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无边风月

第 无边风月

一行人步行离开仙游县城,在山水僻静处,姜尚真抖了抖袖子,先将那拨孩子都收入袖里乾坤,再与陈平安和裴钱御风去往那条云舟渡船。

其实渡船离青芝派山头不过三百里,只不过仙人障眼,就凭那位喜欢清净修行的观海境老神仙,估计瞪大眼睛找上几百年都不成。

渡船此行北去,自然会路过那条在云林姜氏家门口入海的大渎。

陈平安走到船头,俯瞰那条蜿蜒如龙的大渎。

姜尚真和裴钱来到身边,裴钱轻声道:“师父,那个王朱好像在海底某处秘境内闭关,有破境的迹象了。”

陈平安点点头。

稚圭作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汇集无数气运在身,早年还是仙人境瓶颈的时候就可以当半个飞升境看待了,所以才能与那绯妃捉对厮杀一场,在老龙城战场还能挨了袁首的倾力一棍都只是受点皮肉伤,却不曾真正伤及她的大道根本。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唏嘘不已:“如果不是还有个渌水坑青钟夫人得到文庙封正的雨师一职,统率所有陆地之上的蛟龙之属,分去了一部分浩然水运,不然王朱这小娘儿们一旦出关跻身飞升境,就真要无法无天了。”

陈平安眼神晦暗不明,说道:“她一向擅长趋利避害,何况对她的天然压胜之人只会走一个又来一个,反正不管是谁,肯定一直都会有的。”

姜尚真说道:“就数你那条泥瓶巷让人走得最提心吊胆。不谈山主,就说宋睦,如今就在陪都,他的婢女更是一条即将跻身飞升境的真龙。祖宅在那边的老曹家,曹曦、曹峻一门两剑仙。顾璨在白帝城这会儿也混得风生水起,据说前些年第二次下山历练,追着一个野修出身的玉璞境讲了好几年的道理,每天边厮杀边絮叨,差点没把人逼疯,最后竟然陪着顾璨一起回了白帝城。”

陈平安问道:“不是那玉璞境野修忌惮白帝城,或是早就垂涎白帝城的道法?”

姜尚真摇摇头:“还真不是,就只是道心熬不过顾璨。”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说耐心一事,其实当年三人当中,一直就是年纪最小的顾璨最好。

一想起曾经的小鼻涕虫就想起刘羡阳,想起刘羡阳就立即想到一个不认识的赊月,瞬间岔开念头,去想那个对刘羡阳好像有点想法的司徒龙湫。想起了这位玉笏街的龙门境瓶颈剑修,就难免想起剑气长城的新旧各五绝,继而又想起包括裴旻在内的浩然三绝,再想起崔瀺的浩然锦绣三事。一想到这个“辛苦护道问心局”的大师兄,陈平安就立即回转心念,重新想那五绝……

阿良的“赌品最好”“唾沫洗头”,老聋儿的“是人就说人话”,陆芝的“国色天香”,米大剑仙的“自古深情留不住”,司徒龙湫的“我发誓是真事”,顾见龙的“容老子说句公道话”,董黑炭的“钱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陈平安也趴在栏杆上,清风拂面。

姜尚真突然说道:“念头一事,要注意了。一旦真正显化为心猿意马,等于是半个化外天魔。我虽然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但是上了山的傻子都知道,很麻烦的。”

陈平安点点头:“在改。”

这是在剑气长城太久遗留下来的后遗症,修力还稍微好点,修心一事,自古就是双刃剑。陈平安又不想走杨凝性的斩三尸路数,太过靠近道门。但是曾经有一位山中僧人与陈平安明确说过,研习佛法,并非逃禅。有了这句话,陈平安就要放心许多。所以之前与姚仙之询问那位“年轻”僧人是否住锡桐叶洲某座寺庙,其实就是陈平安想要主动寻求破解之法,最好是能够帮助自己直指本心。牛头禅一脉的佛法,只是一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无非般若”还是不够,哪怕陈平安借此延伸悟出、在云窟福地黄鹤矶岸边道出的另外一句“莲不落时,般若自开”,依旧是不够。

陈平安突然抬头看了眼天幕,再低头顺着那条大渎,一直往宝瓶洲中部望去,说道:“我走一趟大渎祠庙,在陪都附近会合。”

姜尚真说道:“山主的甩手掌柜当得出神入化了。”

裴钱问道:“我跟师父一起?”

陈平安摇头笑道:“御剑极快,你跟不上。”

裴钱点点头。

陈平安伸出双指,向前一抹:“走。”

长剑出鞘,风驰电掣,直冲云霄。

陈平安双膝微蹲,一个冲天而起,整条云舟渡船都随之一沉,竟是直接下降了数十丈,坠入一大片云海中。

裴钱仰头望向师父一闪而逝的方向,很快就竭尽目力也不见踪迹,挠挠头:“确实跟不上。”

姜尚真笑道:“剑仙的意气,止境武夫的体魄,倾力御剑,你毕竟还是山巅境,能跟上就奇怪了,不然你师父如何能够问剑裴旻。”

裴钱好奇问道:“如果你当时赶上了我师父的那场问剑,再加上小师兄?”

师父是玉璞境剑修、止境武夫,姜尚真是从飞升境跌境的仙人境剑修,小师兄是仙人境瓶颈。

师父就不用多说半句了,其余二人都极其擅长厮杀与……逃命。术法、神通、法宝,以及压箱底的本事更是极多。如果那裴旻不是剑修,只是一位寻常的飞升境练气士,裴钱都根本不用问这么个问题,落在师父三人手里,不是被活活打死,就是被慢慢耗死。

结果姜尚真说了与崔东山几乎如出一辙的言语:“保命有保命的办法,拼命有拼命的打法。”

裴钱趴在栏杆上眺望远方:“姜宗主,谢了啊。”

姜尚真望向远方,笑道:“谢我赶去蜃景城?”

裴钱摇摇头:“感谢你的云窟福地,让我早些遇到了师父。”

姜尚真叹了口气。自己能够跟上年轻山主的念头,还真追不上裴钱的想法。

裴钱神色淡然:“姜宗主,以后如果有你不适合出手的人,与我说一声,我去问拳。但是你必须保证不告诉我师父,以及师父万一事后知道了也不会太生气。”

姜尚真笑容灿烂道:“一言为定!”

裴钱笑眯起眼。

姜尚真突然鬼鬼祟祟地问道:“我怎么听说刘幽州对你有那么点想法啊?”

裴钱一脸疑惑,然后摇摇头:“不会吧。谁这么缺心眼,瞎传消息,我跟他只是在雷公庙见过一次,都没聊天。反正瞧着傻了吧唧一人。”

裴钱是真心觉得这种事情不可能,喜欢她做什么,又长得不好看。

对于皑皑洲刘氏,裴钱唯一的印象就是有钱,独自游历大端王朝的时候,裴钱就切身体会到了这件事。至于那个刘幽州,当时他身上的竹衣法袍瞧着贼值钱。

天幕处,一袭青衫御剑悬停,陈平安双手笼袖俯瞰人间。

可惜如今的宝瓶洲,再无文庙圣贤坐镇天幕。

陈平安一步跨出,身形坠向大地,长剑自行归鞘。

离着大渎祠庙还有十数里,一袭青衫飘然落地。

官道上车水马龙,陈平安走在大渎之畔,撤去障眼法,转头笑道:“失礼了,许先生。”

身边凭空出现一个横剑身后的男子,微笑点头道:“我就说谁的胆子这么大,敢这么从天上直不笼统掉下来。”

墨家游侠,剑仙许弱。

陈平安作揖行礼,许弱抱拳还礼。

二人一起走向齐渎祠庙。

陈平安问道:“林守一还当着庙祝?”

许弱摇头道:“不赶巧,林守一刚卸去祠庙职务,回了山崖书院,马上就要担任副山长了。”

陈平安问道:“山崖书院的新任山长也有了?”

许弱“嗯”了一声。陈平安已经递过一壶月色酒,许弱自然而然接过酒壶,喝了一口,说了句“好酒”,道:“是观湖书院的一位大君子。陈平安,你不会有芥蒂吧?”

陈平安笑道:“这话从何说起,没有的事。”

许弱将陈平安一路送到齐渎祠庙门外的广场上,半开玩笑地以心声道:“你我之间,喝酒就好,最好别问剑。”

陈平安笑着点头:“很难。”

许弱转身离去。在一般人眼中,这位墨家游侠就只是个懒散汉子。

陈平安正了正衣襟,独自走向祠庙大门,又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一行三人。

熟人居多:曾经的泥瓶巷邻居宋集薪,如今的大骊藩王宋睦;杏巷马苦玄;还有个不认识的年轻地仙,是剑修无疑,但是身上的武运有点不同寻常,可能是那个被马苦玄说成是“一个半朋友”里边的半个朋友,真武山剑修余时务。此人好像还被誉为宝瓶洲的“李抟景第三”,因为“李抟景第二”的称号曾经落在了风雪庙剑仙魏晋的身上,只不过听说如今魏晋已经是大剑仙了,这个原本是称赞魏晋练剑资质极佳的说法好像变成了骂人,就只好旧事不提。

马苦玄啧啧道:“第三场架让我等了二十多年,陈平安,你可以啊。”

陈平安转过身,面对那三人,笑眯眯道:“年轻候补之一,我可惹不起。”

余时务停下脚步,举起双手:“神仙打架,别捎上我。”

宋睦与此人并肩而立,点头道:“一样。”

马苦玄依旧向前走去,眼神炙热:“蛮荒天下的赊月,青神山的纯青,少年姜太公许白,一个年轻十人之一,两个候补,我都领教过了,一般般,很一般,名不副实,只配分胜负,不配分生死。”

陈平安笑道:“那我就跟你分胜负?好像刚好三场都是。先说好,事不过三,好好珍惜最后一次机会。”

马苦玄停下脚步,双手十指交错,轻轻下压:“去哪里打?”

陈平安说道:“今天就算了,之后是去真武山还是落魄山,都随你。”

马苦玄微笑道:“不如就在这里?”

陈平安沉默片刻,蓦然而笑,双手笼袖,重复先前那半句:“今天就算了。”

宋睦走向陈平安:“介不介意一起?”

陈平安没说话,最终二人一起走向祠庙大门,拾级而上,跨过门槛。

他真正忌惮之人不是马苦玄,而是那个打定主意作壁上观的余时务。但他也不是忌惮这个年轻剑修的修为境界,而只是习惯了担心山上的万一就是一万。

马苦玄和余时务留在了门外,后者微笑道:“分胜负的话,好像打不过。”

马苦玄知道余时务的脾气,还真不是含沙射影或者煽风点火,这半个朋友,要么不说话,要么说实话。

早年马苦玄刚去真武山那会儿,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口无遮拦的余时务,只不过在山上待久了,反而讨厌不起来。如果按照辈分,年纪不大的余时务还是马苦玄的师伯祖。简单来说,余时务就是真武山山主的师伯,至于小小年纪,怎么来的辈分,属于天上掉下来的。许白当年之所以会去往真武山,就是跟着那两位分别姓姜、尉的兵家老祖先后莅临下宗风雪庙和真武山。而余时务喊那两位中土神洲的兵家祖师爷,都只是一声“师伯”“师叔”。

一场裹挟两座天下的大战过后,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落幕之人无数,同时争渡、崛起之人也极多。但最终是谁独占鳌头,马苦玄还没跟那个家伙打第三场架,是自己还是他,不好说,但是马苦玄已经可以肯定,绝对不会是赊月、纯青和许白了。至于身边的余时务,身为一个练气士却太过依赖武运了,而且胃口太大,只能靠等,哪怕兵家为了应对那场大战得了文庙的默许,破例给了余时务两份武运,依旧还差两份才能补齐,如今大战都已落幕,这家伙就只能继续干瞪眼了。估计这些都是那只绣虎的算计,中土文庙和两位兵家祖师爷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马苦玄和余时务走到大渎水边,马苦玄嚼着草根,双手抱住后脑勺,余时务坐在一旁感叹道:“陈平安好像看出我的根脚了,不愧是一位登顶武道的止境武夫。”

马苦玄笑道:“又不是十一境。”

余时务劝道:“马苦玄,听我的,这一架,真别打。”

马苦玄后仰倒去,跷起二郎腿,扯了扯嘴角,道:“你真以为我不找他,那家伙就不来找我?”

余时务疑惑道:“你一直不喜欢讲家乡事,我以前也不好奇这些,难道你跟陈平安有解不开的恩怨死结?”

马苦玄吐出那根嚼烂的野草,开始闭目养神,没有给出答案。有些老皇历,翻是翻不过去的,得有人去撕掉。

缓缓走在祠庙内,宋睦笑问道:“那三本书什么时候还给我?”

先前二人都各自请了三炷香,祠庙内人头攒动,处处都显得有些拥挤。

陈平安说道:“我又没拿。”

宋睦气笑道:“陈平安,做人能不能敞亮点?”

当年齐先生留给宋集薪六本书,其中三本儒家书籍:《小学》《礼乐》《观止》,三本杂书: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文集《山海策》。宋集薪当初与婢女稚圭一起离开骊珠洞天,跟随宋长镜去往大骊京城,在泥瓶巷宅子里边留下了前三本,只带走了三本杂书。

陈平安说道:“我确实没拿,如果书本长脚了,你自己找去。提醒一句,问问身边人,别灯下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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