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打更巡夜

陆抬其实早已阴神出窍远游,留在了青冥天下,而且一线牵引,恰如藕断丝连,使得陆抬既知第五座天下藕福地事,也知青冥天下事。

陆抬如今不过元婴境,却能够不受两座天下的禁制,道胎阴阳鱼体质就是如此玄妙,几近道祖所言的“不出户知天下”,又类似岁除宫洞中龙张元伯、山上君虞俦这两位仙人境大修士。两人当初只是阴神远游倒悬山,就在鹳雀客栈跟随守岁人密谋了一桩大事,如果无此手段,就绝对无法做到此事。阴神与真身,由于远隔一座天下,相互间再无牵连,几乎等于是两个人了,直到阴神归窍,才心神合一。

陆沉继续说道:“至于所谓的不窥牖见天道,你资质再好,依旧离得还是太远,光凭一个不近恶不知善,不太够啊。怎么办呢?”

陆抬冷笑道:“不劳你费心。这会儿你还是照顾一下俞木鸡的道心吧。”

陆沉转头望向那个凭着一点道性灵光在福地兜兜转转数千年的俞真意,笑着宽慰道:“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就此天人别过。不单单是你,书生郑缓亦是如此,除去五梦,其余所有心相都是如此。”

俞真意脸色惨白。

“当臭牛鼻子老道决定将此生之你,命名为俞真意的时候,就证明咱们那位老观主已经看破真相了,不然也不会故意将那把漆园古人的故物佩剑送到你手上。老观主喜欢一直盯着福地头顶的那座莲小洞天,与我师尊较劲,我其实就一直在人间看着他呢。”陆沉打了个响指,将俞真意方寸物当中掌教信物莲冠的假象打散,“你以为自己戴不得?其实是不是错了?”

俞真意无言以对,大汗淋漓,一股令人窒息的天地虚妄之感,如大雪堆满俞真意心湖。

陆沉又伸出手指虚点俞真意眉心处:“睡去,一觉醒来,俞真意还是俞真意,此后就真的只是俞真意了。福祸得失,浑然不觉。”

陆抬心气一坠再坠。

陆沉的所有言语,所有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胡说八道,都让陆抬备感疲倦。

在青冥天下,有个原本名声不显的年轻女冠,相遇后对阴神远游的陆抬一见钟情。当然是她一厢情愿。

其实双方真要掰扯师承渊源,确有些弯来绕去的浅淡关系,女冠是柳七和曹组两人在青冥天下一起收取的唯一嫡传弟子,出身在那座词牌福地。

双方相逢之时,女冠还不到二十岁,修道更是没几年,她之前在柳筋境停滞多年,后一步跻身玉璞境。这让她一举成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弟子学师父嘛。浩然词人柳七郎,正是天地间将练气士第三境柳筋境变成“留人境”的大修士。

浩然贾生,虽然是世间第一个做到这等壮举的练气士,但却是后来柳七真正仔细解析此道此举,才将后世修士一步登天直接跻身玉璞境变得真正可行。

而陆抬的两位师父之一,邹子之外的那位,与柳七、曹组都曾是同游人间的挚友。

陆抬按照恩师邹子的吩咐,将来离开福地之时,需要完成一场阴神远游。至于去哪里,见什么人事,师父都没讲,其实都无所谓,万事随缘而已。用师父的话说,就是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陆抬之所以会游历那座词牌福地,源于一桩浩然天下的山巅秘闻,传闻远古那位月老手中翻检的书是一本姻缘簿子。而那本姻缘簿子,至少有半部极有可能就落在了柳七手上。这也是柳七为何会悄然离开浩然天下的根源所在。

陆抬的那尊出窍阴神,如今在青冥天下,与那个名叫袁滢的少女,在一处临水的郡城市井中一起办了家酒楼,距离鱼市不过两里路。陆抬每天清晨时分就会亲自去挑选江鲜,还会有亲手烹煮的闲情逸致,至于那个姑娘,反正修行无须费劲,乐得陪着陆抬一起挣钱,两人不是道侣胜似道侣。

青冥天下与浩然天下是迥异的风土人情,山下道官无数,而且都在庙堂和公门,与世俗百姓杂然而处,故而仙师不难求,倒是那些动辄被朝廷封禁的山珍江鲜实实在在一鲜难求。

除此之外,在郡城渡口有个被王朝正统认可的仙家渡口,若有美妇人、妙龄女身着彩服靓装途经此地,必招致风雨,以劲风沙砾磨损女子妆容。

这也是陆抬为何愿意选择此地落脚的原因。陆抬不太喜欢长得太好看的女子。

陆沉来到白玉榻坐下,陆抬则已起身挪步。

陆沉自言自语道:“南方鹓雏,北冥有鱼。只要我愿意,我能够让陈平安一颗道心一碎再碎,就此伤彻心扉千百年。但是如此一来,意义何在?以境界压人罢了。一个少女尚且说得出一句‘大道不该如此小’,何况是我。实不相瞒,事情很多,我很忙的。如你这般出身豪阀,资质卓绝,故而少年早发,成名极早,当然很好,可若是有谁大器晚成,更是殊为不易。我从不相信什么神仙种的说法,只要修心足够,就是真人。”

陆抬缓缓道:“人间大美,天地幽微,万物明理。大道百化,至人无为,可以观天。”

陆沉起身大笑道:“总算说了句陆氏子弟该说的言语,不虚此行。”

陆抬似有所悟,灵光乍现,一样大笑不已:“唬人!一直在与我故弄玄虚!你若是舍不得心相七物会有违道心,说不定都要就此跌境!这更说明你尚未真正看破全部五梦,你分明是要那心相七物帮你一一勘破梦境!尤其是化蝶一梦,我师父说此梦最最让你头疼,因为你自己都舍不得此梦梦醒……所以当年齐静春才根本不担心你这些伏笔,这些看似玄妙无比的手段!”

陆抬摇摇头:“我也真心不觉得你能碎陈平安心境。”

“我陆氏子孙,终于有个脑子稍稍随老祖的人了。”陆沉轻轻拍掌,眯眼点头而笑,“想一想白帝城郑居中的手段,再想一想天下福地众生,又想一想白纸福地,最后,你有没有想过,你我皆可梦寐,梦自己梦他人梦万物,万一其实此刻你我皆在不知是谁的梦中呢?”

陆抬摇摇头,一言不发。

陆沉收起手掌,微笑道:“记住啊,以后一定要好好说话,尤其是跟读书人说话的时候,客气一点。多学学那个被你心心念念的陈平安,你看他的长辈缘,就比你好很多。我当年就很看好他,还教他写字来着,他不认我这个先生,我还是认他这个弟子的嘛。以后等他到了青冥天下,一定会很有趣,极有意思。”

陆沉突然摆出一个滑稽可笑的金鸡独立,伸出一指指向天幕,大喊道:“一梦千秋,剑飞万里。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陆抬皱眉道:“你作妖呢?”

陆沉收起手,学那市井武把式,又摆出个气沉丹田的姿势:“一场久违的风雪夜,就是让人神清气爽。”

陆抬已经完全恢复心境,笑嘻嘻问道:“老祖还不带着俞真意一起滚蛋?不如带上那条陆沉一起走,就当是不肖子孙孝敬老祖的见面礼。”

陆沉笑容玩味:“青袍黄绶,其实挺般配的。”

陆抬脸色阴沉。

陆沉叹了口气:“所以说你以后要多读书啊,如今陈平安就比你会说话多了。搁在当年骊珠洞天的高手榜上,陈平安都能把杏巷马兰、泥瓶巷寡妇,还有李槐他娘亲,分别挤下一个名次了。小镇民风淳朴,确实名不虚传,我当年那是亲身领教过的。”

一个竹杖芒鞋的老人,身边跟着一个背箱书童和一个背行囊的侍女,侍女行走时,有瓶瓶罐罐的相互串门声响。

一行三人来到大玄都观,老人瞥了眼跃跃欲试的书童和侍女,有些无奈,轻轻点头后,侍女从袖中摸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拜帖,递给那位道观看门人。拜帖寻常青竹材质,寻常笔墨书写,却偏偏不写名讳,只是用浓墨重笔写了句“我书造意本无法”。

背剑女冠接过拜帖,书法一道,非她擅长,只是瞧着力气挺大,全用正锋,用墨淋漓,她翻来倒去看了两遍,都没能瞧出门道,愣了愣,最终只能确定不是自家道观的什么熟人,只得客客气气对那老人说道:“道观如今闭门谢客,对不住了。”

看着风尘仆仆的老人,女冠有些不忍心:“若是认识观主,哪怕远远打过照面,我就帮忙通报一声。除此之外,真没办法进入道观。”

女冠春晖,本名韩湛然,实打实的玉璞境修为,正是被陆沉怂恿去给青翠城姜云生当干娘的那位。

按照自家观主祖师爷的说法,大玄都观的看门人不是谁都能当的,必须是好看的女子,留得住客,还必须是个能打的,拦得住人。

看老人气象,是个龙门境修士,至于书童和侍女,甚至都不是修道之人。

当然,老者也可能是深不见底的世外高人,只不过在青冥天下,连白玉京三掌教都不敢擅闯大玄都观,所以境界什么的,在这儿谁都别太当回事。

少年大喜,咳嗽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张袖珍卷轴,摊开些许,露出卷首“西园雅集”四字,和春晖小声提醒道:“当世三大雅集,其中之一,就是这幅画卷所绘,仙子姐姐总该知道吧,居中之人,就是我家先生。”

少女嘀咕道:“先生不小心反客为主,你瞎炫耀什么。”

他们两人打赌,大玄都观是否听说过自家先生的名号,一个靠拜帖书法,一个靠雅集图卷。

一位老道人大步跨过门槛,爽朗大笑,也不行道门稽首礼,而是很江湖气地使劲抱拳:“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女冠春晖有些疑惑。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观主祖师亲自出门迎接?一座青冥天下,撑死了双手之数。

老道长埋怨春晖道:“姑奶奶唉,愣着做什么啊,还不赶紧收下拜帖和图卷,再去备好笔墨,记得取三刀最上等的仙杖山宣纸,还有我从岁除宫那边借来的那方歇龙砚,先前不是不小心丢了嘛,今儿是个良辰吉日,再去翻找,说不定不小心就又能找到了,还有我从百福地买来的生笔,与那书画舟墨锭,一并拿来。到时候你亲自在旁研磨,红袖添香嘛,你还真别觉得委屈了,天大的荣幸,比跑去白玉京当那陆沉的干娘要强多了,真要说起来,湛然你这名字取得好,难怪能有今日福缘,算了算了,你不开窍,我自个儿来……”

其实不用女冠春晖如何作为,老道长言语之时,手疾眼快,早已经有一手的双指拈住了那张拜帖,侍女死死攥住青竹拜帖另外一端,死活不愿意交出去,本来就只是拿出来晒晒太阳而已,不送人的。老道长另外一手已经抓住那幅画卷,书童则双手抓住卷轴一端,身体后仰,好像在跟老道长拔河,书童跟随先生远游了半座青冥天下,就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道人。

老人站在台阶边缘,笑道:“两物送给孙观主就是了。”

侍女和书童只得不情不愿松开手,然后退到先生身旁,老道长孙怀中笑哈哈将两物收入袖中,这个苏子,也太客气了,登门就登门,送什么礼。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再不约而同忧心忡忡望向自家先生,担心他真要被老道人拐骗去写满三刀宣纸。

不过仙杖山宣纸、岁除宫歇龙砚、百福地的生笔,以及那早已失传的书画舟墨锭,这四件文房凑一起,确实罕见。

女冠春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名动两座天下的远游客,曾经为浩然天下留下一个留人境修行捷径的柳七?不像啊,传闻柳七郎风流倜傥,年轻俊美,绝非眼前老人这般沧桑容貌。难道又是循着蛛丝马迹,来找虎头帽孩子的高人隐士?没几天工夫,大玄都观就打了两场群架了,当然是一方单挑一方围殴。关键是道观这边打完架,都不晓得打架的缘由是什么。道观掌律祖师爷一声令下后,反正闹哄哄一拥而上就是了,上五境带地仙压阵,地仙修士喊下五境晚辈们摇旗呐喊,回来的时候,小道童们一个比一个兴高采烈,说着师祖这一拳很有道法,师伯那一脚极有神意,不过都不如太师叔祖那一剑戳人腚沟的豪侠风采……春晖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毕竟她自己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类似小道童们嘴上那位太师叔祖的刁钻一剑,大玄都观总计有十八招,遥想当年,春晖还是少女时,无意间就为自家道观开创了其中一招。

孙怀中感慨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真好,妙绝,能写出这般言语的苏子,难怪文章会独步天下。咱们这儿,说实话,连看家本领的青词绿章都写得不如浩然天下的读书人,都怪白玉京不争气啊。”

远游至此的苏子,笑着不答话。

春晖大为惊讶。浩然天下的那位苏子?!此人何时远游青冥天下了,又为何没有半点消息流传开来?

青冥天下对浩然天下诸子百家学问其实颇为陌生,毕竟这里以道法独尊,罢黜两教百家。比如这个苏子,春晖就只知道学问大,是那边的天下词宗,在无形中,与白也和柳七都有些大道之争,尤其是同在浩然天下的白也与苏子,大道之争更加明显。可至于苏子到底写了哪些诗篇,春晖就两眼一抹黑了。诗篇在青冥天下既无流传,她也不算如何感兴趣。

孙怀中拊掌而笑:“眉山苏子,天水白仙。同在异乡,山来就水,苏子见白仙!我这巴掌大小的道观,真是柴门有庆,与有荣焉。”

苏子无奈道:“孙道长言重了。”

孙怀中一脸不乐意:“苏子矜持了,见外了不是?走,咱哥俩把臂言欢喝酒去,拉上白也一起,这家伙如今酒量惊人……”

苏子被老观主孙怀中拉着胳膊往大门里边拖曳,生怕那三刀宣纸以及歇龙砚、生笔派不上用场。

孙怀中这位青冥天下铁打不动的第五人,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和山水邸报上边所写的“道法深邃,气象森严”“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判若两人。

孙怀中碎碎念叨:“白也酒量好,可惜架子大,说世间能劝他喝酒之人,就一只手的数,他倒是没说是哪五个,里边有苏子是最好,咱哥仨直接喝起来,没有的话,就过分了,更该喝酒……”

苏子当然清楚白也绝对不会说这种话。

浩然天下后世文人,其实至少有半数,关涉诗词之争,也就是更喜欢白仙还是更喜欢苏仙的争执。直到苏子亲笔写了一份足可流芳千古的《白仙诗帖》,直白无误流露自己对白也的钦佩,情形才稍稍好转,不承想还是有些推崇苏子的仰慕者,见既然苏子都发话了,那就不吵双方诗词高低了,转而去盛赞苏子的书法,说白也之所以没有传承有序的字帖真迹传世,肯定是字写得不行,然后对白也推崇无比的,还真极难找到白仙的墨宝,没办法,就只能开始说你们苏子书法,简直就是石压蛤蟆,奄奄一息,不然就是黑熊当道,森然可怖……白也反正好友寥寥,又在孤悬海外的岛屿闭关读书,可以全然不介意此事,只是苦了桃李满天下的苏子,不胜其烦。山上传闻,苏子干脆带着两个由文运显化而生的书童“琢玉郎”和侍女“点酥娘”,一同出门远游,去洞天福地躲清静。只是谁都没想到苏子这一远游,就干脆飞升来到了这座青冥天下,最终在一座不被纳入七十二福地之列的诗余福地,又名词牌福地,找到了更早联袂飞升远游的柳七、曹组两人。

女冠春晖与苏子打了个稽首。

几乎是侧着身被拖过门槛的老夫子苏子只能微笑点头当作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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