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突然坐在崖畔,离真也同样如此,自言自语道:“等我一走,离真、观照都不是了,陈清都死了,龙君死了,都死了。”
剑气长城的历史,甚至整个剑修的老皇历,似乎就此一分为二,比起被托月山大祖斩开实实在在的剑气长城,还要更加做了个了断。
陈平安默不作声,拿出一壶酒,轻轻抛出,再以剑气碎之。一壶酒水洒落大地。遥祭万年之前的剑修龙君,与两位挚友,一同问剑托月山。
中土郁氏联手皑皑洲刘氏,一个出人出力,一个出钱,再耗费玄密王朝一处清秀地界的山水气数——以至于方圆百里之内灵气枯竭——最终临时打造出一座从金甲洲北部跨洲来到中土神洲的大门。当然要做成此事,还需要有人出剑,出剑之人正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刻字剑仙齐廷济。
关于这位外乡老剑仙的传闻,如今在中土神洲多如雨后春笋,几乎所有不同脉络的山水邸报,都或多或少都提及过这个横空出世的齐廷济。所有邸报几乎都不否认一件事,如果没有齐廷济的出剑杀妖,扶摇洲和金甲洲只会更早沦陷。
老秀才在书院那边气得不轻,去找了郁老儿那个臭棋篓子,讨要点酒水喝,顺便看看郁老儿有没有什么用不着的物件。
裴钱则带着宝瓶姐姐去见在溪姐姐郁狷夫。
金真梦和朱枚这两位剑修,最早离开金甲洲战场,撤往北方大门,郁狷夫和裴钱这两位纯粹武夫更晚离开。
最后只剩下曹慈,依旧留在了金甲洲北方。
裴钱与曹慈问拳四场,只好暂且搁置。事分大小,事有缓急,裴钱对此拎得很清楚。
最后郁狷夫四人一起返回郁家,不承想林君璧也在附近。林君璧先前从邵元王朝一路游历到玄密王朝,在京城待了半月有余。只不过林君璧此次出门,没有对外泄露任何消息。如果郁狷夫三人没有返回中土神洲,林君璧再待半个月就要返回邵元王朝了。
郁氏是中土神洲最拔尖的豪阀巨族,开枝散叶极广,家谱一箱箱。郁狷夫又是被寄予厚望的嫡女,不然当初也不会跟那位“怀氏麒麟”定亲。
林君璧、金真梦、朱枚,三人既是剑修,又都是邵元王朝人氏,关系绝好,如今都住在身为“玄密王朝太上皇”的郁氏府邸。
郁狷夫又当起了蹩脚月老,拉着那位家族同龄女子郁清卿来与林君璧手谈一局。
郁狷夫瞧着两人,越看越登对,真是一对璧人。不生一堆粉雕玉琢的娃娃真是可惜了。
至于那个据说来自山崖书院的红衣女子,郁狷夫只是礼数周到,仅此而已。她和裴钱是生死与共的患难之交,李宝瓶就只是朋友的朋友了,而打点关系一事,从来不是郁狷夫的长项。
郁狷夫带着一行人来到瘿柏亭,此处是郁氏府邸享誉一洲的名胜之地,亭内白玉桌即是棋盘,只有两张石凳,桌上有两只棋罐,对弈落座,其余站着旁观,很有讲究。当然,凉亭有围栏长椅可坐,只不过离着棋局稍稍远了。
作为一个庞大家族定海神针的郁氏老祖,是少年神童出身,被誉为“美风神,少有大志,好学不倦,博览群书”。这座瘿柏亭就是郁氏老祖郁泮水亲手打造的景点,不过在一百多年前,此地曾被郁泮水封禁了足足三百年,就只为了下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局仙棋。
先后有一百六十人落子棋盘,因为每人只能下出一手棋。至于是执白还是执黑,碰运气。黑棋从先手精妙无双,到江河直下、中盘大溃,白棋则形势一片大好,直到一位白衣儒士入亭,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然后说了句“不用再下了”。
众人一入凉亭,再看四周,别有洞天,古柏森森。据说那些每一棵都价值连城的老柏,是从一处名为锦官城的仙府移植过来的。
竹出青神山,柏在锦官城。
裴钱对围棋不感兴趣,从来都是这样,小时候是懒得动脑子,又挣不着钱,后来至多看老魏和小白他们几个在棋盘上杀来杀去的。
李宝瓶就站在郁清卿身后,观棋不语。
金真梦和朱枚则站在林君璧身后,自家人当然要护着自家人。
如果不是郁狷夫说过自家老祖是个臭棋篓子,只是喜欢附庸风雅,非要捣鼓些虚头巴脑的事情,不然裴钱都要以为郁氏老祖下棋能稳赢小师兄了。
私底下听郁狷夫说,甚至连那什么“少年神童”“美风神”“好学不倦”,都是她老祖当了家主之后请人瞎扯的,其实老祖小时候就是个视财如命的小胖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许多挣钱营生。
郁清卿笑道:“君璧棋理,越发醇正了。”
实尖虚镇被林君璧发挥得炉火纯青。前些年林君璧做客郁氏时,他是在强行追求棋术的所谓奇妙高远、神龙变化,却似乎又在棋盘上的短兵相接处杀心过重。如今林君璧却棋风一变,邃密精严,不失步骤,杀法环环相扣,棋理与杀气却不重,所以郁清卿对其才有“醇正”的评价。
郁清卿棋术未必如何高超,至多能算是玄密王朝的第一流棋待诏,比起精通弈棋一道的山巅仙师差距还是很明显的,但是她的眼光一向很好,被老祖笑称为郁家解语。
林君璧从棋罐拈子时,郁清卿看了眼俊美非凡又神色专注的年轻人,心中则感慨:国运兴,棋运亦兴。在蒸蒸日上的邵元王朝,林君璧必然是未来国师了。
终有一天,林君璧的棋理会达到“一气清通,脱然高蹈”的境界。不是所有精通弈棋的人,当真能够在棋盘外如何成就气候,可眼前这个昔年少年,好似大道就与棋相通,生枝生叶。
郁狷夫和裴钱并肩而坐,郁狷夫脱了靴子,盘腿而坐,摘下腰间酒壶,递给裴钱。裴钱赶紧给郁狷夫使眼色,悄悄抬起下巴,点了点神色认真的宝瓶姐姐。
郁狷夫笑了笑,自顾自饮酒起来,心中大为好奇,裴钱除了她师父之外,竟然还有怕的人。
郁狷夫伸了个懒腰,双手扶在身后围栏上,聚音成线,与裴钱说道:“曹慈在两洲战场出拳极多,跟你师父那次跻身山巅境关系不小。”
进了凉亭后,裴钱始终端坐,挺直腰杆,双拳虚握搁放在膝盖上,轻轻点头。
郁狷夫说道:“山崖书院如今名气可不小了,都要归功于那位大骊绣虎。”
裴钱却不愿多谈绣虎,只是笑道:“我很早就认识宝瓶姐姐了。我师父说宝瓶姐姐从小就穿红衣裳。”
郁狷夫点点头。虽然还是不太理解,为何裴钱会对红衣女子李宝瓶如此亲近,却也不愿刨根问底,就像裴钱就从不在她面前提及那个怀潜。
郁狷夫喝着酒,偶尔瞥一眼棋局,反正看不看都看不清胜负走势,她会下围棋,不过就真的只是会下而已。她更喜欢象棋,郁氏藏书楼就有一位兵家祖师亲笔手书的《象经》初稿。
山上练气士,远比山下俗子更加思虑幽深、算计长远,不过除了兵家修士之外,修道之人往往推崇围棋轻视象棋。
郁狷夫问道:“你会不会下象棋?”
裴钱摇头道:“没下过。”
当年老魏和小白经常下象棋,只是某次被小师兄冷嘲热讽了一通。稍微用心想了想,裴钱就想起了那番言语,一字不差,一一记起。其中一句最损了:“这象棋的深度,就是魏羡喝酒的海量,你们俩不臊啊?”
郁狷夫当然不知道这一茬,随口说道:“年轻候补十人当中,有个叫许白的年轻人,精通象棋,他那‘许仙’美誉一半在此。因为许白在少年时,曾经梦游中土兵家祖庭直钩台,与那位隐世数千年的姜姓老祖对弈十局,许白四胜六负,所以许白在成为候补十人之前,其实在山巅修士当中就已经名气很大了,在‘许仙’之前,早早就有了个‘少年姜太公’的绰号。”
郁狷夫喝了一口酒:“有机会一定要与他请教请教。输棋是肯定的,只希望输得不要太难堪。”
裴钱对什么许白许仙就更不感兴趣了,所以说道:“我只见过符箓于玄老前辈,确实很仙。”
诗家白仙,词宗苏仙,符箓于仙。象棋许仙?
裴钱突然咧嘴一笑:“在溪姐姐,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我是你们郁家老祖,就将那一百多颗黑白棋子偷偷藏起来,铭刻上下棋修士的名字。既能珍藏,又很值钱。”
郁狷夫眼神古怪。
裴钱问道:“已经这么做了?”
郁狷夫叹了口气:“咱俩换个身份就好了。”
裴钱摇头。她可舍不得换。
林君璧和郁清卿下完一局棋,耗费了将近半个时辰,还要复盘。
事先问过郁狷夫,得到许可后,裴钱就带着宝瓶姐姐一起闲逛起来。
走远后,李宝瓶揉了揉裴钱的脑袋,说道:“跟朋友相处,不用那么拘谨。”
裴钱想了想,点点头:“听宝瓶姐姐的。”
李宝瓶继续说道:“你刚刚从金甲洲战场回来,下意识绷着心弦,也很正常,不过你不能一直这样。当年小师叔带着我们远游,偶尔都会偷个懒,何况是你这个当弟子的。”
裴钱闷闷道:“师父就算偷懒,也是为了攒气力和心气,不一样的。”
李宝瓶笑着没说话。
老秀才突然现身,身边多了个头戴虎头帽的小孩子,老秀才大笑不已,和那孩子介绍说道:“可以喊宝瓶姐姐、裴姐姐。”
孩子斜眼老秀才,老秀才立即悻悻然道:“喝高了喝高了,怪不得我,郁老儿别的不说,这珍藏多年的酒水,真是很够劲。”
然后老秀才递给裴钱一把小巧玲珑的竹黄裁纸刀,诗篇铭文刻满正反两面,笑道:“裴钱,这是那位郁前辈补上的见面礼,收下吧。客气啥,长者赐莫要辞嘛。是件咫尺物,对于郁前辈来说,就是九牛一毛,落魄山的一粒瓜子,只管收下,不然郁老儿肯定要急眼。”
裴钱刚要说话,被李宝瓶扯了扯袖子,裴钱便挠挠头,接过了那把珍贵异常的裁纸刀。确实有些家当,没有咫尺物的话,都要头疼怎么带回家去,总不能一直欠着在溪姐姐那件咫尺物,说好了离开金甲洲就要还她的。
然后老秀才说要离开一趟,要去穗山。
从头到尾,老秀才都没说那个头戴虎头帽的小孩子姓甚名谁。
老秀才一走,李宝瓶和裴钱也各自离开了郁家。
李宝瓶要返回学宫,山崖书院学子目前在那边求学,裴钱则远游多年终于返乡。不过要先跨洲去往皑皑洲,再绕路去往北俱芦洲,才能返回宝瓶洲。
李宝瓶将那把狭刀交给裴钱,腰间只悬一枚养剑葫,红衣牵马离去。
裴钱站在门口,喊了声“宝瓶姐姐”。李宝瓶转过头,笑眯起眼,蓦然灿烂而笑,双脚轻轻跺地,双手飞快晃动。裴钱挠挠头,终究没好意思如此孩子气了。
裴钱站在门口许久,这才转身走回府邸,先劳烦一位管事帮忙通报一声,看她能否去郁家老祖那边道谢和告辞,那位管事笑着答应下来。
裴钱见过了郁氏老祖,再去与郁狷夫告辞,郁狷夫就要送她去那座仙家渡口,裴钱带着那个取名阿瞒的不记名弟子,结果到了渡口,郁狷夫临时起意,说:“裴钱,既然你要去趟雷公庙,我正好也想去那边逛逛,看能否与那位沛阿香沛前辈请教拳法。”
郁氏老祖郁泮水站在私人园一处悬挂“木野狐”匾额的凉亭内,他身边站着一位年轻俊美的白衣公子哥。
郁泮水笑呵呵搓手道:“沾光沾光,亏得有齐兄在,气运在我,老秀才今儿下手不重。”
这位暂时做客郁家的“年轻公子”正是齐廷济,他在扶摇洲山水窟没能救下周神芝,所幸后来在金甲洲剑斩完颜老景。虽然那位飞升境多半没有彻底死绝,但这笔战功实打实落在了这位剑气长城老剑仙身上,至于那位扶摇洲本土飞升境,更是对齐廷济感恩不已,与齐廷济约好,等他在流霞洲白瓷洞天出关,一起找个地方喝酒。
老剑仙,是说齐廷济的修道岁月、城头刻字,其实齐廷济是极为年轻的容貌。齐廷济在中土神洲,先是声名鹊起,然后享誉一洲,只不过之后他却消失无踪,有传言说是皑皑洲刘氏财神要重金邀请齐廷济担任家族“太上供奉”,刘氏的重金,那绝对是超乎想象的重金,所以齐廷济如今已经是刘氏的座上宾。
两洲战场积攒下来的功德,足够让齐廷济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了。但是齐廷济还在犹豫,一旦在浩然天下扎根,以开山祖师的身份建造出一座祖师堂,就等于主动放弃了飞升城和第五座天下。扶摇洲和桐叶洲两道大门支撑没几年,所以浩然天下这边关于飞升城的山水邸报几乎空白,要不然就是一些个胡乱杜撰的小道消息。
先前老秀才找上门来,齐廷济就主动避而不见,不承想就此错过了那个头戴虎头帽的孩子。
郁泮水甚至都没敢点名道姓,支支吾吾,齐廷济便大致猜出了扶摇洲一役的最终结果,儒家文庙一定付出不少。
郁泮水笑道:“刘聚宝那家伙财大气粗,心更凶,所以不如我,不用一枚钱,就让齐兄当了郁氏的挂名客卿,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齐廷济一笑置之。
郁泮水收敛笑意,问道:“准备如何答复刘氏?”
齐廷济说道:“我先见见这位刘氏财神。”
郁泮水点点头,园内瞬间百齐放,下一刻,一个身材修长、衣衫素雅的中年男子好似就站在百丛中,中年男子走到凉亭中,和齐廷济抱拳笑道:“刘聚宝见过齐剑仙。”
齐廷济抱拳还礼。
郁泮水笑道:“你们聊,我去见个晚辈,看能不能给那小子忽悠瘸了,成功入赘我郁氏。”
刘聚宝扯了扯嘴角。
郁泮水一拍脑袋,打了个响指,匾额那边出现一缕青烟,最终凝聚出一个身姿婀娜的艳美女子,跟在郁氏老祖身后。
一间书房。
林君璧跨过门槛后,一位仙人境修士轻轻关上门。书房内只有一位老人,拎了把椅子背窗而坐。林君璧上前几步,作揖行礼。
林君璧能在那瘿柏亭落座,在这书房就休想了。
眼前这位跷二郎腿的郁家老祖,瞧着就是个锦衣玉食的富家老翁,胖乎乎,一眯眼,眼更小了,越发显得脸大,凭空多出几分油腻。
很难想象,这位老人不过玉璞境修为,就能够在大澄王朝覆灭后又扶植起一个国力更强的玄密王朝。而不管是大澄还是玄密,都要比如今的邵元王朝排名更高。
在略显幽暗冷清的书房里边,既然老人不说话,林君璧就只是站着。
郁泮水终于开口笑道:“听说你精通弈棋,都快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君璧棋术依旧不如先生厚实。”
“这话说得油腻了,我是问输赢,没说棋风,按照你的说法,我还比绣虎下棋霸道呢,有意思吗?”
“君璧与先生对弈,各有胜负。”
“小子贼精,养望术比棋术更高。邵元国师教出了个好弟子。”
“该得的,一毫一厘别少我;不该得的,给了我也会还。”
“怎么还?当那人心、名望是钱财啊,油腻油腻,小小年纪老到得油腻,为人处世更油腻。”
“规矩之内,我问我心,我行我事。”
“你去剑气长城,初衷不是为了郁狷夫吗?是心灰意冷,知难而退了,还是犹不死心,打算放长线钓大鱼?此问可不好答,要么是你小子承认自己居心叵测,要么是承认你家先生心太脏,棋盘外落子都是下黑手,所以不如我帮你找个理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不是就比较斯文了?”
郁泮水攥着一枚冻如凝脂的玉石手把件,薄意雕刻,下刀极浅,唯有两处篆刻较深,皆是印文样式,一为“玉璇”,一为“琢”字。他呵了口气,换成双手紧握,轻轻拧转,然后又习惯性往脸上蹭了蹭。
林君璧对此视而不见,说道:“郁狷夫看不上我,我和郁清卿不合适。”
郁泮水讥笑道:“傻姑娘怎么看上的陈平安?”
林君璧反问道:“郁狷夫为何会看不上隐官?”
郁泮水眯起眼,抬起手腕,轻轻虚握,下一刻手心就多出一枚印章,再以双指拈住。
印章边款:石在溪涧,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绮云在天,拳犹然在那天上天。印文则是:女子武神,陈曹身边。
郁泮水问道:“你下棋,就是输给此人?知不知道他是谁?”
林君璧说道:“郁先生知道就好。”
郁泮水提起手中另外那个玉把件,说道:“你骂这家伙几句,我将此物送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说你不说,怕什么。提醒一句,我手中的把件,可是水绘园故物,等于半座水绘园,别说你需要,就连你家先生都不会嫌弃。”
此物出自老坑福地,这种奇石田黄,是老坑福地的山根精华所在,是福地的特有之物,价值连城,一两老坑石一两谷雨钱,更有“天下印章砚台,半出老坑福地”的说法。
老坑福地是出了名财源滚滚的上等福地,由符箓于玄山门的一座下宗宗门掌控。
符箓于玄,一山五宗门。手握一座上等福地、一座小洞天和两座中等福地,其中那座云梦小洞天中不仅有青草湖,光是蛟龙窟就有数座,水裔精怪更是无数,尤其难得的是天生性情温驯,最被山上仙子喜欢。
归功于浩然天下那些杂乱不堪的山水邸报,为仙子们评选出了众多山上必备物件,什么龙女仙衣湘水裙,十二颗虬珠起步的“掌上明珠”手串,一把白帝城琉璃阁炼制的梳妆镜,一幅被誉为“天下一等真迹”的临摹《云上帖》或是《间帖》,流霞洲玉春瓶,斜插一枝来自百福地的梅……
于玄能不有钱吗?符箓能不多吗?便是郁泮水这个手握玄密王朝全部财库的郁氏老祖都要自愧不如。
这会儿“现身”自家园的那位皑皑洲刘大财神曾经主动开价,要跟符箓于玄购买半座老坑福地。据说当时刘聚宝身上带了一堆咫尺物,里边满满当当都是谷雨钱。除了堆积如山的神仙钱,刘氏还愿意将自家绿荫福地的一半送给于玄,只是于玄没答应就是了。
于玄说:“你刘聚宝有钱又如何,可我像是缺钱的人吗?”
说到底,什么半座老坑福地、半座绿荫福地,什么刘聚宝送钱给于玄,都是表面功夫,却类似山下世族的一桩联姻。皑皑洲刘氏不过是要再抱一条大腿,当然双方确实可以一起挣长远的大钱。一方挣钱一方亏钱的买卖,做不长久,只是一条“流水”财路,说走就走,说没就没。
林君璧好似早有腹稿,毫不犹豫,背稿子一般,还真就骂了一通“崔东山”。
郁泮水哈哈大笑,十分快意,将那个玉把件丢给林君璧,林君璧收入袖中,说道:“可惜未能解石为一枚方章。”
郁泮水转头说道:“回头你告诉绣虎。”
一个清冷嗓音响起:“奴婢领命。”
林君璧始终目不斜视,置若罔闻。
关于这位郁家老祖的传言太多,性情不定只是其一。
郁泮水突然问道:“那个年轻隐官真能让你林君璧都要佩服?”
林君璧点头道:“不能为之,心神往之。”
郁泮水笑道:“咱俩手谈一局?”
林君璧说道:“输赢都由郁先生说了算。”
郁泮水抖了抖手腕,将那枚印章放回原处,起身道:“走,去瘿柏亭杀一局去,小子口气贼大,说得好像能赢我似的。”
京城渡口那边,裴钱和郁狷夫一起乘坐仙家渡船去往皑皑洲,阿瞒站在观景台栏杆那边,痴痴地看着一座恢宏京城变成巴掌大小、芥子大小,最终消失不见。
裴钱问道:“你先补上昨天欠下的练拳,不然你要还我一枚雪钱。”
阿瞒只是踮起脚尖,始终望向远方大地。
裴钱也不恼火,更无责骂,只是说道:“按照约定,连续两天不走桩,还我一半雪钱,一旦总计有三天不练拳,全部还我。”
阿瞒这才含糊不清地说道:“再看一会儿。”
陈灵均走渎,终于在春露圃附近的大渎入海口,成功离开一洲山河气运的镇压束缚,声势浩荡,一条庞然大蛟有如龙入海,掀起滔天巨浪。
只是陈灵均刚要趁势再咬牙前冲千百里,不承想微微扬起巨大头颅,只见远处海面上,一袭青衫双手负后立于船头,十分潇洒,但是在大浪之中,那人立即被打回原形,术法乱丢,也压不住水运汹汹导致的惊涛骇浪,这让陈灵均心一紧。
大渎邻近入海口沿途两岸数千里,已经有几家仙师帮着镇压水势,大水不至于漫延上岸,免得伤及无辜,不承想临了,还是有条运道不济的漏网之鱼。陈灵均瞧见了那个最终呆若木鸡的年轻仙师,一个发狠,晃动那条血肉模糊、可见白骨的蛟尾,更改轨迹,撞入大海深处,整个头颅砸在了海床上。
石、崖、桥、堤岸,一切陆地之属的万物,皆是蛟龙之属走江的无形大道阻拦。蛟龙走江,讲求一个一往无前,疯狂汲取水运,洪水滔天,走得越快就越轻松,陈灵均却一路走得磕磕碰碰,一鼓作气支撑至此,终于彻底衰竭,若非那一叶扁舟拦路,其实他还能冲出去最少千里海域。陈灵均晕乎乎晃动头颅,事已至此,再走海就毫无裨益了,他忍着全身剧痛,凝为人身,从方寸物当中找出衣物穿戴在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摇摇晃晃踏波而行,去找那只落汤鸡。陈灵均环顾四周,见那落汤鸡上半身趴在倾覆的小船上,大呼道:“好大水,咋回事?!”
见那人无事,陈灵均松了口气,然后悲喜交集,一个忍不住,就号啕大哭起来。
“老子这辈子再也不走水了,谁说都不成。老爷发话都不成!”
只是号了几嗓子后,陈灵均一屁股坐在水面上,又笑了起来,跌跌撞撞的,走渎总算成了嘛。也就是贾老道、白忙这些好兄弟都不在身边,不然这会儿陈灵均能拉着他们一起把一条济渎当酒水喝完。
陈灵均立即抹了一把脸,见那位瞧着只是洞府境的练气士好不容易将小船翻转过来,正蹲在那边用双手倒水入渎,大概是先前以蹩脚术法抵御巨浪耗尽了灵气。
陈灵均心中确实有些愧疚,年轻练气士好好赏着景,就成了落汤鸡。
云海之上,李源捂着额头:“我这灵均兄弟,走渎走渎,是不是脑子都跟着进水了,哪有这么走渎的。”
走渎成功,竟然就只是让一位金丹境蛟龙之属,只是元婴境初生,而不是李源和沈霖最早预期的元婴境瓶颈。
元婴境初生,与元婴境圆满,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哪怕同一境界,其实已算天壤之别,对于境界攀升更加艰难的蛟龙之属,两者更是悬殊,而且走渎这种事情,能一而再再而三吗?机会没了,这辈子就都没了。原本按照龙亭侯与灵源公的推衍,陈灵均只要走渎成功,最坏的结果,都是元婴境圆满巅峰境,运气好些,直接破开元婴境瓶颈跻身上五境都不是没有可能,可愣是被陈灵均扑腾出个当下的惨淡光景。
李源已经开始担心自己的前程了,陈平安不会到时候迁怒自己的护道不利吧?
南薰殿水神、如今的济渎灵源公沈霖,和龙亭侯李源并肩而立,她笑道:“我倒是觉得这样不错。开始有些理解陈平安为何愿意如此照顾陈灵均了。”
李源还是替好兄弟心疼那份大道折损:“当个好人,实在太钱了。”
李源皱眉问道:“那位瞅着总让我觉得气象古怪的练气士,好巧不巧,突兀出现在这里,连累陈灵均跌了半境,当真只是地仙修为?”
沈霖也有几分忧虑:“除了岸上春露圃修士,还有你我双方的水官一起巡游海中,照理说确实不该有人出现在此地。”
再远些,千里之外,其实还有一位渌水坑出身的捕鱼仙,因为按照双方推衍,陈灵均裹挟大渎水运汹涌入海之后,会在那处被临时开辟出来的水府暂作休歇,以此固本培元。
一个身材臃肿的绿袍妇人凭空浮现在两位大渎公侯身边,说道:“主人让我捎话,要你们不用追究那人来历,随他去。不但如此,如果有人擅自探究此人根脚,比如大源崇玄署或是水龙宗,来与你们试探口风,你们劝一劝拦一拦,拦不住就与我打声招呼。”
妇人笑眯眯道:“要水淹婴儿山雷神宅,龙亭侯好大的气魄。”
李源嬉笑道:“澹澹夫人折煞小弟了。”
这头渌水坑飞升境大妖道号青钟,自封“澹澹夫人”。喜欢与人间最得意攀亲戚。传闻在那渌水坑大门外,悬有一副金字楹联:“击钟青冥之长天,足蹑渌水之波澜。”
飞升境咋了,白也为渌水写过一篇诗文又咋了,看把你拽的,荡漾得没边了,你真有本事,就去与我的好兄弟火龙真人拽去啊。
澹澹夫人笑着离去,忍不住瞥了眼海上的年轻练气士。虽然她现身后表面镇定,实则心有余悸,不比见到火龙真人更好。
斩龙之人,斩杀水裔,岂不是更信手拈来?
陈灵均机灵得很,随便找了个借口,陪着那哥们一起大骂这边的水势诡谲,然后很快两人就开始称兄道弟起来,不承想那哥们竟然也姓陈,名浊流,这名字取的,跟好兄弟白忙有的一拼,而且一看就是个科举失意人。陈灵均开怀大笑道:“你姓陈我姓陈,那咱俩岂不是五百年前的本家兄弟?”
陈浊流微微一笑。先前寻见了一处破碎秘境,随便找见了一副仙人遗蜕,就将先前皮囊还给了那个北俱芦洲的年轻车夫。
车夫“白忙”得了一袋子神仙钱,陈灵均换来了一场走渎成功,而不是功亏一篑,到头来白忙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