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徘徊陋巷
陈平安见过三位以剑客自居的剑修,最早的阿良,后来鬼蜮谷的蒲禳,再就是身边这位大髯游侠。
刘叉带给陈平安的压力,要胜过那个当了多年邻居的龙君。一方面是刘叉剑术剑意更高,龙君由于体魄不全,始终没有重返境界巅峰。另外一方面,龙君终究是人族剑修,刘叉却是妖族,陈平安承载真名的缝衣之道,与刘叉存在着一种相互压胜的玄妙关系。
刘叉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个白衣隐官,自己的开山大弟子背箧,在这个年轻人手上吃过亏。也好,省得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剑气长城之外,浩然天下再无剑修。
陈平安纹丝不动,只是身上法袍重新变作鲜红色,问道:“飞升城如何了?”
刘叉取出一壶酒,仰头灌了一口,瞥了眼似有所动又心如止水的年轻人,反问道:“你还有本事顾得上别人?”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袭灰袍的龙君方才已经被老大剑仙斩杀。
陈清都当年曾经说过,只要龙君胆敢越过城头往北一步,就会死。事实的确如此。可惜陈平安未能亲眼见到剑斩龙君那一幕。
只是陈平安不知那一截剑尖到底是何物,来自龙君从未现世的某把佩剑,还是老大剑仙留在此地的某件遗物?依循先前那股天地异象,倒像是来自倒悬山遗址大门那边,只是谁会向剑气长城丢一截剑尖?若真是某样远游之物,为何剑仙张禄和蛮荒天下又不阻拦?
至于那团灰白的破布与剑尖裹缠在一起,正是龙君身死的一种明证。那些灰袍残余,类似一位剑修或暴毙或兵解,然后被大神通剥离出来的本命飞剑。所以绝非什么法袍。
老大剑仙只是要他好好收起,用心炼化,却不是炼化为什么本命物,而是炼化为一把身外物的佩剑,炼化一截剑尖为长剑,炼化那团布为剑鞘,到时候应该会是一把不错的剑客佩剑。
陈平安换了个问题:“陆芝死了?”
心中却默念:别死,千万别死。
剑气长城的剑仙已经死了太多太多。好不容易离开剑气长城,陆芝他们这些于剑于家乡于天地都已问心无愧的远游前辈都已经不该只是晚死几天了。
无论是陆芝这位女子大剑仙本身的性情脾气,让陈平安心生佩服,还是涉及剑气长城将来在数座天下的千秋大业,陈平安都希望陆芝能够活个几千年,哪怕陆芝就此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与剑气长城和飞升城彻底脱离关系,都还是一桩大好事。一位开山祖师的行事风格,往往会决定一座山头百年千年的门派风气。
以后若是还有机会与陆芝重逢,陈平安第一句话就是说:“陆芝你确实倾国倾城,谁否认老子就干他娘。”
刘叉说道:“没有,陆芝当下正在与仰止、袁首厮杀缠斗,不过你师兄就在战场附近,加上萧愻担任隐官的时候就与陆芝关系不错,陆芝返回南婆娑洲问题不大。”
陈平安立即又问道:“扶摇洲?”
刘叉说道:“白也落入周先生的陷阱,仙剑太白已碎。不过蛮荒天下代价也不小,搭进去白莹和切韵。”
经此一役,接下来蛮荒天下的十四王座新面孔会越来越多。
浩然天下那边,萧愻剑斩桐叶洲荀渊,曜甲打杀中土神洲周神芝,白莹炼化了金甲洲完颜老景,扶摇洲一位本土飞升境重伤远遁,差点连跌两境,好不容易才保住个仙人身份,若非齐廷济出剑相救,就要被刻字城头了,如今已经躲去流霞洲一座下宗宗门的白瓷小洞天,闭关养伤。
陈平安似乎陷入了沉思。
难怪,那截剑尖是剑仙太白的一部分。难怪龙君会掠过城头阻拦剑尖靠近自己。只是白也为何要如此赠送此物?而且还是一把仙剑杀力最大的剑尖?
蛮荒天下陆陆续续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有荷庵主、黄鸾、曜甲、白莹、切韵。
那位白也诗无敌的人间最得意,竟然会死?!战场为何会在西南扶摇洲,而不是距离中土神洲更近的金甲洲?中土文庙到底是怎么谋划的战事?不过也对,白也与文庙关系平平,儒家好像没资格对白也仗剑何处指手画脚。何况扶摇洲和金甲洲到底是怎么个具体形势,陈平安没那未卜先知的本事,只能通过城头刻字“周神芝”和“完颜老景”来推衍一二。
刘叉说光是王座大妖就搭进去两个,加上刘叉尾随那一截仙剑太白剑尖而至,是不是意味着那场堪称人间最巅峰的厮杀,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围杀?儒家文庙和中土神洲是否有应对之策?这个刘叉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还是周密运转神通,类似崔瀺的山水倒转,直接将刘叉送到此地?以防万一,早早斩杀自己了事?
疑问太多,没有答案,不知真相,因为线索实在太少,何况刘叉的言语至多只能信七八分。
但是陈平安倒是很清楚一件事,蛮荒天下和甲子帐越想对半座城头斩草除根,就意味着浩然天下的大势越好,绝不至于糜烂不堪,至少南婆娑洲和家乡宝瓶洲如今肯定还据守稳固,否则半座剑气长城,加上他这么个地仙剑修,没必要让王座第三高位的刘叉亲自过来出剑。
陈平安被刘叉突兀一拳打碎了山巅境的身躯魂魄。
刘叉并未出剑,单凭剑修体魄出拳而已,而且还单手拎着那只酒壶。
陈平安能挡却未挡,硬生生扛下一拳,然后在不远处聚拢身形,心中大为疑惑不解,不知刘叉此举用意何在,如此出拳的结果,跟龙君昔年出剑的结果一样,根本杀不死与半座剑气长城合道的自己,甚至可以说与上任隐官萧愻出拳相似,陈平安如今最缺的,恰恰就是这种“武夫问拳在身”的淬炼体魄。但是陈平安没有任何侥幸心理,更不敢贪求刘叉再出一拳。
刘叉喝了口酒,笑道:“难怪能熬过龙君多次出剑,武夫体魄底子很好。”
多次出剑?龙君先后递出了一百七十九次!
陈平安问道:“飞升城如何了。”
同样的问题,忍不住多问。
刘叉答道:“飞升城在崭新天下不但已经站稳脚跟,目前还是五大势力当中开疆拓土最多的。”
陈平安如释重负。随即叹了口气,刘叉如此有问必答,看来自己的处境不太妙啊。自己一个哪里都去不得的小小地仙剑修,至于劳驾刘叉亲自出剑斩长城吗?
果不其然,刘叉笑道:“你问几个问题,我就递出几剑。所以你大可以多问几个,反正只要多于三剑,差别就都不大了。”
陈平安竟然还真就又问道:“周密是不是与托月山大祖有过一场约定,使得周密不但是幕后主谋,还会是蛮荒天下的战力最高者?”
刘叉笑了笑,没有言语。
陈平安说道:“搭进去白莹和切韵?半个才对吧?我第三问,刘先生问了不答;第二问,刘先生更过分,问了作假,所以递出一剑,意思意思得了。不然我要是再问下去,说不定刘先生还要欠我几剑。”
刘叉不再理睬陈平安,随意缩地山河,行走在这半座剑气长城城头之上。
陈平安就一直跟随着这个昔年王座第三高位的剑客。
刘叉蹲下身,在一处伸手抵住城头,轻轻一按,很快就站起身,去往别处,刘叉与身边的隐官随口说道:“就当是欠你两剑好了,只管出剑二十次,在那之后,我再出剑。”
刘叉言语之时,环顾四周,天地一变,剑气森严。
刘叉喝了口酒,笑道:“还真是不客气。”
刘叉丢了一壶酒:“行了,先前是故意吓唬你的,也是故意说给老瞎子听的,周密要我拿你当鱼饵,钓那老瞎子来此送死。”
刘叉已经被周密以“天下大义”动之以情,加上托月山大祖的敕令“晓之以理”,违心做事一次,就绝不会再次在剑气长城对一个年轻人出剑。但要是说剑斩一个十四境的老瞎子,刘叉不介意多出剑一次,只要老瞎子离开十万大山,刘叉就会倾力出手。
酒壶并未坠地,反而行踪不定,倏忽出现在各处。至于那个年轻隐官,更是不见身影。
刘叉笑了笑,这小子倒是谨慎得……好似周密了。
对面那座城头,离真站起身,一脸疑惑。
周密突然现身,笑道:“你应该感谢我,会让一条光阴长河稍稍偏离原先河床。”
离真叹了口气:“到头来,我才是那个傻子。”
周密摇头道:“我早年在托月山翻阅那本老皇历,一直坚信远古剑修当中,不管是已经战死还是存活下来的,观照都被低估太多太多,那场河畔议事,应该有你的一席之地。只不过想来没有谁愿意自己身边站着一个好像在光阴长河下游渡口等人的存在。”
“当年我专门替你推衍过很多结果,到底如何才能自救,尽量熬到更远的某座渡口,只是很难有一个万全之策,意外之喜,是让我受到启发,于是早早有了如今这场围杀之局,不过我当年设想的伏杀之人,是与众多远古神灵一起从天外撞入浩然天下的礼圣。一旦成功,世间再无小夫子,白泽就有可能改变主意。”
离真皱眉道:“白泽与礼圣关系绝好,不会因此彻底反了蛮荒天下?”
周密笑道:“胜负两可间,帮谁都两难。可当蛮荒天下占据六分胜算的时候,无论是为了浩然天下少死人,还是让蛮荒天下站稳脚跟,到时候白泽的选择,其实就只有一个了。干脆利落,速战速决,唯有天下大定,才有机会休养生息。当然在那之前,我肯定会主动找到白泽,答应一些事情,做出很大的让步。”
周密转头望向遥远南方的那处十万大山地界,微笑道:“妖族白泽,为浩然天下说话,人族贾生,为蛮荒天下谋势,你觉得还有比我们更合适的天然盟友吗?”
离真说道:“可惜没成。”
周密说道:“确实可惜。”
离真感慨道:“贾生手段,真是阴毒。”
周密笑道:“阳谋用得,阴谋也要用得,若是能将阴谋用得如同阳谋,就是兵家集大成者。”
离真小声嘀咕道:“当年文庙就不该让你活着离开浩然天下,至少也该在剑气长城就让贾生莫名其妙暴毙了。”
周密只是摇头。
离真问道:“你到底要吃掉多少大妖才罢休?我很好奇你如今当真只有十四境吗?你与我师父……”
周密摆摆手:“不该知道的,就别多问,也别多想了。”
刘叉倾力一剑所斩白也,是光阴长河停滞为湖泊,却好似蓦然重归既有河床,使得白也手持四把仙剑,的的确确剑斩了四头王座大妖,在那之后,白也已经彻底耗尽灵气与心中最得意之诗篇,然后又被周密重新将那段光阴长河倒转逆流,只余下一个身死剑折的白也,留在光阴长河的渡口,其余一洲天地万物,连同六头王座,和一剑斩杀白也的刘叉,悉数重归光阴湖泊。只是在这期间,白也察觉到对面的切韵正是贾生之时,就已经手持太白剑斩切韵,不但如此,被刘叉出剑斩杀的白也,同样以阴神出窍远游,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转光阴,逆流而上,以毁弃仙剑的代价再次出剑斩杀白莹。直到这一刻,周密再真正将湖泊打开禁制,重新恢复正常光阴长河,汹涌流泻天地间。所以在那之后,一洲天地的光阴长河才会如此破碎紊乱。
为的就是让将来之白也,尽量远离当下之白也。再无十四境修为,彻底失去一把仙剑太白,从此白也再无碍天下大局走势。在那之后,白也未来百年千年,是否能够重返巅峰,周密非但不会忌惮,反而充满期待。
离真突然试探性问道:“白莹是你……的阳神身外身?然后在修道过程当中,夹杂了诸多魂魄,让白莹自以为是白莹?”
周密笑道:“观照为何说自己是个傻子,我看不是。所以我一直很看重你这个托月山嫡传。如果不是小有意外,年轻隐官代替宁姚出战,离真如今就可以知晓更多内幕了。当然,四仙剑之一的天真,要么毁去,要么成为我的本命物之一。”
离真问道:“周密,几千年来,你到底‘合道’了多少大妖?”
所谓的周密十四境之合道,便是吃,吃荷庵主,吃曜甲,吃切韵,合拢阳神白莹,不还是吃?
事实上还有一个跌境到元婴境的王座大妖黄鸾!
至于那个金甲洲的飞升境完颜老景,自以为可以苟且偷生,下场如何?落在了周密手里,还能如何。
蛮荒天下,谁都不易见到周密,周密所见之人,多是些值得栽培的年轻人。不然无须周密阻拦,自有托月山嫡传帮忙阻拦。因此周密的王座第二高,一直给蛮荒天下的感觉,就只是托月山有意为之,好像是因为托月山需要一个脑子够好、帮忙传话的存在。所以文海周密一直被认为至多是飞升境巅峰,是名次极高却战力相对靠后的一个王座。
而枯骨王座大妖白莹,几乎从未与其他王座或是飞升境出手厮杀,喜欢鬼祟谋划,刨地三尺,专门针对那些暗中养伤的大妖,传闻是炼化为傀儡。所以白莹看似战力不高,但是出了名的家底深厚,以及城府深重。
白莹不但有龙君头颅所化的剑侍龙涧,还有观照一部分残余魂魄炼化的那把长剑。白莹行事,当真称得上是百无禁忌。
离真颇为无奈,备感无力,竟是再次蹲下身,长吁短叹起来。
即便本命飞剑是那光阴长河的离真,也不敢说自己眼中所见就是真相。
许多时候,看见了一部分的真相,最让人自以为是。只不过寻常人越自以为是,活得越轻松就是了,山上山下皆如此。离真则是例外。
离真突然想起一事,差点儿没笑出眼泪来。
相传历史上大妖白莹曾经询问文海周密一个问题:周先生是否要当蛮荒天下的文教之主。周密好像只是笑答“不够”二字。
离真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青衫文士装束的读书人。读书人这么可怕吗?
周密只是安静等待那个老瞎子的选择。
老瞎子还是老样子。
只要老瞎子不离开山头,周密也不至于去十万大山那边折腾。
周密以心声笑道:“离真,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去桐叶洲找我。想不明白,也无不可,你就留在旧蛮荒天下版图好了。”
扶摇洲一役,周密为了斩杀白也,除了那些层出不穷的神通手段,还有最根本的代价,就是周密身上半个白莹和半个切韵的大道就此付诸流水。前者早早得自蛮荒天下,后者最新得自浩然天下。
年轻隐官和刘叉对话当中,误打误撞的一语道破了天机,其实是猜的。
如何猜出,很简单,设身处地,以读书人去设想读书人的一肚子坏水,不妨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之用心,将诸多手段尽可能想得“周全缜密”。
线索其实也有几条,比如荷庵主的身死道消,如果说托月山大祖与陈清都相互大道压胜,不能出手,那么周密作为蛮荒天下的“隐官”,至少也该阻拦,而不是眼睁睁看着董老前辈剑斩大妖不说,还要拖曳一轮明月到人间。
至于周密如何“说服”切韵,离真猜不出来。周密好似猜出离真的疑惑,主动为其解惑:“在我的大局之中,剑修斐然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存在,远比赊月、雨四之流更重要。”
周密随后又说出了一个让离真心神震颤的说法:“观照一样如此,在我心中,分量仅次于斐然。所以观照所有残余魂魄的兜兜转转,一直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周密随即说道:“恼火?需要吗?一个在这城头怨天尤人多少年了的离真,当真就不想脱离光阴长河的河床拘束,甚至都不用再当什么剑修观照?”
周密指了指远处陈清都剑斩龙君的战场:“你以为陈清都最后一剑不是向观照递剑?老皇历终究是要翻篇的。”
这座城头,曾经有刑官和隐官官职,甚至昔年贾生还当过前任刑官。
更早之前,远古天庭,有持剑者和披甲者。
只是白也竟然赠剑给桐叶洲斐然,这让周密有些小小不悦,又需要他额外分心去打杀一个大意外了。
昔年讲学传道斐然,两人虽然没有先生学生的名义,但其实周密传授斐然学问,远比传授给绶臣、流白这些嫡传更为用心。
事实上,斐然所在师门,仅存三位,在托月山大祖安排下,都早已是周密的棋子,周密原本有朝一日,甚至会以斐然某种意义上的“传道恩师”身份现身,再还给斐然半个师兄切韵,也要让斐然死心塌地追随自己,共同走向那条几乎没有尽头可言的大道。两人身后会有离真、雨四、涒滩之流的存在,远远跟随他们。
昔年在托月山,周密找到了那位养伤六千年之久的蛮荒大祖,提出过上、中、下三策。
第一个意外是剑气长城的举城飞升,落在了第五座天下。不然蛮荒天下在剑气长城的战损会小很多。
第二个意外是绣虎崔瀺的吞并一洲,阻滞桐叶洲妖族北上。
此外,像是十四境白也的出剑,观道观观主的两边都帮一把,然后隔岸观火。当然还有当下隔壁年轻人担任隐官,都算不得什么意外。
不然周密的上策早已达成,一举攻破西南扶摇洲,主力攻打孱弱不堪的东南桐叶洲,北征最不堪一击的宝瓶洲,一鼓作气拿下战力空虚的北俱芦洲,以及最后一个墙头草皑皑洲。随后与中土神洲、流霞洲、南婆娑洲展开对峙,在此期间,先将扶摇洲暂时归还中土文庙,可最终还是由蛮荒天下夺得扶摇洲和金甲洲。
周密只要拿下宝瓶洲,就是一个重大转折点。
而那高低三策,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蛮荒天下的大势与文海周密的大道成就,恰恰相反。
周密对此没有任何隐瞒,与那位灰衣老者直接坦言,后者更是大笑不已,不但没有一巴掌随便拍死当时境界平平的浩然天下贾生,反而让周密只管放手去做。之后数千年,贾生变成了周密,周密又变出一个白莹。至于剑气长城的战事,周密其实一直在暗中谋划,除了剑仙剑修本身的缓缓策反,重点更是浩然天下的人心,比如雨龙宗、蛟龙沟、扶摇洲山水窟,授意三头大妖在桐叶洲的潜伏……
至于最终是谁的上策谁的下策,托月山大祖和周密都可以接受。
一座毫无教化可言的蛮荒天下,却能以国士待浩然天下贾生,真是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周密岂能不殚精竭虑,为托月山潜心谋划大势数千年之久。
周密突然微微皱眉,随即眉头舒展,微笑道:“好个符箓于玄,接连坏我两件小事,迟早有一天要和他讲讲理。”
一处明月宫殿遗址大门外。“飞升”至此的紫衣白发老人,摇摇欲坠,几乎跌倒在地,他仍是心思微动,怒喝一声,忍着伤势,依旧毫不犹豫就以术法碾碎了数以万计的残余符箓,使得其中一张金色材质的明月符蓦然化作一个儒生身形,儒生略带笑意,随之消散,于玄大骂了一句:“狗贾生,老子拉不出狗屎给你吃!”
为了脱离扶摇洲的光阴长河禁制拘束,于玄手持那把白也丢来的太白剑鞘,老人不惜打碎一枚酒壶的整条心相星河,一半作为还礼,竭力护住白也的魂魄,好让坐镇穗山之巅的至圣先师把握更大、胜算更多,余下白也魂魄更全,至于剩余一半星河,符箓数量仍是多达四十余万张,与天象星河相互牵引,变成一座类似飞升台的符箓长桥,拖曳于玄远离人间,最终来到这座浩然天下万年禁地之一的冷清月宫废墟。哪怕如此,依旧险之又险,若非有白也之外的剑仙出剑阻拦,于玄恐怕就要被一个扎羊角辫的丫头打落人间了。
只是不承想周密竟然不知施展了什么手段,能瞒天过海,将一粒心神依附在符箓之上,一路尾随至此,于玄还是落地之后,才只是凭借直觉意识到不对劲,二话不说便“破罐子破摔”,宁愿打碎一件有关大道根本的本命物剩余符箓,也绝不让万一出现。事实证明符箓于玄此举赌对了。
周密甚至懒得收回那粒由赊月本命月色作为遮掩的心神,选择与那张金色符箓一同消散,免得被至圣先师拘了去。
在月宫废墟外,符箓于玄颓然坐地,手持一把白也嘱托他归还大玄都观的太白剑鞘,他大笑道:“他姥姥的,再也不当英雄了。”
只是于玄很快抚须而笑:“去他的十四境,老子爽得很!”
低头一看,雪白胡须血迹斑斑,抚须好似揪须,又开始破口大骂狗贾生。
骂完之后,于玄想要起身,远离这是非之地,不承想又一张书页凭空出现,飘落在他身前。他伸手一抓,整个人被拖曳远去,好像符箓于玄要被一页书带往浩瀚星河当中去了。
书页上边有诗句: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以及一句好似旁注的言语:符箓于玄,在此合道。
于玄站在那张蓦然大如虚舟的符箓之上,好似大道远游,仙人乘桴浮于星海。
于玄打了个道门稽首,心湖中有涟漪响起:“于玄仙气很浩然。”
于玄哈哈笑道:“至圣先师谬赞,谬赞了啊。”
剑气长城那边,周密打开小天地禁制,一脚跨入对面城头的笼中雀当中。
周密哑然失笑,两位剑客,好似天各一方,各自喝酒。
刘叉率先起身,破开那把笼中雀的天地禁制,重返浩然天下南婆娑洲,听周密的意思,既然已经拿下三洲,接下来就要给那位醇儒一个晚节不保了,争取同时拿下南婆娑洲和宝瓶洲。其中南婆娑洲战场,会交给刘叉,只需要问剑陈淳安一人,其余都不用多管。
陈平安站起身,笑眯眯道:“老瞎子不好杀吧?”
周密环顾四周,点头道:“比隐官大人是要难杀些。”
陈平安将手中酒壶收入袖中,问道:“如何能杀白也?”
周密答非所问:“你是剑修,却未能见到白也出剑,憾事。”
陈平安说道:“以后白也可以看我出剑。”
周密笑了笑,年轻隐官这句话,听着很豪气干云,寻常人听见了,只当是一个年轻人的眼高于顶,连白也都不放在眼中,但是周密却知道,这是浩然天下读书人陈平安与浩然贾生言语的一个道理。
憾事往往让人失望,可是我还是要做到不让他人失望。
周密看着这条不知该说他大言不惭还是赤子之心的丧家犬,竟然极有耐心,缓缓说道:“那是一个人还未曾真正失望过。”
陈平安双眼眯起,一样语速缓慢,说道:“曾经有个小女孩在流亡逃难的路上,亲眼见到自己的娘亲躲着丈夫和女儿偷吃馒头。小女孩就只是麻木地看着那个场景,你说她失不失望,绝不绝望?一样可以变的,可以改的。是个读书人,就了不起吗?失望就会更大吗?我看未必。”
周密摇头道:“道理是个好道理,可还是太小。”
年轻隐官蓦然而笑:“那是当然,晚辈年纪轻,学问浅,哪里能跟文海周密比较大、道、理。”
周密双手负后:“到底要亲手打杀多少个自己,才能真正认命,再去一步一步改天换地?”
陈平安面无表情。周密已经身形消逝,甚至连陈平安本命飞剑笼中雀对此人的到来和离去都毫无察觉。
陈平安拈出一张符箓,确定一下自己到底身在谁的天地当中。
周密在陈平安身后出现,笑道:“这么胆小,怎么当的隐官?”
陈平安收起符箓。
周密说道:“很期待你武夫十境的气盛。”
陈平安默不作声。
在两座天地之外的剑气长城,那些昔年从画卷当中走出的剑仙英灵开始列阵,能消磨掉周密多少道行是多少。
周密笑道:“金丹碎了又碎,才跻身的山巅境,那么元婴境呢?不如用练气士的跌一境,来换纯粹武夫的止境?”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实在不行,就拼了半座剑气长城不要。
这就是陈平安最后的撒手锏。拿一条命和半座剑气长城去换某头王座的大道。其实半座剑气长城的价值依旧极大,这笔买卖很不划算,但是又极有意思。一头王座大妖,谁愿意拿大道来换?龙君大概是最舍得的一位,却一直在确定老大剑仙的后手是否存在。
周密好像在确定这位年轻隐官的决心大小。最终他一闪而逝,先撤去天地禁制,再破开笼中雀。
返回桐叶洲之前,在城头之上,周密竟是以剑气刻下“白也”二字。不但如此,周密甚至打散了甲子帐的山水禁制,使得年轻隐官得以稍稍重见天日。
陈平安出现在崖畔,对岸就是离真,龙君一死,那半座剑气长城,就只剩下离真这一个托月山百剑仙了。
遥遥对望。离真眼神复杂,似笑非笑。
陈平安问道:“吃着屎了,这么开心?”
离真问道:“分你点?”
陈平安点头道:“拿来。”
离真愣在当场,疑惑道:“陈平安你脑子是不是从小就有病?”
陈平安说道:“饿狗才不怕棍,你比较鸡立鹤群。”
离真看了眼南方的广袤大地,再转头看了眼北边去往浩然天下的大门,最后收起视线,望向陈平安,说道:“走了。”
陈平安说道:“离真是离真,观照是观照,离真是观照,观照是离真,是什么重要吗?眼前人是谁,这都没弄明白,你又能去哪里?”
离真错愕不已,隐官大人竟然都会说人话了?!
陈平安又道:“你都听得懂人话了?”
离真抱拳,使劲摇晃,算是第一次主动认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