么没有啊,差点就跟宋搬柴一起……”
赊月瞪眼道:“找死啊,可以想,能说吗?真不怕那因果牵扯啊?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下次还能再见面,她一根手指头就碾死你这种小金丹……”她赶紧停下话头,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个说法比较伤人,摆摆手,满脸歉意地改口,“金丹,剑修,还是瓶颈,其实很厉害了啊。”
刘羡阳点点头,双手揉了揉脸颊。大师姐哎,秀秀姑娘哎。
吃掉某个“李柳”的阮秀,打碎一座飞升台,又开启另外一座飞升台,由她率先开天与登天。她身边站着一个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单独一人,与她并肩而立。在那之后有数位跟随,最后又有数十位剑修。
龙泉剑宗,神秀山,崖刻“天开神秀”四个大字,常年云遮雾绕,那么从人间抬头望去,就是“秀神开天”。而那个变得很陌生的青衣女子登天之后,她双手绕后,缓缓解开那根马尾辫,最后看了一眼人间,就此离去。
宋睦站了一会儿就转身默默离开,就像他自己说的,两个泥瓶巷当邻居多年的同龄人其实没有太多好聊的,打小就相互看不顺眼,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只是估计两人都没有想到,曾经只隔着一堵院墙,一个大声背书的“督造官私生子”,一个竖起耳朵偷听读书声的窑工学徒,更早的时候,一个是衣食无忧、身边有婢女操持家务的公子哥,一个是经常饿肚子,还会偶尔帮忙提水的草鞋泥腿子,会变成一个浩然第二大王朝的权势藩王,一个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宋睦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色。不知道当年那些曾经洒落在泥瓶巷里的阳光和月色,会不会觉得那趟人间远游不虚此行?
宋睦缓缓而行,与陈平安不告而别,原本像是一棵生长在稻田里的稗草,路人不会多看几眼,可因为当邻居的关系,约莫十年的打交道,所有的童年、少年光阴都给了那栋宅子,那条狭窄小巷,宋睦实在看得烦了。时至今日,事到如今,好个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承想陈平安长揖起身后,喊住了宋睦,宋睦转头问道:“有事?”
陈平安走到他身边:“大渎祠庙有没有给香客住宿的屋舍,有的话,你帮我要一间。”
自己赶路快,姜尚真那条云舟渡船估计最早也要明天正午时分才能赶到大骊陪都附近的仙家渡口春风渡。
宋睦点头道:“看在老龙城藩邸某本崭新册子的分上,我帮你开这个口。”
老龙城战场曾经因为一拨古怪妖族修士,伤亡意外地大,大骊藩邸的文秘书郎翻检了无数大骊档案秘录都未能找出对方的根脚,最后是凭借一本并未记载出处的册子迅速勘验出了‘梦魇’和‘窃脸人’的身份,得以扭转战局,不然大骊修士的战损会极大。后来那本册子,宋睦传令下去,老龙城当天就刊印出来数千本,广为流传,参加过老龙城战事的山上修士几乎人手一本。再后来,凭借这部详细记载了百余种妖族旁门修士的册子,各洲找出了不少隐匿在山野市井的狡猾妖族。一本无名册子,被后世修士誉为《搜山录》,虽无法媲美更早的那幅《搜山图》,但也能够为后者查漏补缺。
陈平安只当不知道什么册子。
宋睦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昔年邻居,大概是这副模样瞧着太像小时候了,他就忍不住来气,习惯性就非要嘴贱多说几句,啧啧笑道:“好像每次跟你聊天,都是这么面瘫没个表情,死鱼眼,闷葫芦,几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约莫是察觉到对方的忍耐极限,宋睦话锋一转,笑容诚挚几分,道:“不过你运气算不错的了,按照附近几条巷子老人们的说法,脾气随你爹,模样随你娘。还有,落魄山宋山神的事情,在山神祠庙搬迁之前,魏山君始终没有怎么为难他,最后还给了棋墩山这块风水宝地,让宋山神重建祠庙,就当我再欠你一个人情。至于你认不认,以后要不要讨要,都是你的事情,反正宋睦很承情。”
陈平安说道:“早这么会做人,也不至于挨那顿打。”
宋睦下意识伸手揉了揉脖子:“别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啊,差点给你掐死了好不好。那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地道了,这会儿我与你道个歉。我知道你这个人最记仇,说好了,这笔旧账咱俩就当两清了。”
宋集薪曾经胡乱编撰了个风水说法,拐骗陈平安去龙窑当了学徒讨生活,让陈平安打破了一个誓言。陈平安知道真相后,差点在泥瓶巷里掐死宋集薪。黝黑精瘦的少年,瘦竹竿似的身材,力道却大得惊人,养尊处优好似贵公子的宋集薪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在那之后,其实气不顺很多年。只不过回头来看,就算当年陈平安铁了心要杀他,死是肯定不会死的,因为负责盯着泥瓶巷的大骊谍子死士其实就在一旁偷偷看着。在大骊国势风生水起之前,在皇叔宋长镜带他去廊桥敬香之前,早年在宗人府谱牒上先从“宋和”篡改为“宋睦”,再被抹掉名字的宋集薪是绝对死不成的。
陈平安点头说道:“我跟你本来就没什么死仇,两清了是最好。”
宋睦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你跟大骊怎么算?”
陈平安说道:“头顶三尺有神明,脚下每步在理上。”
宋睦一笑置之,带着陈平安找到那位庙祝,说了自己身边这个山上朋友打算借住一宿的事情。庙祝当然不敢与一位藩王说个“不”字,祠庙内的香客屋舍再紧俏无缺,想想法子,还是能够腾出几间来的。
如今的齐渎庙祝是一个早年在大骊山崖书院求学的练气士,百岁高龄了,依旧精神矍铄,龙门境修士,算是山崖书院最早的一拨求学士子。老人并非大骊人氏,所以当年主动游学大骊就显得十分特立独行。在那段岁月里,北方大骊依旧是一洲公认的蛮夷之地,而大骊王朝的本土文豪硕儒在当时是出了名的谦虚,以能够与卢氏王朝、大隋的读书人诗词唱和为荣,去信极多,回信极少。哪怕自家就有那绣虎崔瀺、书院山长齐静春,依旧不愿在文章一事上如何搭理两人。当时文坛士林还有许多广受称道的说法,比如卢氏山河的日落景象冠绝一洲之北,大隋的半轮月犹胜大骊圆月……所幸大骊铁骑的马蹄声大,这些个文绉绉的说法,边关风沙大,马蹄一踩,风一吹,也就散了。
得到祠庙的确切答复后,宋睦转头看了眼陈平安,笑道:“那我可就不管你了,真要有事,现在就说,之后想要去陪都藩邸找人,就得按照山上规矩走。怎么样,还有没有要聊的?”
陈平安先与那庙祝作揖致谢,再对宋睦露出个笑脸:“看在你聊了不少泥瓶巷的分上,我跟你就没什么好聊的了。”
宋睦也不介意有个外人在场会不会失了颜面,与陈平安打趣道:“几场夜游宴,让我的私人钱袋子元气大伤,所以你将来那场庆典大礼我就不去了。”
陈平安笑道:“人到不到是没关系的,陪都藩邸的礼不能不到。”
宋睦摇摇头:“财迷依旧。”
陈平安说道:“这种话,你一个打小兜里就哐当响的人说不着我。”
庙祝大为震惊,实在不清楚这个瞧着很是面生的青衫剑客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有幸能够与藩王宋睦如此相熟,听着好像不是一般的言语无忌,难道是骊珠洞天的某位“老乡”?比如齐渎上任庙祝林守一与藩王就有几分身为同窗的私人情谊,说话聊天也不太官场。只不过林庙祝说话再不讲忌讳,还是没有眼前男子随意。
宋睦来大渎祠庙烧香的次数屈指可数,三年都摊不上一次,每次都喜欢微服私访,不喜欢摆排场,整个宝瓶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藩王今天竟然亲自帮人讨要一间屋舍,就更是破天荒的事情了。
如今大骊庙堂形势微妙,皇帝陛下诸多举措,山上山下,极得人心,被忙着修订官史的各国藩属朝廷众口一词,誉为千古一帝。但其实谁都心知肚明,始终身在战场第一线的藩王宋睦与山上仙师的香火情更多,尤其是宋睦与大骊铁骑的关系更好。
而且还有一个小道消息,皇帝宋和是绣虎崔瀺的弟子,藩王宋睦却是齐静春的学生,但是这对亲兄弟的行事风格好像与两位先生刚好相反。皇帝宋和让一洲山河如沐春风,藩王宋睦在战事中杀伐果决,坐镇陪都这些年依旧铁腕,雷厉风行。中岳山君晋青一次触犯禁忌,竟然只是一道出自藩邸的申饬,就让一位大山君亲自来祠庙谢罪,以至于有了个“山与水低头”的说法。
庙祝不敢久留,说了屋舍地址,给了一把钥匙就离开。
宋睦说道:“走了。”也不奢望陈平安会送一路。
不料陈平安说道:“送你到门口。”
宋睦一脸受宠若惊的神色:“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陈平安说道:“看在你没有让齐先生失望的分上。”
宋睦翻了个白眼:“别,欠着好了。”
陈平安却没好气道:“不送,你求不来;要送,也拦不住。”
宋睦抖了抖袖子,最终双手笼袖,笑望向这个家伙:“这么锋芒毕露啊,这可就又不像你了。”
陈平安伸手绕后,摘下所背长剑,吓了宋睦一大跳,直接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的要干吗?陈平安,要干架也别欺负人啊。”
陈平安斜瞥了眼大骊藩王,提剑在手,准备悬佩在左侧腰间,只是略作犹豫,便换成了右侧。这个看似很多余的动作,更是看得宋睦眼皮子直打战:他娘的,陈平安是个不易察觉的左撇子!当年很多时候,比如看陈平安坐在门口双手拉坯,连宋集薪都会忘记此事。
陈平安说道:“马苦玄还在大渎水边,我去找他。跟你,犯不着。”
宋睦立即从袖中拈出一枚金色材质的传信符箓,笑嘻嘻道:“那你们俩好好聊,好好叙旧。放心,有我在,陪都这边绝不干涉你们两个切磋。”
陈平安说道:“别紧张,打声招呼而已,打不起来,你不用刻意提醒城头上的那位道门仙人。”
宋睦皱眉道:“在掌观山河,我们的言语都给听了去?”
陈平安摇头道:“看了,没听,藩王的面子大。”
宋睦恢复笑意,收起符箓。二人并肩而行。
陈平安说道:“你倒是跟以前一个德行,喜欢翻脸不认人。”
宋睦气笑道:“陈平安,差不多就可以了,今天你说了一箩筐的怪话,我都在忍。”
陈平安说道:“我听了你将近十年的怪话都没觉得是在忍。不过最后说句不太中听的大实话,你就是个窝里横的主,吵架的本事也就只能在我这边抖搂威风,根本比不上那几位高手。”
宋睦半点不恼,反而哈哈大笑,一个不小心嗓门有点大,结果就挨了陈平安一记手肘,疼得他龇牙咧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