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门,孙怀中喊上春晖一起,然后直接施展缩地山河神通,带着所有人来到一处道观禁地。
茅屋一栋,四周遍植桃树,门前有座小池塘,铺以青砖作为散步小径。
孙怀中故意隔绝天地,欺负虎头帽孩子和俩剑修境界不够,毕竟再过百余年,这样的机会就没了。
背书箱的少年书童和背着锅碗瓢盆大行囊的少女,都看到了一个虎头帽孩子和两个年轻人,两个年轻人一个胖子、一块黑炭。少女视线更多是看那个可爱的孩子,少年则是看那两个都背剑在身后的年轻剑修。书童和少女两人虽是自家先生苏子的文运显化,天生就身负地仙神通,同样也可修行,只不过都被苏子施展了障眼法,同时主仆三人都有意压制了境界,故意以俗子姿态,徒步游历山河。事实上,少女点酥已是元婴境、小说家修士;少年琢玉则是元婴境剑修。两人驻颜有术,其实岁数都不算小了。只不过世间精怪之流,尤其是极其罕见的文运显化之类,只要涉世不深,沾染红尘越少,心智往往开窍就越少。琢玉以心声向点酥问道:“哪个是白先生?胖乎乎的?黑乎乎的?”
点酥漫不经心道:“白先生诗无敌,和他是什么模样没关系。”
虎头帽孩子双手负后站在水塘边,一旁那个胖子求着他帮自己刻一方印章,说以后好跟陈平安显摆。在这之前,同样在大玄都观修行的胖子没少烦虎头帽孩子,求他教自己几手绝世剑法,不成,带着文房四宝来求几幅墨宝,还是不成,现如今只好求三两个字,也就心满意足了,不承想还是不成。
见虎头帽孩子不理睬自己,胖子就说:“以后陈平安万一真来跟白先生求证,白先生就不点头不摇头,如何?”
虎头帽孩子扯了扯帽带,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嗤笑一声。胖子立即保证道:“董黑炭,以后你在大玄都观,有我罩你,吃喝不愁,绝不钱,绝不让你离了剑气长城就破例。”
董画符蹲下身,轻轻将石子丢到水塘里。胖子则坐在地上,叼着草根。
一不小心提起家乡,反而没什么话想说了。
如今董画符身份落在了白玉京那边,只不过没入谱牒。
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正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之一的神霄城城主。所以董画符没有任何犹豫,倒悬山飞升到白玉京地界后,他二话不说,就选择留在了神霄城练剑。
就凭老圣人临终那三个字,董画符就认定了神霄城,要在此修道、练剑。不认什么青冥天下,也不认什么白玉京。
董黑炭这趟出门只是来看看好朋友,因为晏胖子选择在大玄都观修行,老观主孙怀中见到了那件咫尺物后,又询问了一些陈道友在剑气长城那边的事迹,老道长十分开怀,看晏琢这个胖子就更加顺眼了。孙怀中吹嘘自家道门剑仙一脉天下无敌,什么威逼利诱都用上了,将故意一惊一乍十分捧场的晏胖子留在了自家道观。晏琢直到那一刻才明白陈平安的用心良苦。
这座大玄都观门槛其实很高的,更是青冥天下所有剑修心神往之之所在。而这位老观主孙怀中又是出了名的性情古怪,看人顺眼与否,从不看境界、出身、靠山这些虚头巴脑的,只看第一眼有无眼缘。更何况老道长还是一座天下的第五人。
当年剑气长城的十六位剑修通过倒悬山“飞升”到青冥天下,领头人是老元婴程荃,当时程荃背了一只布包裹的剑匣。
程荃最后选择了与大玄都观齐名的岁除宫作为落脚处,担任了供奉,入了宗门的山水谱牒,却和其余年轻剑修一样,暂时都未加入道官谱牒。程荃将那个剑匣搁放在了鹳雀楼外一条大水中央的歇龙石上。
十六人中在城头捡到一根拂尘木柄的少年剑修跟随董画符待在神霄城。其实总共有九人留在了白玉京修行,只是各自散入五城十二楼。其余的,跟程荃和晏胖子一样各凭喜好选择落脚点。
白玉京对这拨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破例给予了一份极大的自由。
程荃到了岁除宫,才知道倒悬山那座开了两三百年的鹳雀客栈,原来和岁除宫鹳雀楼有如此渊源。那个年轻掌柜,正是宫主吴霜降一人之下的守岁人,只是和其余四人不同,至今全无消息。此外客栈厨子、杂役四人,化名都姓年,而且都是以阴神之姿远游浩然天下倒悬山,其中化名年窗的少女,更是宫主吴霜降的嫡女。
一座开在倒悬山陋巷深处的小小客栈,一飞升境,两仙人境,两玉璞境。
董画符当时跟着程荃到了岁除宫,程荃要谈正事,他就和晏胖子一起闲逛,不看白不看。
倒悬山迁徙到青冥天下之后,岁除宫有人出了大价钱,买下了鹳雀客栈周边方圆数里地的所有建筑,道号洞中龙的仙人张元伯以移山之术,将建筑全部搬到了鹳雀楼附近。
董画符两人中途遇到了脾气不太好的少女,少女表面上和晏胖子客套寒暄,实则绵里藏针,瞧他们两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晏胖子嘻嘻哈哈,假装不在意,董画符什么脾气,董家剑修又是什么脾气,觉得这娘们恁大年纪了,还这么小家子气,就顶了她一句:“你这鹳雀客栈牛气什么,有本事开到陈平安家乡去,要么都打不过,要么都打不过。”
少女一头雾水。吵架就怕这个,对方明明说了句顶不中听的话,偏偏不晓得在说什么。
陈平安嘛,她当然知道,是鹳雀客栈的常客,后来又成了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隐官。山上君虞俦的道侣,也就是那个化名年春条的妇人,当年就特别喜欢背剑少年陈平安的眼神,说干净得让她都不忍心大半夜去敲门,问客官要不要添被。等到后来听说陈平安莫名其妙当了隐官,妇人那叫一个悔青了肠子,说早知道如此,昧着良心也要说客栈闹鬼,怕死个人,让姐姐在屋子里边躲躲。
到最后三人好歹只是拌嘴斗法,没真正动手,不过约了一场架,以后再打。
董画符算是帮陈平安约的,那个岁除宫小婆娘答应得很爽快。
如今两人身在大玄都观,其实董画符和晏琢都有意无意不去聊家乡,至多聊一聊宁姚和陈平安、陈三秋和叠嶂。
他们两个,加上宁姚、陈三秋、叠嶂、董不得、郭竹酒、范大澈,各自远游,分散四方。
可其实除了陈平安,其他所有人身边好歹都有朋友。
白也沉默片刻,突然问道:“要刻什么字?有想好吗?”
晏琢大概完全没想过这位白先生竟会答应此事,抬起头,一时间有些茫然。
董画符提醒道:“一方印章再大,能大到哪里去,扇子题款更多。大玄都观的桃木很值钱,你都在这边修行了,做把扇子有什么难的,再说你床底下不就已经偷藏了一堆桃木‘枯枝’吗?”
晏琢气不打一处来,大骂道:“老子是拉着你去地上捡树枝,至多掰些不易察觉的纤细桃枝,咱俩好合伙做买卖,五五分账,没让你直接砍倒那么大一棵桃树,害得老子只好连根带树一起搬回去藏着,这几天睡觉都提心吊胆,如果不是那棵树离白先生住处近,暂时无人察觉,不然这会儿咱俩就要被那个笑面虎老观主吊在树上喝西北风了!你是不知道孙观主的为人,跟陈平安绝对是一路人……”
董画符双臂环胸:“反正我觉得孙观主挺厚道的,待客热情,一见面就问我湛然姐姐好不好看,我就入乡随俗,照实说了,在那之后,湛然姐姐每次看到我笑容就多了。”
晏琢双手抱头,对对对,被你说成“腚儿圆好生养”的春晖姐姐,是不好拿剑砍你这个客人,我如今可是大玄都观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了,以后怎么办?
董画符一拳砸在晏琢胳膊上,说道:“白先生还等你话呢。”
晏琢想了想,挠挠头,抬头对白也说道:“不如白先生随便写就是了,我等会儿回去,马上做好一把桃木扇子送过来。”
白也说道:“印章刻字。”
晏琢刚要言语,突然有只手搭在他肩头上,有个嗓音带着笑意,在他背后响起:“晏琢,扛那么大一棵桃树跑来跑去的,肯定不轻松吧,别看咱们大玄都观一棵桃树瞧着不高不大的,但加上那么多碍事的枝丫,至少得有几千斤重呢,不如让贫道帮你揉揉肩?等会儿还要做几百把扇子好卖钱,千万别累着啊,耽误晏大爷修行,让贫道怪心疼的。以后别大半夜做这种事情了,天黑走路,容易不小心撞到树枝,事后还要误以为挨了闷棍。”
晏琢身体紧绷,哭丧着脸。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观主祖师爷该说的言语吗?
白也转过身,对苏子行拱手礼,苏子亦是如此。双方相视一笑,只在不言中。
就像白也没有去过中土穗山,其实他也从未见过这位和家乡相距不远的眉山苏子。
至于《白仙诗帖》,白也当然听说过,是从老秀才那边听来的。真正让白也欣赏的,当然不是苏子那幅字帖上对自己的溢美之词,而是苏子作为读书人的心性。就算没有白也,换成其他人侥幸早苏子几百年生在人间,然后走在了苏子身前道路上,想必苏子一样会坦然诚然,再为那人写一帖,同样会自贬几分。
苏子豪迈,故而诗词书画文章共风流。千载之下,文风才情风骨生气皆凛然。
至于另外那边,晏琢一个身形下沉,肩头歪斜,转身站起,脚下生风,绕到孙怀中身后,双手揉肩,行云流水,谄媚问道:“老观主,这是陈平安教我的手法,力道合不合适?”
孙怀中冷笑道:“放你个臭屁,我那陈道友铁骨铮铮,言语诚挚,有一说一,没你这么个墙头草。”
晏琢悻悻然就要收回手,不承想孙怀中怒道:“有气力砍桃树,没气力揉肩膀?娘们唧唧的,半点不爽利。”
董画符冷不丁说道:“砍树跟我没关系,我那天晚上就没出门。”
孙怀中微笑点头,赞叹道:“这就很像陈道友了。”
孙怀中突然开怀大笑道:“好嘛,柳七和曹组也来了,不来则已,一来就凑堆。湛然,你去将两位先生带到这儿来,白仙和苏子,果然好大面儿,贫道这玄都观……怎么说来着,晏大爷?”
晏琢答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女冠春晖领命,刚要告辞离去,董画符突然说道:“老观主是亲自出门迎接的苏老夫子,却让湛然姐姐迎接柳、曹两人,读书人容易有想法,进门笑嘻嘻,出门骂大街。”
孙怀中抚须沉思,觉得董黑炭说得有些道理:“头疼,真是头疼。我这会儿腿脚泛酸,走不动路。”
春晖就有些犹豫,柳、曹两人既然能够从浩然天下联袂飞升远游青冥天下,境界也好,名望也罢,都当得起大玄都观的贵客。按照董黑炭的说法,若是祖师厚此薄彼,确实有些不妥。按照以往观主老祖的做法,倒也简单,假装不在,一切交由徒子徒孙去头疼。只是今天苏子在场,观主祖师处境好像就比较尴尬了。
此刻大玄都观门外,有一个年轻俊美的白衣青年,腰悬一截折柳,用仙家术法在纤细柳枝上以词篇铭文无数。正是在浩然天下山下和龙虎山天师齐名的柳七。
凡有妖魔作祟处必有桃木剑,凡有井水处必会唱诵柳七词。
皇祐五年,浩然柳七,辞高去远,浅斟低唱,相忘江湖。倚红偎翠间客,白衣卿相柳七郎。
柳七身旁站着一个黑衣男子,而立之年的面容,身材修长,一样风流倜傥,斜背着一把油纸伞。
曹组,字元宠。此人亦是浩然天下山上山下众多女子的共同心头好。
在浩然天下,词一向被视为诗余小道,简而言之,就是诗歌剩余之物,难登大雅之堂,至于曲,更是等而下之。所以柳七和曹组到了青冥天下,才干脆将他们无意间发现的那座福地直接命名为诗余福地,自嘲之外,未尝没有积郁之情。这座别名词牌福地的秘境,开辟之初,就无人烟,占地广袤的福地现世多年,虽未跻身七十二福地之列,但山水形胜,钟灵毓秀,是一处天然的中等福地,不过至今依旧少有修道之人入驻其中,柳、曹两人好似将整个福地当作了一处隐居别业,也算一桩仙家趣谈。两位的那个嫡传女弟子,能够一步登天,从留人境直接跻身玉璞境,除了两份师传之外,也有一份得天独厚的福缘傍身。
大玄都观今天比较出奇,竟然连门房都没有一个,就这样将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晾在了门外大街上。
柳七微笑道:“元宠,你觉得老观主今天会露面吗?还是……身体有恙托病不出?”
天下词牌将近九百个,柳七一人便首创一百四十余个,为后世词人开辟道路极多,在这件事上,便是苏子都无法和他媲美。
曹组玩笑道:“不管见不见我们,我反正都是要去跟老观主嘘寒问暖的。”
白衣柳七,对曹组而言,亦师亦友,双方关系,类似早先白也和刘十六的入山访仙。
大玄都观祖师爷孙怀中,曾经先后两次远游浩然天下,一次最终借剑给白也,一次是在青冥天下闷得慌,纯属无聊就出了一趟远门,加上也要顺便亲手了去一桩落在北俱芦洲的陈年恩怨。游历他乡期间,孙怀中对眉山苏子的仰慕发自肺腑,但是对于两位同为浩然词宗的文豪其实观感一般,很一般,所以哪怕柳七和曹组在自家天下居住多年,孙怀中也没有“去打搅对方的清净修道”,不然换成是苏子的话,这位老观主早去词牌福地十几趟了,这还是在苏子闭门谢客的前提下。事实上,孙怀中游历浩然天下的时候,就对柳七和曹组颇不待见,磨磨唧唧,扭扭捏捏,胭脂堆里打滚,什么白衣卿相柳七郎,什么人间闺阁处处有曹元宠,他刚好最烦这些。
别看孙怀中平时言语“平易”,事实上也曾说过一番风流雅言,说文章之乡,诗乃头等富贵门户,至词已家道中落,尚属殷实之家,至曲则彻底沦为乡之贫者矣。所幸词有苏子,浩荡磊落,天地奇观,仙风神气,直追白也。此外七郎、元宠之流,无非是弯腰为白仙磨墨、低头为苏子递酒之大道儿孙辈。
这种狠话一说出口,可就覆水难收了,所以让孙怀中怎么去迎接柳、曹两人?实在是让他破天荒有些难为情。以前孙怀中觉得反正双方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哪里想到白也先来道观,苏子再来做客,柳、曹就跟着来秋后算账了。
董画符丢了个眼色给晏胖子。晏琢立即将功补过,跟孙怀中说道:“陈平安当年为人刻章,给扇面题款,恰好跟我提及过柳、曹两位先生的词,说柳七词不如眉山高,却足可誉为‘词脉源流’,绝不能等闲视为倚红偎翠醉后言,柳先生用心良苦,由衷愿那人间有情人终成眷属,世上好月圆人长寿,故而寓意极美。元宠词,别开生面,艳而不俗,功夫最大处,早已不在雕琢文字,而是用情极深,既有大家闺秀之风流蕴藉,又有小家碧玉之可爱可亲,其中‘促织儿声响,吓煞一庭影’一语,真真异想天开,想前人之未想,清新隽永,楚楚动人,当有‘词中丛’之誉。”
孙怀中抚须而笑,轻轻点头:“好好好,‘词源’‘丛’两说,妙不可言,深契我心。陈道友这番真知灼见,果然是与贫道不谋而合,不谋而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