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云岩摇头笑道:“这真没注意。”
酡颜夫人斜瞥一眼邵云岩,与陆芝嫣然笑道:“我知道,是那‘此处天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
陆芝盯着酡颜夫人:“你真知道?”
陆芝的言下之意是,千百份惹人厌烦的山水邸报,抵得过元青蜀在异乡不惜生死的递剑吗?!
酡颜夫人脸色微变,怯生生道:“奴婢现在记起来了,是真知道了。”
一个身穿雪白长袍的俊美青年突然现身,和陆芝并肩而立,说道:“黄童战死在了宝瓶洲南岳战场。”此生练剑,极少有忧愁思绪的陆芝,仍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宝瓶洲那边。
齐廷济一伸手,将那封随风飘远的山水邸报抓在手中,翻阅起来,说道:“董三更最后一次为剑仙喝酒送行,好像就是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
齐廷济也丢了邸报,双手负后,眯眼而笑:“等着吧,如果被那周密得逞,浩然天下打输了还好说,万事皆休,谁都没什么可说的了;可要是打赢了,这帮为数不少的半吊子读书人,还要骂下去,骂得只会更起劲。一个个神采飞扬‘早知道’,骂陈淳安不作为,甚至会骂宝瓶洲死人太多,绣虎手段半点不仁义。”
陆芝默不作声。他们有脸说,我陆芝没耳听,他们开心就好。
青冥天下。
柳七、曹组尚未离去,大玄都观又有两个客人联袂造访,一个是狗能进某人都不能进的,一个则是当之无愧的稀客贵客。
孙怀中蓦然大怒道:“这个狗陆沉真是一块牛皮。”
女冠春晖有些头疼。
老观主孙怀中对她说道:“湛然,去跟他说我不在观内,正在白玉京和他师尊把臂言欢,爱信不信,不信就让他凭本事闯入道观,来找白仙斗诗,与苏子斗词,他要是能赢,我愿赌服输,在白玉京外边给他磕三个响头,保证比敲天鼓还响。贫道最重脸面,言出必行,天下皆知,一口吐沫一个钉,任由他陆沉趴地上抠都抠不出来……”
董画符说道:“老观主措辞,注意些火候。家乡曾经有人说过,言语即出剑,用力过猛容易拧到腰,还会被剑气绷开裤裆。”
孙怀中问道:“阿良讲的?这个狗日的说话,果然还是有点嚼头啊。”
董画符嗯了一声。
孙怀中突然抚须沉思道:“如果只有陆沉还好说,他身边跟了个喜欢冤枉好人的讨债鬼,就有些棘手了。”
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大玄都观、岁除宫这样的山巅宗门,屈指可数。岁除宫宫主吴霜降最后一次闭关,沉寂多年,终于出关。由于不问世事数百年,吴霜降跌出了最新的青冥天下十人之列。此次吴霜降收敛气象,主动寻访大玄都观。
孙怀中当然头疼,这个吴霜降,性情乖张得过分了,好时绝好,不好时,那脾气犟得厉害。
能让孙怀中都感到头疼的人不多的,比如对方至少得能打,很能打。不然就老观主这出了名的“好脾气”,早就教对方如何学自己做人了。
孙怀中忍不住问道:“湛然,你师父一百遍《黄庭经》抄写得如何了?”
女冠春晖无奈道:“观主,我这不是还没说吗?”
孙怀中大怒道:“堂堂仙人境,喜欢成天捣鼓些铜钱、蓍草,还最擅长占梦,吴宫主大驾光临,就该早早备好重礼,这都算不到,测不准?你那师父,外人不是都说他早已‘感而遂通,与天地准’吗?还敢说什么天底下真正参透那部经书的人只有两个,他算其中一个,邹子加上陆沉,才能算一个?本事不大,口气不小,这都哪来的歪风邪气,害得我这么多年,每次瞧见他这个师侄,都跟见着了师兄似的,恨不得次次主动稽首。”
春晖无言以对。为尊者讳,既为恩师,更为观主,她就不多说什么了。受着呗,不然还能如何。自家道观就这么个门风。要知道这些溢美之词,可都是观主老人家你喝高了,对山中好友胡乱吹嘘的,春晖她恩师素来为人谨慎,哪敢如此自夸。自家观主祖师这番“好心”替自家晚辈扬名的吹嘘,春晖的恩师当时听说后,汗都流下来了。
果然在那之后的修行路上,师尊每次出门远游,都会磕磕绊绊,有小道消息说,白玉京三掌教陆沉,说定要与春晖师尊请教请教,所以专门请人蹲守道观地界,只要春晖的这位传道人出门,就肯定会在远游路上闹点不大不小的幺蛾子。
春晖恩师,尤其精通占梦,修道之地,悬挂一幅画卷,上边书写的内容是帝王君主、诸侯士大夫和庶人的“噩梦”,听师父说出自浩然天下一个叫贾生的读书人。春晖很小就看过那幅画卷,也没觉得有多大学问,不知为何师父却很看重。春晖只觉得其中天子梦噩则修道、大夫梦噩则修官,其实与青冥天下的风土人情挺契合的。
一个嗓音竟是直接打破道观数座山水禁制,在所有人心湖间激起涟漪:“孙观主在不在无所谓,我是来找柳七、曹组的。”
孙怀中嗤笑一声,真不把第五人当回事是吧。
但是柳七却婉拒了孙怀中和苏子的同行出门,只是和好友曹组一起告辞离开,去见那位岁除宫宫主。
吴霜降中年男子面容,相貌平平,但是在上五境修士眼中,这位宫主气象外显,身后一尊等人高的法相身形缥缈,与真身大致重叠,虽小有偏差,但更显异象,法相却不见真容,赤天衣,紫结巾,立于云雾中。
这显然是吴霜降一只脚踏入传说中的十四境、却又未真正跻身此境的独有异象。
按照常理,吴霜降这会儿是不该离开岁除宫的,可他既然还是来了,就绝对不是小事了。
吴霜降这一生的修道历程充满了传奇色彩,所以年轻候补十人当中,那个同样姓吴的幸运儿才会沾光,有了个“小吴”的美誉。
吴霜降开门见山道:“我要借那半部姻缘簿子一用。”
吴霜降已经知晓道侣的隐匿之地,半靠自己的演化推衍,半靠倒悬山鹳雀客栈带来的那个消息。
她既是道侣吴霜降故意为之的心魔衍生,又是一头吴霜降远游天外天时亲手拘押在心湖中的化外天魔。吴霜降以此大逆不道的无上神通,硬生生让道侣“活”在自己心中。但是在吴霜降一次闭生死关、试图破境的关键时刻,道侣筹划多年,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乘隙而逃。最终藏匿在大玄都观一个道人袖中,一起去往浩然天下。所以吴霜降对大玄都观的观感好坏可想而知。
老观主孙怀中在吴霜降这边束手束脚,未尝没有心虚的成分。以至于都忘记了借没借过的一方砚台,那也叫事吗?吴宫主财大气粗,岁除宫坐拥一座大洞天,手握两座福地,缺这玩意儿?
一旁陆沉举起双手:“今日事,与我无关,更不掺和。”
陆沉跟吴霜降是好友,与柳七郎也相熟,他一些个乱点鸳鸯谱的本事,还是跟曹元宠学的。
柳七摇头道:“吴宫主应当知晓真相,何必强人所难。”
因为一旦答应下来,就等于曹组会沦为岁除宫的阶下囚。
柳七是货真价实的飞升境,挚友曹组却不然,是一个大道原本已经腐朽命不久矣的“伪飞升”。曹组在远游之前,真实境界其实始终停滞在玉璞境,甚至都不是仙人境。柳七得到半部姻缘簿子,就赠送给了之大道契合的挚友,曹组成功炼化了姻缘簿子,才跻身仙人境,真身才能够被柳七收入袖中,以假象之姿飞升——柳七破开天幕,曹组尾随其后,联袂飞升至青冥天下。不但如此,那座词牌福地,更是柳七为好友量身打造的一处修道之地,为的就是让曹组借助文运能够跻身飞升境。
柳七的打架本事在几座天下的飞升境修士当中半点不低,甚至可以说相当之高。毕竟是历史上首位真正参透“留人境”所有玄妙的修士,只是世人更多看重柳七郎的才情和词章。
如果柳七能够自己炼化那半部姻缘簿子,说不得如今数座天下就要多出一位十四境了。
十四境合道大不易,苏子就因为早有白仙在前头,便大道断绝,最终止步飞升境,只是苏子生性豁达,看得开而已。
吴霜降说道:“说了是‘借’。我不是某人,喜欢有借无还。”
今天一个不小心,明天一个不认账,后天就要倒打一耙,骂人栽赃泼脏水。
早年吴霜降和孙怀中有过一番坦诚相对的言语,老道长愤懑不已,在岁除宫跳脚说:“我是那种人吗?好歹是一观之主,小有道法,薄有名声,你别冤枉我,我这个人吃得打,唯独最受不得丁点儿委屈……”
吴霜降说:“你当然是。”
所以双方去天外天狠狠打了一架,外界众说纷纭,好事者都扯到了大道之争,其实缘由没那么复杂。
柳七还是摇头:“我和元宠一起来此,当然要一同返乡。”
吴霜降脸色淡漠:“你们来,没问过我;你们走,就得问我了。刚好趁此机会,将礼数补上一补。若是打烂了大玄都观的瓶瓶罐罐,我来赔就是了。”
柳七笑道:“既然宫主痴情至此,这半部姻缘簿子,我看根本就不需要。”
吴霜降说道:“你说了不算。”
曹组突然说道:“我留下就是了。”
陆沉在一旁小声感慨道:“世俗之君子,岂不悲哉。”
门口那边,孙怀中刚露面现身,身边跟着个本该在白玉京神霄城练剑的董画符。老观主实在是受不了这个吴霜降,抖搂威风去别处,别在我家门口咋咋呼呼,不打一场不行了,刚好陆沉在这边,这家伙本该坐镇天外天,都不用他和吴霜降如何破开天幕,可以省去些气力。
不承想陆沉抬起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幅卷轴丢到道观高墙内。丢完,陆沉撒腿就跑,还不忘扭头喊道:“董黑炭,记得早些回家哈。回头小道得空了,教你画符。”
董画符说道:“不学。”
陆沉已经消失无踪。
孙道长摆摆手,示意身旁的春晖不用紧张,那陆沉没耍什么样。
老道人将卷轴从院墙那边取回,打开绳结,画卷自行铺展开来。
老观主笑骂了一句。
那是一幅陆沉不知道从哪里叼来的《螺壳作法图》。
董画符伸长脖子一看,款识文字挺多,念道:“世上一种藐小之人竟于螺蛳壳内大作其水陆道场,又有大厨房搬出丰盛筵席,主人与宾客横七竖八,旁观者亦沾沾自得也……”
一个虎头帽孩子站在门槛里边,只是看着那个吴霜降。
吴霜降与之对视,突然洒然一笑:“若是白也将来愿意陪我走一趟浩然天下,今天半部姻缘簿子的去留,我都随意,等得起。”
白也点头道:“随意。”
吴霜降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她为何偏偏喜欢白也诗篇,真有那么好吗?我不觉得。”
一位芒鞋竹杖的大髯文士笑道:“我们喜欢的未必就真好,不喜欢的未必就一定不好,吴宫主以为然?”
吴霜降变了神色,不再剑拔弩张,笑道:“与她不一样,我由衷喜欢苏子词篇多年矣。”
苏子大笑点头道:“那是真的好。”
孙怀中低声道:“白也,先前曹元宠仰慕你,这会儿吴宫主仰慕苏子,怎么我觉得你输了半筹?毕竟吴宫主境界高些。”
白也只是转身径直走回修道之地。吴霜降则陪着苏子三人,一起悠悠然远游天幕。
苏子收起侍女点酥和书童琢玉,柳七则让好友曹组干脆去往袖里乾坤,明显依旧信不过这位吴宫主。
在草堂外的池塘边,白也和老观主孙怀中缓缓而行。
白也说道:“其实观主不用这么麻烦。”
那座围有桃林的池塘,以及远处好似一座园林假山的小山头,其实都是孙怀中施展神通后的袖珍山河,水极深,山极高,而且一把极好长剑显化而生的白鹿始终守在崖畔,白鹿身上挂着一件青色法袍,池塘名为桃潭,长剑铭文“白鹿”,法袍名为青崖。
好像一切就只为了那句诗文:“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孙怀中说道:“天地何其大,修道岁月何其久,能让贫道敬重之人,已然不多。若说如吴霜降、曹元宠这般‘仰慕’的某人,又能有几人?白也,你不用想太多,喜欢的就拿走,不喜欢的就搁放,反正贫道只是私心作祟,想让这人间更美好罢了。”
让人意外,阮秀今天带着董谷、徐小桥和谢灵,一起离开龙泉剑宗祖山,来到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
见过了刘羡阳,董谷和徐小桥会立即去往牛角山渡口乘坐长春宫渡船,重返大骊京畿旧山岳地界,谢灵则去找自家老祖、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谢实。
先前师父阮邛在饭桌上云淡风轻地提了一嘴:大骊已经着手准备帮助龙泉剑宗设立下宗。比起正阳山、清风城依旧还是宗门候补,至今尚未真正落地生根,龙泉剑宗确实可谓大骊宋氏当之无愧的心头好。
董谷和徐小桥、谢灵一起御风落地,但是阮秀没有露面,董谷说师姐在石崖那边散心,等会儿再散步过来。
在规矩森严的宗门谱牒上,董谷是阮邛的开山大弟子,不知为何,阮秀的名字始终没有载入其中,但是龙泉剑宗嫡传和再传弟子,都习惯将阮秀视为大师姐,当然那个谢灵喜欢称呼她为秀秀姐。所以这次开辟下宗,董谷三人都觉得师父是要让师姐担任下宗宗主。
刘羡阳坐在竹椅上,正在翻看一份山水邸报,看得他揪心。所以董谷几个到了铺子后,刘羡阳头也不抬,就只是招招手,示意他们随便坐,反正都是自家地盘。董谷三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就刘羡阳这种都敢跟师父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的性子,若是对他们殷勤客气了,肯定就是这家伙憋着坏呢。
徐小桥瞥了眼刘羡阳手中的邸报,忍着笑。
董谷以心声向师弟谢灵提醒道:“你悠着点,羡阳等会儿肯定要拿你开刀。”
说来就来,刘羡阳抬起头,望向小模样还挺水灵的谢师弟,眼巴巴问道:“你给了多少钱?”
谢灵愣了一下。
徐小桥解释道:“是问给了山上邸报多少神仙钱,才能跻身榜单,刘师弟好去送钱。”
谢灵笑着没说话,坐在竹椅上,双手轻放在膝盖上,丰神玉朗,神仙姿容。
在骊珠洞天,小镇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多有好相貌。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除了桃叶巷谢灵,督造官署出身的大渎庙祝林守一、年轻候补十人的杏巷马苦玄,还有归乡一趟却又离乡远游的泥瓶巷顾璨,都是出了名的皮囊出彩。
当然还有如今成为藩王宋睦的宋集薪,以及福禄街大门户的读书人赵繇,都是在少年时就已经极为英俊。
近期宝瓶洲山上跟风,评选出了自家的年轻十人,年龄必须是四十岁以下,龙泉剑宗嫡传剑修谢灵就得以跻身其中。
刘羡阳又低下头,眼神呆滞,犹不死心,翻来覆去看那山水邸报,最终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对此骂了一句娘,因为他今年刚好四十一岁。
刘羡阳比陈平安大两岁,年少时和人报年龄,喜欢说虚岁。可好像年纪一大,就不再提虚岁,喜欢只讲周岁了。
刘羡阳倒不是有些在意虚名,而是……很在意。
老子辛辛苦苦凭真本事挣来的修为境界,你们这些睁眼瞎,凭啥计较这一两岁的小事?先前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两份邸报,都有那第十一人,加上一个刘大爷,不过就是几笔的事情,你们会掉钱啊还是咋的。
不过就阮师傅那脾气,就算刘羡阳符合年龄,估计也会难得地拿出大骊王朝首席供奉的身份帮着压下。真是如此,刘羡阳倒是真半点不介意,阮师傅别的不说,做人这一块真挑不出啥不好的。
毕竟刘羡阳所练剑术,太过古怪。按照阮邛的说法,在跻身上五境之前,你刘羡阳别着急出名,反正早晚都有,晚福更好。
说来奇怪,阮邛虽然既有风雪庙这个“娘家”靠山,又以兵家圣人身份稳坐大骊宋氏供奉头把交椅,可事实上他一直只是玉璞境。当年大骊铁骑南下之前,倒没什么,如今宝瓶洲高人隐士、山巅大佬,层出不穷,却依旧几乎无人质疑阮邛的首席供奉头衔,大骊两任皇帝、国师崔瀺、上柱国和巡狩使在内的文武重臣,对此都极其默契,没有任何异议。
山君魏檗、披云山林鹿书院几位正副山长,尤其是陈平安的那座山头,落魄山上下,从老厨子到裴钱,更是谁见到阮邛都客客气气的,而且绝不敷衍。尤其是那个陈灵均,每次见着了阮邛就跟老鼠见猫差不多。
刘羡阳收起邸报,转头望向谢灵,一本正经感慨道:“谢灵,你是剑修,快剑好练慢剑难,以后一定要多坚持啊。”
谢灵点点头,深以为然。
董谷和徐小桥师兄妹两个,先看了一眼笑容玩味的刘羡阳,再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刘羡阳看着徐小桥,笑嘻嘻问道:“徐师姐想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