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打更巡夜
陆沉做客芙蓉山,风雪夜中,坐在门外竹椅上安静赏雪,茅屋草堂檐下匍匐着一条老狗,趴着的陆沉偶尔抬头看一眼坐着的陆沉。
陆沉看了一眼那条老狗,打趣道:“莫不是邹子又在看我?”
客大压主,身为主人的陆抬反而去到了山巅的观景台。陆抬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张白玉床榻,一手持名为白螺、与酒泉杯齐名的仙家酒杯,一手持金色长柄的雪白麈尾,一边饮酒,一边以麈尾轻轻拂去雪。
斜卧白玉榻,肘抵白瓷枕,谪仙在此处,无人伴我白螺杯。
陆抬醉眼蒙眬,以麈尾打散无数鹅毛雪,举杯朗声道:“有若大颠者,高材能动人。”
嗓音变得轻柔,陆抬放下麈尾和酒杯,盘腿而坐,双手笼袖,细语喃喃道:“无人伴我。”
除了三个已在芙蓉山中款待贵客的嫡传弟子,他还有一个还在江湖远游的关门弟子,少年被陆抬在山水谱牒上取名为“近知”,有名无姓。
陆抬送给孩子一把竹剑,竹剑上有他以刀刻的“夏堆”两个极小的楷字。当那孩子第一次握剑的时候,陆抬就大笑着告诉弟子,你一定要成为剑仙、大剑仙。
陆抬除了传授这名关门弟子一门道法心诀、几个拳桩外,就什么都不教了,只是一口气丢给孩子足足三十二部剑谱。
其实陆抬在藕福地这么多年,性情还是很散淡,什么魔教教主,什么问鼎天下第一人,都是闹着玩,所以如今境界才是元婴境,这还是福地飞升到青冥天下后,牵引天地气象,他顺势而为破的境。不然按照陆抬自己的意愿,反正俞真意已经不在了,他这个陆地神仙金丹客,还能当很多年。
认真上心事只有两桩:一是配合夫子种秋一起传授曹晴朗学问,再就是精心挑选、收取关门弟子,教他练剑。
陆抬闲来无事,便摊开手掌,掌观山河,看俞真意的处境。芙蓉山景象尽收眼底,陆抬每有心念所及,山河便随之显化在视野,只要他稍稍凝神,便是栈道栏杆上某处的积雪痕迹都会纤毫毕现。山下俗子寿不过百年,谁不艳羡云上神仙客。
寻常元婴境施展这门神通,消耗灵气心神颇多,而且很容易惹是生非,一旦被窥探之人境界不低,很容易被顺藤摸瓜,只不过陆抬出身中土阴阳家陆氏,学识驳杂,旁门左道的术法神通其实知晓极多,只是以往始终不太愿意主动去学。当一个人的见识过高后,往往容易生出惫懒之心,反而不如一知半解、懵懂之人那么拼搏奋进。
习武,读书,修行,一辈子都顺风顺水的俞真意,大概这辈子都不曾如此狼狈过。
那位白玉京三掌教好似挖坑不埋,将俞真意丢给了三个境界不低的晚辈。所以风雪夜之前,在栈道那边,练气士境界被压制在洞府境的俞真意需要一人面对三个各怀心思的敌对之人,尤其是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年面容桓荫,最让他忌惮。
纯粹武夫陶斜阳,刚刚跻身远游境武夫。
南苑国护国真人黄尚,是呼风唤雨的金丹客。
桐叶洲飞鹰堡出身的桓荫,金身境武夫体魄,龙门境练气士,且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修。
反观俞真意,作为昔日藕福地继丁婴之后的天下第一人,如今虽身为上五境修士,唯一的倚仗却只剩下一副远游境武夫体魄,只是转道修行将近三十年,他早已习惯了以山上的术法神通镇压打杀山下武夫,拳脚难免生疏几分。
俞真意绝对不愿意在这种时候与那三人厮杀,因为自己绝无半点胜算,关键是那位好似一人千面的三掌教,绝对不介意他俞真意的生死,至于陆抬那个家伙,肯定更不介意芙蓉山多出一具无须掩埋的尸体。
俞真意为了逃过一劫,可谓绞尽脑汁。他凭栏而立,气定神闲,先与黄尚叙旧,指点对方一番道法修行上的缺漏。俞真意玉璞境修为不在,眼光还在,故居高临下,黄尚修行路上的得失他一览无余。
俞真意又询问了如今这座福地这座湖山派的山门近况,担任南苑国护国真人的黄尚,显然是陆抬三个嫡传弟子当中对俞真意最为尊敬的一个,有问必答,看似帮着拖延了不少光阴。只不过真相是黄尚悄悄以心声跟陶斜阳和桓荫说道:“俞真意可杀。”
陶斜阳聚音成线,跟两个师兄弟笑道:“武运归我,所以俞真意必须死在我手上,除此之外,所有仙家机缘,于我而言连鸡肋都不如,你们只管自己算账去。事先说好了,谁敢坏我好事,事后出了师尊别业地界,我会与……桓师弟单独切磋一番。”
桓荫神色自若,以心声笑问道:“为何不是找黄师兄的麻烦?”
陶斜阳冷笑道:“找他麻烦,你小子会伺机捡漏,说不得连我们俩一起宰了,反正师尊收了关门弟子,对于我们的死活,一个都不在意了。我专心杀你,咱们黄国师肯定不会插手,只会袖手旁观,继续当他的护国真人,忧国忧民去。”
桓荫反驳道:“师兄错了,师尊其实自始至终,就对我们三人的死活从不上心。我们存在的意义,只是师尊的一门观道手段罢了。”
黄尚微微不悦:“桓荫你这番话,大逆不道,我会据实禀报师尊。”
桓荫嗤笑道:“黄大真人愿意讨骂去,随便你。到时候被师尊当个傻子看待,别怪师弟没提醒。”
事实上,三个师兄弟“坦言”之外,私底下各有各的对话。好一个各怀鬼胎。
所幸俞真意本身就是实打实的纯粹武夫出身,在涉足修行之前,武道一途就走在种秋之前。倒不是种秋资质不如俞真意,而是种秋太过分心,去当什么南苑国国师,真是贪心不足。世人所谓的文圣人武宗师,其实只会耽误种秋的武道登顶,不然那场十人之争,俞真意在成为仙人下山之时,种秋其实也该破开那个无形的天地瓶颈,得以跻身金身境。
俞真意虽然不知道这三人在聊什么,却早已心知肚明,今天一场恶战注定避无可避,眼前三人毕竟不是昔年好友种秋。
俞真意一边向黄尚询问湖山派和松籁国朝堂形势,以及他们那个小师弟问剑湖山派的过程,一边将怀中那顶作为白玉京掌教信物之一的莲冠收入袖中一枚方寸物当中。与此同时,俞真意取出一顶形制有几分相似却是银色莲的道冠,随手戴在自己头上。这个动作,俞真意做得极快。这时,俞真意背后长剑微微颤鸣,好似察觉到了对方三人心中的杀机,这份异象,使得原本已经准备拔刀出鞘的陶斜阳稍稍改变了心意,不着急出手斩去俞真意那颗大好头颅。双手已经藏在袖中、拈出两张金色符箓的黄尚,也不着急施展师尊传授的独门秘术为符胆“湛然点睛,雷霆大作”。
一张雨龙符,所绘蛟龙,鳞髯毕现,龙王张须。一张扬眉符,却绘有一把飞剑,蕴含沛然剑意,攻伐力道,相当于金丹境剑修的一记飞剑。
杀俞真意,黄尚当然不会吝啬本钱,反正都赚得回来。
陶斜阳有些眼馋俞真意背后那把长剑,虽是山上仙家物,只不过身为武夫宗师,多一把称手的神兵利器,谁会嫌多。只不过暂时分账,是陶斜阳杀人,刀剁俞真意头颅,桓荫取走剑,黄尚则分走那顶道冠。
俞真意当下所背长剑是他和种秋早年一起联手斩杀谪仙人时,夺来的一把遗物,剑身两侧分别刻古篆七字铭文:“秋水南华大宗师”和“山木刻意逍遥游”。长剑是法宝品秩,要逊色于那顶银色道冠。
黄尚瞥了眼俞真意头上那顶道冠,确实觊觎已久,只是本以为这辈子再见道冠都难,更别提将其收入囊中了。不承想世间缘法,如此妙不可言。自己不但亲眼再见道冠,而且还有机会亲手将其戴在头顶。只是一想至此,黄尚立即收敛心神,哪怕自己得手,也应该交给师尊才对。说不得师尊到时候一个开心,就会随手赏赐给自己,若是师尊不愿,黄尚也绝不敢多想。三个弟子当中,确实数黄尚最为老实本分,他也算不得什么性情阴沉之辈,只不过当了多年国师,自会越来越杀伐果决。
这顶银色莲冠在藕福地名气极大,作为福地最大的仙缘重宝,最早的主人是以一人杀九人的武疯子朱敛。朱敛在少年时便被世人誉为谪仙人、贵公子,这顶道冠其实为朱敛增色不少。然后在南苑国京城,朱敛力竭身死之前,将道冠随手丢给了一个躲在战场边缘试图捡漏的年轻人,那个人名叫丁婴。
一统魔教,天下无敌,再让位,成为魔教太上教主。丁婴当时凭本事凭胆识凭机缘,一口气捡了两个天大的大漏,一个是朱敛的大好头颅,一个便是这顶银色莲道冠,既得武运又得仙缘。等到丁婴身死,莲道冠最终辗转到了俞真意手上。于是这顶莲道冠几乎成了福地天下第一人的身份象征。
桓荫所想,则是如何以师尊所传鬼道秘法将俞真意魂魄炼制为一尊阴神傀儡,如此一来,就等于自己身边多出一位地仙侍从。桓荫还是喜欢那种操控他人、万事万物都是自己手中牵线木偶的感觉,对于真正的打杀搏命,他其实兴致缺缺。当然真要动手攫取利益,桓荫也绝不含糊,比如今天围杀俞真意。
俞真意蓦然而动,一步掠出栈道,背后长剑自行出鞘,风驰电掣般御剑远遁。
“堂堂俞真意,不战而逃,传出去都没人信。”陶斜阳大笑不已,取出一沓师尊赠予的山河缩地符,却是去往俞真意远遁相反的方向。
黄尚祭出一叶符箓扁舟,桓荫掐剑诀,将山雾凝出一把长剑,和师兄黄尚一同追杀俞真意。
师兄弟三人早已商议妥当,今天每一处战场,都确保至少有师兄弟两人合力打杀俞真意,另外一人遥遥压阵,绝不让俞真意有各个击破的机会。
此后一场场恶战,险象环生,没有了玉璞境,俞真意虽岌岌可危,却始终以层出不穷的修士术法、以匪夷所思的破局之道,硬生生为自己一次次赢得一线生机。俞真意纯粹以远游境武夫,外加一把佩剑和一顶道冠,成功逃脱包围圈十数次。远逃,被追杀,隐匿气机,藏身于芙蓉山僻静山水中,再被桓荫找到蛛丝马迹,配合黄尚以开山渡水之术强行破开障眼法,再逃,且战且退。从头到尾,俞真意一言不发,倒是陶斜阳打得凶性毕露,酣畅淋漓,找到机会,不惜与俞真意互换一刀一剑。
芙蓉山入夜后有了那场风雪。
俞真意鏖战已久,无论是灵气、体魄还是心神,皆已是强弩之末,只得祭出压箱底手段,使得陶斜阳三人毫无征兆地置身于一座荷塘小天地。
一身血迹的俞真意御剑摇晃,整个人摔落在崖巅,差点直接晕厥在积雪中,他道冠歪斜,小天地再无支撑,自行打开禁制,身后是三个追杀至此的陆抬嫡传弟子,或武夫“覆地”远游,或修士御风。
陆抬眯起一双桃眸子,挥了挥麈尾,示意桓荫三人不用对俞真意不依不饶,就此收手作罢。
陆抬瞥了眼丧家犬一般的俞老神仙,转头对三个弟子笑道:“不错不错,理当有赏。各回各家等着去。”
三人恭敬还礼,各自离开芙蓉山。
一袭雪白长袍的陆抬斜卧在那张被他命名为白玉京的白玉榻上,支颐见千里。
俞真意对于今天这场无妄之灾,好像没有任何怨言,貌若童子的老神仙,只是神色平静,坐起身后,先横剑在膝,再扶正道冠,开始呼吸吐纳,休养疗伤。
陆抬突然一个忍俊不禁,看着坐忘形骸的俞真意:“此中有真意,俞辨已忘言。原来是呆若木鸡。”
陆沉缓缓登山而行,手持一根随手打造的青竹行山杖,来到山巅后,笑道:“这都被你发现了?”
看似赞誉,实则贬低。
陆抬心情一下子变得无比糟糕,自己一直想要见一见老祖陆沉,结果如何?自己早已见到,对面不相识。至于眼前的书生郑缓,亦是陆沉大道显化其中之一。
陆抬问道:“五梦七心相,其中青冥天下有那个道教白骨真人,很好猜。那么鹓雏呢?又是哪个?被你带来了青冥天下,还是一直留在了浩然天下?或者,在那个我曾经走过的桐叶洲?”
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古圣贤为此注释:此物亦凤属。
按照常理,桐叶洲当然是最适合陆沉安置这份大道分身的最佳道场。
醴。昔年陈平安身穿法袍金醴。那件法袍陈平安得自蛟龙沟,那条元婴境蛟龙又得自海上一座仙家洞窟,传闻是龙虎山一位天师府黄紫贵人的遗物。一位天师府仙人为何会与家族决裂,最终兵解在海上?至死都不愿返回龙虎山?
烦不烦人?一旦深思这些脉络,陆抬就会烦心至极。未必真是陆沉的伏线千里,可是谁不怕那万一?以前是陈平安怕,陆抬半点不怕,等到陆抬见到了陆沉,就不由得变得开始怕了。
“青袍美少年,黄绶小神仙。桃色似马,榆荚小于钱。你瞧瞧你听听,扶乩宗喊天街的榆钱,小神仙送少年赴官,这不就当了剑气长城的隐官了?”陆沉答非所问,自说自话,随便挥动手中青竹杖,搅乱四周风雪,“少年剑气近,豪侠万人敌。怒目时一呼,万骑皆辟易。”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早年在家乡浩然天下,陆沉让不记名弟子的舟子帮忙撑船,两人一同泛舟出海远游,陆沉当然登岸游历过那座观道观。
至于宝瓶洲,陆沉自然也是去过的,古蜀蛟龙,神水国,女鬼石柔那一脉,魏檗珍藏的那颗紫金莲种子,都是陆沉随缘而给,任由自行生发之人事。事实上,浩然九洲,陆沉都逛过,只是嬉戏人间,虚舟逍遥,没有什么所谓的山上痕迹、仙家事迹流传开来罢了。
就像早年骑龙巷压岁铺子有个小掌柜,名叫石春嘉,羊角辫,小小年纪就擅长做买卖,站在柜台后边的板凳上打小算盘,噼里啪啦,令人眼缭乱。她随身携带的那个袖珍玲珑的小小金算盘是她年幼时抓周得来的。事实上,那个小算盘,就是陆沉偷偷送给石家的。
只不过这些随心所欲的行径,也不独独陆沉会做,比如萧愻跻身十四境后,就将身上那件周密炼化三洲残余浩然气运生成的法袍丢到了大海之中,就此沉入海底,静待有缘人,不知几个千百年,才会重新现世。而桃叶渡斐然,一番权衡利弊过后,同样没有收下周密赠送的那枚藏书印,而是丢入了大泉王朝桃叶渡水中。不过陆沉和他们的不同之处就在于陆沉能放就能收回。
陆沉站在崖畔,丢了那根青竹杖,青竹杖落地后化作一条青色龙脉,山脊就此斜卧芙蓉山边缘,好似已经存在千万年。陆沉转头对陆抬笑道:“别小看你家老祖,我并不会刻意针对谁,唯一一次破例,还是为了大师兄,不得不跑去骊珠洞天当那恶人。此外福祸无门唯人自召,仅此而已。当时我在小镇摆算命摊子,借助一位客人,手掌反复,收放过一桩小福缘,所以是向齐静春表露过心迹的。齐静春当然看见了,也心领神会了。”
陆抬沉声道:“但是当你要算计一件事情的时候,就可以一口气算计很多人。”
“我又不是儒家子弟,喜欢自缚手脚,恰恰相反,我来人间一趟,就是为了可以在那条夜航船上,能够随便伸懒腰。”
陆沉对陆抬摇摇头,眼神怜悯,啧啧笑道:“你连这都不懂,道怎么说,又能与我说什么道、说道什么?你看看你,天生的道胎之身,何等稀罕,结果就是在这螺蛳壳里做道场,当小神仙,当真很逍遥吗?至于你的阴神,我倒是觉得比你真身更妙些,早知道我就该去找那人,不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