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徘徊陋巷

一旦走渎顺遂,任由飓风大雨肆意侵袭两岸,那么陈灵均跻身玉璞境并不难,而不是当下的元婴境蛟身,得以具备真龙雏形,可陈浊流说不得就要一个忍不住,先还钱,再一剑斩掉好兄弟的头颅了。而且方才陈灵均如果为了大道成就更高一筹,选择一撞而来,撞烂一叶扁舟和打杀拦路人,那陈浊流就更省心省力了。

陈灵均觉得自己到底不是那种乱认兄弟、乱斩鸡头烧黄纸的人,与陈浊流告辞一声,主要是要赶紧去与李源和灵源公道谢,再找到白忙,然后一起打道回府。

只是陈灵均一路返回,去过了龙宫小洞天谢过好兄弟李源,然后在春露圃四处逛荡一圈,却始终没能等到白忙,倒是又遇到了那个在春露圃渡口蹲着吃那啥龟苓膏的本家兄弟,这么巧,不认个朋友太可惜了,结果这一聊就更投缘了。陈浊流掏出一只老旧钱袋子,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请客的样子,看得陈灵均都要心酸。陈浊流要去鬼蜮谷碰碰运气,因为如今那边京观城没了那头上五境英灵,机缘遍地。陈灵均一听,又顺路,只不过陈灵均还是打算多打听打听白忙,不承想陈浊流也是个大气的人,竟是陪着陈灵均一起在这边逛荡了足足一旬,钱袋子空了大半,只剩下渡船钱,陈浊流才说有事忙去了。陈灵均苦找白忙不得,只好让春露圃那边帮忙留意几分,这才带着陈浊流一起乘坐渡船去往骸骨滩。

李源在大渎畔望向那条渡船,突然悚然一惊。只见凭栏而立的青衫文士朝自己眯眼一笑,身旁的沈霖立即施了个万福,那个陈浊流这才转身离去。

两人先一起逛过了骸骨滩,好说歹说,陈灵均才说服陈浊流莫要去鬼蜮谷当山泽野修,跟着他去宝瓶洲吃香的喝辣的!

只是披麻宗渡船跨海南下,到了长春宫渡口,陈浊流却突然说稍后再去牛角山渡口,陈灵均便与他约好在落魄山碰头,之后独自南下。

到了牛角山渡口,双脚一落地,陈灵均又忍不住擦了一大把辛酸泪。悬好剑符,御风到了自家山门口,见着了曹晴朗,陈灵均哇哈哇哈一阵大笑,大步走向曹晴朗:“晴朗啊,几年不见,境界还是蚂蚁爬坡啊,这可不行的。”

曹晴朗站在原地,轻轻点头,笑而不言。

陈灵均笑问道:“我不在落魄山的这些年,有没有谁欺负你啊,跟我说一声,如今也就是陈哥我一巴掌的事情。”

曹晴朗摇头道:“不曾有。”

陈灵均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就开始大步登山,没能瞧见那个岑鸳机,走桩如此不勤快啊。不过陈灵均很快见着了那个正在巡山的黑衣小姑娘,小姑娘板起脸,憋着笑,以行山杖拄地,站在原地,以一颗颗瓜子做暗器,一个蹦跳,拧腰旋转,大喝一声“走你”,丢出一件暗器。一路巡山,“走你走你”,打得那些草树木毫无还手之力,个个似呆头鹅。裴钱远游未归,右护法大人就真的是落魄山上无敌手了。

陈灵均咳嗽一声:“小米粒。”

周米粒愣在当场,然后怀抱金扁担和行山杖,一路撒腿飞奔到陈灵均身边,喊道:“景清景清景清!”

听到这个只有在落魄山才能听见的名字,陈灵均一下子红了眼睛,小米粒怯生生道:“给人欺负啦?谁啊,打得过我就去打,下山远游都不怕。”

陈灵均笑起来,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脑袋,弯腰问道:“老爷还没回家吗?”

周米粒点点头:“路那么远,好人山主肯定要走得慢些。”

陈灵均嗯了一声。

陈灵均让小米粒带路找陈暖树那个傻妞,他先去霁色峰祖师堂上香。

一路上,小米粒说了些家里的故事,最后小声说道:“好人山主的师兄、桌儿大剑仙,一开始误会你了,担心你会欺负暖树姐姐……”

小米粒一直没发现意气风发的陈大爷这会儿一直在牙齿打战,颤声问道:“左……左右?”

周米粒轻轻点头,邀功道:“放心吧,我帮你澄清事实了,桌儿大剑仙都笑嘞。”

陈灵均如遭雷击。传闻大剑仙左右从来都不会笑的,那就一定是大有深意了。哪怕看我不顺眼,好歹也得看我一眼吧,大剑仙咋了,就不要讲点道理啊。陈灵均顿时悲从中来,捶胸顿足,哀号不已。大爷我好不容易走江化蛟成功了,然后就只是将一拳事换成了一剑事?

和陈暖树重逢后,陈灵均就病恹恹的,只是到了霁色峰祖师堂,陈灵均深吸一口气,将竹箱和行山杖放在门外,跨过门槛。在那之后,陈灵均很快就恢复了几分风采,去灰蒙山找云子小弟,或是去黄湖山找泓下。三位蛟龙之属,竟然先后各自走水成功了。落魄山确实有几分大道亲水的意思。

其实泓下对陈灵均印象很好,也有一份私心,总觉得天塌下来,反正有陈灵均在前边先扛一拳……只不过泓下性子冷清,不太会表露情绪,在黄湖山又太过小心翼翼,才显得和陈灵均比较客套疏远。

要论胆小,在黄湖山默默打造水府的泓下,远胜身在落魄山的陈灵均,倒不是泓下真是怯弱之辈,一条能和“小泥鳅”争抢骊珠洞天大道机缘的黄湖山巨蟒、天生的蛟龙之属,脾气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陈灵均连阮邛都当面骂过,那还是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正儿八经的阮邛地盘。自家老爷敢吗?绝对不敢的。当然,陈灵均有错就改,没少给阮圣人磕头,那阮铁匠不也没咋的,当时只是脸色略显难看罢了。

这天,陈灵均陪着余米兄弟和小米粒一起在崖畔石桌那边耍,陈灵均让唯一的小弟云子现出真身,头颅搁在崖畔,身躯悬挂在峭壁上,小米粒闭上眼睛,侧着身子,出拳不停,最后打得大蟒坠落悬崖……基本上每天都要来这么一出,至于云子是什么心思,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倒不是和哑巴湖小水怪如此嬉戏如何为难,而是那个笑眯眯嗑瓜子的玉璞境瓶颈剑仙让云子实在觉得瘆得慌。

今天云子刚要滑落峭壁,突然发现那个青衫余米笑容古怪,他转过头颅,发现悬崖一侧出现了一个气息熟悉的陌生人,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她一样是手持行山杖背着绿竹箱。

小米粒瞪大眼睛,呆呆看了半天,赶紧走到年轻女子身边,她抬起脑袋,喃喃问道:“裴钱呢?”

还是个儿小小的黑衣小姑娘,好像是看着眼前的裴钱,却问那个熟悉的裴钱在哪里呢。

裴钱如今个子太高,让以前还会经常踮起脚尖说话的周米粒,都忘记踮起脚尖了。

话一说出口,小米粒就知道自己错了,低下头,挠挠头。

裴钱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脑袋,问道:“瓜子呢?”

周米粒一把抱住裴钱,大哭起来,哽咽抽泣,小声埋怨裴钱怎么长这么高了,才舍得回家。

裴钱返回落魄山后,山上还多了个名叫阿瞒的小哑巴,但是和谁都不亲近,最后裴钱让他去了骑龙巷压岁铺子,在那边帮忙当个小伙计。

米裕,化名余米,玉璞境瓶颈剑修。

下山远游的拜剑台崔嵬,元婴境剑修。

看架势要鸠占鹊巢霸占拜剑台的隋右边,金丹境瓶颈剑修。

按照以往宝瓶洲山上的说法,就是剑仙、大剑仙和老剑仙,总计三剑仙。

陈灵均、泓下、沛湘,两水蛟一狐魅,总计三个元婴境。

云子走江成功,动静没有泓下那么大,他只是走了龙须河和铁符江,金丹境。

还有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变化,都让裴钱有些不适应。

这天裴钱徒步去往拜剑台,曾经有一位长得极美的女冠姐姐——桐叶洲太平山剑修黄庭,教过她一门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只是这么多年,她一直是竹刀竹剑地闹着玩。以后不会了。

在拜剑台那边,裴钱找到了在此结茅修行的隋右边。

如今元婴境剑修崔嵬已经赶赴南岳地界,蒋去和张嘉贞也早早搬去了落魄山,所以这里很清静。

隋右边见到裴钱后,备感意外。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神色沉稳的年轻女子和当年那个混不吝、鬼精鬼精的黑炭丫头联系在一起,更没办法将那个外人稍稍抻筋就疼得一脸鼻涕眼泪的小姑娘和眼前这个纯粹武夫联系在一起。虽说在暖树和米粒那边,听说过一些裴钱练武的小事,比如喜欢跳崖什么的,隋右边仍是不敢置信。

裴钱抱拳致礼,喊了声“隋姐姐”。

隋右边笑着点头。

裴钱开门见山道:“我记得师父借给你一把剑,对吧?”

隋右边眯起一双秋水长眸,说道:“怎么讲?”

裴钱微笑道:“隋姐姐反正是有本命飞剑的剑修,不如将痴心剑再转手借给我呗。”

裴钱拍了拍腰间狭刀祥符,笑道:“刀剑错,刀有了,差一把剑。我很快就会还给隋姐姐的,最多三年。”

隋右边摇摇头:“去别处换把剑。那把痴心,不借。让你师父自己来取回。”

裴钱笑道:“又不是不还。”

隋右边干脆不再说话。

裴钱问道:“隋姐姐,知道为什么画卷四人,我跟老厨子、老魏和小白关系都很好,唯独跟你关系最一般吗?”

隋右边开始皱眉。

裴钱自问自答道:“因为我师父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夫子,你也休想我师父哪天会变成那个人。”

隋右边神色淡漠道:“你是要问拳拜剑台?”

裴钱说道:“有何不可?切磋而已。又不会死人。”

朱敛长吁短叹地出现在柴门外边,也不进门,只是说道:“裴钱,不要这么咄咄逼人,都是自家人。哪怕心有怨气,都不该早于道理先落拳上。”

裴钱头也不转:“你是我师父吗?”

朱敛哑然。

为难,真是为难。

其实朱敛知道这一天肯定会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

下策就是出拳阻拦裴钱。中策是自己替隋右边挡灾,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然后说不定要被裴钱和隋右边各打一顿。上策嘛,也是有的。

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女子出现在朱敛身边。

裴钱犹豫了一下,转身抱拳。

长命啧啧说道:“拳法一高,道理就大。不愧是落魄山山主的开山大弟子。”

裴钱眯起眼。

长命满脸随意,嗤笑道:“你师父让我捎句话给你,什么都可以余着,唯独别攒栗暴吃。听不听是你的事情,我反正把话带到就行了。”

裴钱将信将疑。

长命似乎又记起一事:“你师父补了一句,让你个头别蹿太快。”

裴钱一下子心虚起来,下意识挠挠头。她坐在檐下一张小竹椅上,望向老厨子,欲言又止。

朱敛笑呵呵摆摆手,示意裴钱不用放在心上。反正这个隋右边,他想要收拾又不太好收拾,一样看不顺眼。

长命说道:“今天拜剑台的事情,我先帮你在山主那边记下了。”

裴钱点头道:“彼此彼此。”

朱敛和长命一起离去。

隋右边问道:“裴钱,你我恩怨先不谈,你的心境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裴钱今天造访拜剑台,撒泼打滚耍无赖也好,如当年小黑炭那么贱兮兮精明算账也罢,其实隋右边借剑也就借了。那把痴心剑,确实如裴钱所说,是陈平安借给她的,而裴钱作为开山大弟子,别说暂借三年,取回都在理。

裴钱双臂环胸,说道:“明知故问。”

茅屋这边只有一张竹椅,摆明了隋右边在拜剑台不欢迎外人打搅。裴钱一坐竹椅,隋右边就只能站着。不过当下裴钱总算有点熟悉的样子了。

隋右边笑起来。裴钱竟然开始打盹儿了。

只不过片刻之后,隋右边就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好一个“睡身不睡神”,练拳近乎道。

裴钱如今到底是远游境,还是山巅境?

裴钱一身拳意好似依旧酣睡,人却已经睁眼开口言语:“书简湖的五月初五,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隋姐姐如今是真境宗剑修,应该知道吧?”

隋右边点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陈平安是五月初五这天出生的。”

“你可以喊‘裴钱你师父’,不要直呼我师父名讳。”裴钱先提醒了一句,然后从咫尺物当中掏出一袋子炒板栗,还有一种名叫五毒饼的外乡点心,上边的蜈蚣、蟾蜍、蝎子都是用木模子磕出来的。

裴钱递给隋右边,隋右边摇摇头。

裴钱吃了半袋子板栗,吃完了那块五毒饼,收起板栗放回咫尺物,拍拍手,说道:“有些文字,一直在我脑子里乱窜,怎么都赶不走。只要不练拳,就会心烦。本来以为回了家,就会好些,没想到越来越心烦,连拳都练不得了,怕暖树姐姐和小米粒担心我,只好来拜剑台这边透口气。”

隋右边笑道:“我好欺负?在落魄山最是外人?”

裴钱说道:“隋姐姐是同乡,又是长辈,所以隋姐姐说了算。”

隋右边问道:“什么文字内容,能让一位山巅境大宗师都要心境不稳?”

裴钱说道:“是在金甲洲乡野瞧见的一块禁制碑。很平常的物件,没什么古怪。”

裴钱不愿意多说了。

裴钱抱拳低头,告辞离去。

隋右边叹了口气:“不用如此。你自己才要小心。”

回了落魄山竹楼那边的崖畔,今天裴钱侧身而坐,眺望崖外云海。小米粒趴在石桌上,呆呆地看着裴钱。陈暖树在忙着针线活,帮小米粒缝补靴子,桌上摆着一个小木盘,里面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什。

一个一路飞奔到落魄山点卯的香火小人远远看见那个陌生背影,一边跑一边忍不住怒道:“何方神圣?!竟敢与我们右护法大人并肩而坐……气杀我也,何德何能……”

裴钱转过头,微微挑眉:“嗯?”

香火小人二话不说一个扑倒在地,高呼道:“小的如今暂领骑龙巷右护法,觐见舵主大人。这些年里,点卯勤恳,风雨无阻,劳苦功不低……”

不见裴钱如何动作,那个小家伙就被拽到了石桌上,贵为龙州城隍阁香火小人,这会儿比骑龙巷左护法还要狗腿,撅屁股趴桌上,嗓音略带哽咽道:“裴舵主,小的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来了。棋墩山的那几只马蜂窝,如今可大了,欠收拾啊,万事俱备,只欠裴舵主的那门仙家剑法了……”

陈暖树微微歪头,咬掉一根线头,看着香火小人的装模作样,忍不住笑起来。小米粒咳嗽一声,提醒香火小人差不多就可以了。裴钱看着小米粒,小米粒嘿嘿一笑,眨了眨眼睛。

裴钱望向香火小人,说道:“即刻起,你就是正式纳入我们竹楼小谱牒的骑龙巷右护法了。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裴钱对周米粒说道:“速速去请来那本小谱牒,记得带上纸笔。”

周米粒一个蹦跳起身:“得令!”

香火小人笑得合不拢嘴,大爷可算飞黄腾达了。而且前些年听咱们落魄山右护法的意思,说不定将来裴钱还要设置骑龙巷总护法一职。

今天夜幕中,裴钱独自走下山去,其间遇到了那个走桩登山的岑鸳机。

裴钱侧身而立,等到岑鸳机走桩登山而去,这才继续下山。

曹晴朗搬了一张竹椅给裴钱。两人一起落座后,沉默许久,曹晴朗说道:“好像过了很久。”

裴钱轻轻点头。

曹晴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裴钱又不言语,就只好重新沉默下去。

裴钱突然说道:“你知不知道禁制碑?”

曹晴朗说道:“以前福地在南苑国京城以外就有不少,如今的浩然天下就更多了。”

照理说裴钱记性那么好,不该有此问的。

裴钱说道:“我在远游路上见过乡野村头一块碑文。”

曹晴朗疑惑却不问,只是安静等着裴钱的下文。

裴钱缓缓道:“上边只写了一句话:禁止溺杀女婴及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婴。”

裴钱双手攥拳,眺望远方,神色淡然道:“小师兄让我见过那幅光阴画卷走马灯,可我至今都无法将小时候的师父,和我认识的师父重叠在一起。我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座天地偏要让我裴钱的师父久久不得回家。就一个个都这么想死吗?!又为何我学拳如此之慢,太慢了!”

曹晴朗陪着裴钱一起望向远方,轻声道:“裴钱,不要觉得自己犯错,好像师父就会归乡,更不要觉得师父骂你几句,哪怕将你逐出师门,只要师父回家,你就都无所谓了。弟子拜师,学生求学,不管师父或是先生在不在身边,我们都要有所为,和有所不为。”

裴钱叹了口气,站起身。

曹晴朗没有起身,说道:“裴钱,先生一直希望你不要着急长大,但先生并不是希望你不长大。落魄山上,先生对你,思量最多。在我看来,谁都可以让先生失望,唯独裴钱不可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当年对你一直没有太大的怨恨?真不是我有多大度,多能忍。当年先生撑伞带我去学塾,走出巷子后,先生将油纸伞交给我,让我等待片刻,其实先生偷偷返回一趟,去看过你。先生回来后,当时先生的模样,我一辈子都记得清楚,先生当时重新拿过油纸伞后,低下头,好像想要和我说什么道理,却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那个时候的先生,真是伤心极了。可我至今还是想不明白,先生当时到底想要说什么,为什么会那么伤心。”

在这之后,师父的弟子,先生的学生,不知为何,又都坐在竹椅上,只是沉默。

裴钱率先起身,曹晴朗欲言又止。

裴钱问道:“如果我比师父更早跻身武夫止境,怎么办?”

曹晴朗想了想,答道:“到时候我求先生帮你喂拳。”

裴钱登山之时,手攥一把竹黄裁纸刀,以拇指轻轻抵住竹刀柄,轻轻将裁纸刀推出刀鞘,又轻轻按回。

竹刀虽是文房清供裁纸刀样式,但因为所用青竹来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祖宗竹,故若是用来对敌,也可算是一件极为压胜妖魔鬼魅的法宝。

岑鸳机刚好走桩下山,裴钱再次停下脚步,侧身而立,为岺鸳机让道,同时她将竹刀收入袖中。

在山巅台阶上,朱敛和米裕坐在那里各自饮酒。朱敛看着那一幕,感慨道:“大概就算她再重新行走一遍当年走过的江湖,哪怕是一模一样的游历路线,天底下还是再不会有个头贴符箓、默念‘走路嚣张,妖魔心慌’的黑炭小姑娘了。”

在米裕原本的印象中,裴钱还是当年那个在剑气长城碰到的小姑娘,古灵精怪,百无禁忌。米裕再次与裴钱重逢在落魄山,确实比较惊讶,米裕这种略显突兀的感受,其实和隋右边相差不大。

米裕登山后,对裴钱的所有了解,其实都来自陈暖树和周米粒的平时闲聊。当然,小米粒私底下与米裕每天一起巡山,自然聊得更多些。米裕每次大清早不用出门,门外就会有个准时当门神的黑衣小姑娘,也不催促他,就只是在那边等着。米裕曾经劝过小米粒不用在门口等,小姑娘却说等人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啊,然后等着人又能马上见着面就更幸福嘞。

小米粒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无心之言,差点儿就要让在家乡醉卧云霞百年复百年的散淡剑仙米裕当场流出眼泪来。

岑鸳机走桩到山门口后,擦了擦额头汗水,暂作歇息,她坐在曹晴朗身旁竹椅上,轻声道:“裴钱的变化这么大?”

曹晴朗笑着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曹晴朗根本不用回头,就知道裴钱这会儿一定回头望向山脚这边,自己只要多说一个字,就要被记账。

以前陆先生说很多孩子的长大只在一瞬间,而很多人一辈子到最后就只是活成了个白头发的孩子,当时曹晴朗完全无法理解。

山巅台阶上,米裕喝了一口酒,突然说道:“相较于米粒和暖树,我对裴钱实在谈不上多喜欢,当然讨厌肯定不至于。”

朱敛点头道:“很正常的事情,裴钱太聪明了,很多时候,过分聪明本身就是一把无鞘无柄的长剑,出剑伤人,握剑伤己。”

米裕自嘲道:“说句不要脸的话,落魄山有裴钱这样一位纯粹武夫,是让我莫名其妙就安心几分的事情。”

落魄山规矩不多却个个大,为人处世太讲道理。米裕惫懒散淡惯了,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递剑,所以难免觉得束手束脚,可以后若是裴钱率先下山不与人讲理,他只需要跟上问剑就是了,反而快意几分。不然以后等到隐官大人一回家,好像就他米裕在落魄山混吃等死了这么多年,不像话。毕竟隐官大人的剑仙言语,没几个剑仙接得住。

朱敛笑道:“剑修和武夫,到底不是读书人,一个飞剑斩头颅,一个撑开拳架对敌,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双方求的就是无拘无束的大自在大自由,关于此事,我曾经与公子早早聊过不少……”

米裕有些头疼,举起酒壶道:“你们聊你们的,不管聊出什么结果都别跟我多说一句,我脑壳儿疼。”

朱敛说道:“鸳机这丫头,还有晴朗那孩子,可是我们落魄山为数不多的两股清流,两人所立,便是落魄山门风所在。”

米裕疑惑道:“此话怎讲?”

朱敛笑而不语。米裕瞬间恍然大悟,拍手叫绝,啧啧低声道:“有理有理。”

裴钱没有去往竹楼那边,而是一直徒步登山。

裴钱手中这把郁家老祖赠送、文圣老爷转交给她的竹黄裁纸刀,帮了她一个大忙,不然裴钱归乡跨三洲,就得一路当个名副其实的天大包袱斋,许多物件,说不得就只能寄放在郁狷夫那边。财不露白一事,是师徒双方最早就有的默契,有了这件咫尺物后,裴钱就得以清理家当,帮着蚂蚁搬家挪窝,如今里边装有她在金甲洲战场遗址从妖族修士身上捡来的六十九件山上器物。

先前在皑皑洲马湖府雷公庙那边,裴钱取出了一个玉璞境妖族修士的铁枪,半仙兵品秩,早先是老神仙于玄所赠。裴钱以神人擂鼓式,双拳打断两端皆似“锋锐狭刀”的枪尖,铁枪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双刀与铁棍三件兵器,再加上雷公山的雷法淬炼,品秩虽小有折损,却不多,最终裴钱相当于白白多出半件半仙兵。

当时看得沛阿香目瞪口呆,这个姓裴的小姑娘是不是掉钱眼里了?不过就沛前辈以雷公山帮忙淬炼三物一事,裴钱打算给出一件法宝,当是弥补雷公山的损耗,沛阿香倒不至于如此斤斤计较,遂婉拒了裴钱,只说以后雷公庙与落魄山的习武练拳之人多多切磋拳法、砥砺武道即可,如果还有机会江湖偶遇,说不定相互间还可以有个照应,两脉子弟只需要各自报上名号,便是江湖朋友了。

裴钱当时神采奕奕,问道:“沛前辈,当真可以吗?”

沛阿香笑道:“有何不可,落魄山瞧不起雷公庙?”

裴钱稍稍打开关于那块禁制碑的心结后,重新审视了自己的这趟四洲远游,她发现其实自己好像是做了些事情的,并非真的一事无成。

就像使落魄山和马湖府雷公庙一脉两座原本陌路的山头,变得亲近几分。

而且和她、郁狷夫一起撤离战场的金甲洲七位上五境练气士、三十一位地仙,还有更多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山上修士,都知道了来自宝瓶洲的武夫裴钱,知道了一个在金甲洲中部曾以“最强”二字跻身山巅境的年轻女子,是某座山头某人的开山大弟子。待人接物尚可,至少不缺该有的礼数,不是那种家教极差之人,至少裴钱双拳所向,一直唯有战场强敌。

至于某人到底是谁,某座山头到底在何处,裴钱则一直藏掖起来不愿多说,也不敢多说,害怕会带给师父和落魄山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老厨子曾经叮嘱过裴钱,同样一个纯粹武夫,许多金身境招惹的意外和麻烦,唯有远游境甚至是山巅境才能亲手打消之。这其实与师父当年教诲的“行走江湖,我先跌两三境界,不成敬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到了山巅附近,离着老厨子和米裕还有好几级台阶,裴钱停步抱拳,主要还是米裕这位剑气长城的剑仙前辈,如今尚未在霁色峰祖师堂敬香拜挂像,不然裴钱也就不用如此刻意讲究繁文缛节了。然后她将手中那把裁纸刀丢给朱敛,聚音成线,和老厨子详细说了打开禁制的开山之法。

朱敛心神沉浸其中片刻,笑道:“六十余件山上重宝,以后再和李槐文斗,岂不是稳赢了?”

裴钱轻轻摇头。这种小时候的幼稚打闹,以后肯定不会再有了。大概所谓的长大,就是儿时的一件件趣事排着队一一变得不那么有趣。

裴钱不再聚音成线与老厨子私底下言语,而是直接开口说道:“除了裁纸刀本身,再就是双刀和铁棍三件,我留下,其余都充公,劳烦那位韦先生帮忙勘验品秩和估个价,该卖卖,该留留,都随意。”

朱敛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暖树和米粒那边的礼物,你都没送。”

裴钱笑道:“早有准备,两不妨碍。”

朱敛点头道:“成,那就这么定了。过几天,莲藕福地会有件大事,马上就要晋升上等福地,你先别着急下山远游。种夫子很快就会返回山上,到时候我们一起走趟福地,除了魏山君和刘岛主,还有老龙城范二和孙嘉树,也会前来观礼,大伙儿一起亲眼见证福地的品秩抬升。”

裴钱说道:“没问题。”

上一页目录下一页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