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天下剑术天上来

陈三秋煮茶的时候,笑道:“范大澈的事情,谢了。”

陈平安摆摆手。

桌上那本文人笔札《树桐荫丛谈》,便是陈三秋帮着从海市蜃楼买来的善本,还有许多殿本史书,应该了不少神仙钱,只是跟陈三秋这种排得上号的公子哥谈钱,打脸。

至于同样出身头等豪门的董黑炭,就算了吧,这家伙的省钱本事,比陈平安还要出神入化,从小到大,据说兜里就没往外掏出过一枚雪钱。陈平安都想要找人帮忙坐庄,押注董画符什么时候主动钱,然后他与董画符合伙,偷偷大赚一笔。陈平安觉得有赚头,就与董画符说了这事。

董画符摇头道:“我反正不钱,挣钱做什么,我家也不缺钱。”

陈平安吃瘪,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叠嶂笑得最开心,只是没笑一会儿,就听陈平安对董画符说道:“不用你钱,我与那坐庄之人商量一下,分别可以押注你一旬之内钱,一月之内钱,以及一月之内继续不钱,至于具体多少钱,也有押注,是一枚还是几枚雪钱,或是那小暑钱,然后让他故意泄露风声,就说我陈平安押了重注赌你近期钱,但是打死不说到底是一旬之内还是一月之内,可事实上,我是押注你一个月都不钱。你看,你也没钱,酒照喝,还能白白挣钱。”

叠嶂觉得眼前这个二掌柜,坐庄起来,好像比阿良更心狠手辣些。

陈三秋有些想喝酒。

晏琢跃跃欲试,笑道:“那我也要白赚一笔,押注董黑炭不钱!”

陈平安斜眼道:“你当然帮着那个重金聘请来的坐庄之人稳定赌局啊,在某些奸猾赌棍游移不定的时候,你晏胖子也是一个‘不小心’,故意请府上仆役送钱去,不承想露了马脚,让人一传十十传百,晓得你晏大少偷偷砸了大笔神仙钱,押注在一旬之内,这就坐实了之前我押注董黑炭钱的小道消息,不然就这帮死精死精的老赌棍,多半不会上钩。你晏大少先前砸多少钱,还不是就在我兜里转一圈,又回你口袋了?事后你再跟我和董黑炭分账。”

晏琢以拳击掌,赞道:“绝妙啊!”

叠嶂跟陈三秋面面相觑。

叠嶂刚想要入伙——不多,就几枚雪钱,这种昧良心的钱,挣一点就够了,挣多了,心里过意不去——不料陈三秋摇头道:“别想拉我下水,我良心疼。”叠嶂便犹豫起来。

陈平安一脸嫌弃道:“本来就不能一招用滥,用多了,反而让人生疑。”

陈三秋双手抱拳,晃了晃,道:“我谢谢你啊。”

董画符干脆利落道:“我要五成,其余五成,你们俩自己分账去。”

陈平安语重心长道:“黑炭啊,我听说满城的人都知道宁姚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的事情啊,我倒是觉得没什么。你看那范大澈,在我的地盘上骂我不说,还朝我摔碗,我记仇吗?我完全不记仇啊,如今都成了不打不相识、一笑泯恩仇的好朋友了。”

董画符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我方才是说你独占五成,我跟晏胖子分账。”

之后便聊到了正事,挂在晏琢名下的那间绸缎铺子,陈平安和叠嶂打算入伙,两人都只各占一成。

陈平安带着他们走到了对面厢房,推开门,桌上堆满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各色印章,不下百方,还有一本陈平安自己编撰的印谱,命名为《百剑仙印谱》。陈平安笑道:“印文都刻完了,都是寓意好、兆头好的喜庆文字,女子送给女子,女子送给男子,男子送给女子,都绝佳。到咱铺子,光买绸缎布料,不送,唯有给咱们铺子预先缴纳一笔定金,一枚小暑钱起步,才送印章一方。先给钱者,先选印章。若要多刻些字,尤其是想要有我陈平安的署名,就得多掏钱了,除一成之外,我得额外抽成。女子在铺子里垫了钱,往后购买衣裳布料,铺子这边亦可稍稍打折,若有女子直接掏出一枚谷雨钱,砸在咱们晏大少脸上,打折狠些无妨。”

晏琢拈起一方印章,篆文为“最相思室”,犹豫道:“咱们这边,虽说有些大族女子,也会舞文弄墨,可其实学问都很一般,会喜欢这些吗?何况这些印章材质,会不会太普通了些?”

陈平安说道:“如果印章材质太好,何必在绸缎铺子当彩头,赔本赚吆喝的买卖,毫无意思。这些其实就是个手把件,玩赏皆可。再者,天底下其实没有不喜欢好话与好字的人,只是以前没太多机会见到。”

陈三秋翻翻拣拣,最后一眼相中那枚印文为“心系佳人,思之念之”的小巧印章,丢了一枚谷雨钱给晏琢,笑道:“就当是放了一枚谷雨钱在你铺子里,这方印章归我了。”

晏琢知道陈三秋在这种事情上,比自己识货多了,只是仍然不太确定,说道:“陈平安,入伙一事,没问题,你与叠嶂一人一成,只不过这些印章,我就担心只会被陈三秋喜欢,我们这边,像陈三秋这种吃饱了撑着喜欢看书翻书的人,到底太少了,万一到时候送也送不出去,我是无所谓,铺子生意本来就一般,可如果你丢了脸,千万别怪我铺子风水不好。再就是不买东西先掏钱,真有女子愿意当这冤大头?”

陈平安从别处拿起一本小册子,递给晏琢,笑道:“你拿去翻阅几遍,照搬就行,反正铺子生意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董画符突然说道:“我要这方印章。”

陈平安瞥了眼,朱文是那“游山恨不远,剑出挂长虹”。

晏琢笑道:“这就掏钱了?那还怎么坐庄?”

董画符说道:“原本四一分账,现在我三你二。”

晏琢毫不犹豫道:“成交!”

叠嶂也在那边翻看印文,有那“清澈光明”,还有“少年老梦,和风甘雨”,“一生低首拜剑仙”,“身后北方,美目盼兮”,“呦呦鹿鸣,啾啾莺飞,依依不舍”,“天下此处剑气最长”,“不敢仗剑登城头,唯恐逐退三轮月”。

在叠嶂翻出最后这方印章的时候,晏琢突然红了眼睛,对陈平安颤声说道:“这方印章,我如果想要,怎么算账?”

叠嶂惊讶,董画符也错愕。陈三秋却有些神色感伤。

晏琢的父亲,没了双臂之后,除了那次背着身受重伤的晏胖子离开城头,就不再去城头那边登高望远了。

陈平安轻轻从叠嶂手中拿过印章,递给晏琢,道:“做生意,讲究的是亲兄弟明算账。这方印章我送你,又不是买卖,不谈钱。”

宁姚来找陈平安的时候,刚好在院门口遇到晏胖子他们撑伞离开。送走这一拨人后,宁姚跟陈平安一起走入院子,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大致解释了一下,宁姚便去了那间搁放印章的厢房,坐在桌旁,拿起一方印章,问道:“你这些天就忙活这个?不只是为了挣钱吧?”

陈平安摇头道:“确实不为挣钱。”

宁姚说道:“方才白嬷嬷说了,辅佐第四件本命物炼化的天材地宝,差不多暗中收集完毕了。放心,宁府库藏之外的物件,有纳兰爷爷亲自把关,肯定不会有人动手脚。”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该加把劲了,每天置身于一堆金丹境前辈之中,战战兢兢,害得我说话都不敢大声。”

陈平安是在北俱芦洲狮子峰破的柳筋境瓶颈,如今是修士四境骨气境,儒家修士在此境界,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养气功夫最出众。至于练气士第五境,“人生天地间,体魄为熔炉”的筑庐境,佛道两家的练气士,优势更大。三教之所以超乎其余诸子百家,这两境的各自优势,十分显著,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修士下五境,虽然境界低,却被誉为登山五境,是大道根本所在,对于此后能否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至关重要。

宁姚趴在桌上,一方一方印章看过去,缓缓说道:“府门洞开,开窍纳气,人身小天地,气海纳百川,即为洞府境,从这一刻开始,修道之人,才可以真正有序炼化天地灵气,人体三百五十六个窍穴,就像三百六十五座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静待修士登山结庐修道。像我们剑气长城,能否孕育而生先天剑坯,是天才与常人的分水岭,同理,在蛮荒天下,妖族能否早早化作人形,以人之姿修行炼气,也很关键。在洞府境这一层,男子修士,开九窍,就能跻身观海境,女子要困难些,需开十五窍,所以洞府境女修的数量,要远远多于男子,只不过观海境的女修,往往战力大于男子。”

“你比较特殊,已经有了三座本命窍穴,又有三处窍穴被剑气浸染多年,加上剑气十八停的往返,又有初一、十五坐镇其中两座,这就算五座半了。等到你炼化其余两件本命物,凑足五行之属,那就是开辟出了七座半洞府,只要你跻身洞府境,说不定很快就可以破境,成为观海境。洞府境,本来就是说府门大开,八方迎客,寻常修士在此境,会受很大煎熬,因为受不住那份灵气如潮水倒灌的折磨,将其视为水灾之祸殃,魂魄与肉身一个不稳,修行路上,往往要走三步退两步,举步维艰,你最不怕这个。随后的观海境,对你也不算什么大关隘,你同时是纯粹武夫,还是金身境,一口真气流转极为迅猛,修士本该通过一点点灵气积攒,开辟、扩充道路,在你这里,也不是什么难题。只有到了龙门境,你才会有些麻烦。”

陈平安笑道:“难为你了。”

这些琐碎,肯定是她从纳兰夜行那里临时问来的,因为宁姚自身修行,根本无须知晓这些。

宁姚拈起一方印章,攥在手心,晃了晃,随口说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那就当我没说。”

陈平安双手笼袖,放在桌上,下巴搁在手臂上,看着那些印章。

屋外雨水不停,最近一个月,下雨较多。

连雨不知春将去。

陈平安侧过头,望向窗外。

在家乡的时候,有一次与自己的开山大弟子裴钱,坐在登山台阶上。裴钱看风吹过松柏,树影婆娑,光阴缓缓,便偷偷与自己师父说,只要她仔细看,世间万物,无论是流水,还是人的走动,就会很慢很慢,慢到她都要急死了。

裴钱也会经常与暖树和米粒一起,趴在竹楼二楼栏杆上,看着下雨或是下雪,看那些挂在屋檐下的冰凌,然后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打个稀烂,再询问朋友自己剑术如何。米粒偶尔被欺负得厉害了,也会与裴钱怄气,扯开大嗓门,与裴钱说“我再也不跟你耍了”,估摸着山脚的郑大风都能听见,然后暖树就会当和事佬,裴钱也就会给米粒台阶下,很快就有说有笑起来。不过陈平安在落魄山上的时候,裴钱是绝对不敢将床单当作披风,拉着米粒四处乱窜的。

到了剑气长城这里,其实如果用心去看,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活泼可爱。

比如陈平安有些时候去城头练剑,故意驾驭符舟落在稍远处,也能看到一排孩子趴在城头上,撅着屁股,对着南边的蛮荒天下指指点点,说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或者忙着给剑气长城的剑仙们排座位比高低,光是董三更、陈熙和齐廷济三位老剑仙到底谁更厉害,孩子们就能争个面红耳赤。若是再加上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所有剑仙,那就更有得吵架了。

听说郭竹酒在家里,也没少练拳,朝手掌呵一口气,驾驭灵气,嚷一句“看我这一手烈焰掌,哼哼哈哈”,一套拳法,从大门一路打到后园,到了园,就要气沉丹田,金鸡独立,使出旋风腿,飞旋转他个十八圈,必须一圈不多一圈不少,可怜那些郭稼剑仙精心培育的名贵卉,拳脚无眼,遭殃极多,折腾到最后,整座郭府都有些鸡飞狗跳,都担心这丫头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说不定郭稼剑仙已经后悔将这个闺女禁足在家了。

如今陈平安再去酒铺那边的街巷拐角处,张嘉贞偶尔会来,那个最早捧陶罐要学拳的屁大孩子,是最早凑到小板凳旁边的,所以比起同龄人,多听了好多个山水神怪故事。听说靠这些个谁都没听过的故事,他如今跟隔壁巷子一个漂亮丫头,混得挺熟,一次玩过家家的时候,终于不再是只当那轿夫、马夫、杂役什么的,与那个小姑娘总算当了回丈夫媳妇,为此在陈平安身边蹲着一起嗑瓜子的时候,孩子傻乐呵了半天。

屋内,寂静无声,无声胜有声。

之后陈平安又去了趟城头,依旧无法走入剑气三十步内,所以小师弟还是小师弟,大师兄还是大师兄。

练剑完毕,左右询问远处那个取出瓶瓶罐罐涂抹膏药的可怜家伙,有无捎话给先生。

最近两次练剑,左右比较有分寸。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怎么可能?!”

左右便问道:“酒铺生意如何?”

陈平安说道:“很好。”

左右转过头。

陈平安立即亡羊补牢:“不过还是劳驾师兄帮着锦上添。”

左右这才没破罐子破摔,开始转移话题,问道:“之前与你说的天问天对,可曾读过?”

陈平安点头道:“都已经读过。”

左右说道:“你来作天对,答一百七十三问。”

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左右淡然道:“可以开始了。若有不知,就跳过。”

陈平安硬着头皮一一解题,勉勉强强答了约莫半数问题。

左右说道:“答案如何,并不重要。在先生成圣之前,最负盛名的一场辩论,不过是争吵两件事,第一件正是‘如何治学’,是从一事一物着手,日积月累,缓缓建功,还是首要先立乎其大者,不可盲目沉浸在支离事业中。其实回头来看,结果如何,重要吗?两位圣贤尚且争执不下,若真是非此即彼,两位圣贤如何成得圣贤。当时先生便与我们说,治学一事,邃密与简易皆可取,少年求学与老人治学,是两种境界,少年先多思虑求邃密,老人返璞归真求简易。至于需不需要先立下大志向,没那么重要,早早立了,也未必当真立得住,当然有比没有还是要好些,没有,也无须担心,不妨在求学路上积土成山。世间学问本就最不值钱,如一条大街豪门林立,圃无数,有人栽培,却无人看守,房门大开,满园烂漫,任君采撷,满载而归。”

陈平安点头道:“先生博闻,师兄强识。”

左右忍不住转头,问道:“你就从来没有在先生身边久留过,你哪里学来的这些套话?”

陈平安有些委屈,道:“书上啊。尤其是先生的著作,我已经烂熟于心。”

左右板着脸道:“很好。”

演武场芥子小天地当中,陈平安与纳兰夜行学剑。

说是学剑,其实还是淬炼体魄,是陈平安自己琢磨出来的一种法子,最早是想让师兄左右帮忙出剑,只是那位师兄不知为何,只说这种小事,让纳兰夜行做都行。结果饶是纳兰夜行这样的剑仙,都有些犹豫不决,终于明白为何左右大剑仙都不愿意出剑了,因为按照陈平安的法子,即便出剑之人是剑仙,陈平安自己也是一个金身境武夫,依旧有些凶险,会有意外,一个不小心,陈平安就得在病榻上躺个把月,这可比事后白骨生肉要凄惨多了。

陈平安希望纳兰夜行依次出剑,从上往下,契合“二十四节气”之法,帮忙打熬脊椎骨这条人身大龙的大小窍穴。

颈椎起始,大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至阳、中枢、悬枢、命门、腰阳关……这些关键窍穴,尤其需要出剑,以剑气与剑意淬炼这条路径和这些关隘。

因为还要配合一口纯粹真气的火龙游走,陈平安也不可能站着不动,那是死练练死,加上各座气府之内,灵气残余的多寡不同,所以越发考验纳兰夜行的出剑精准程度。

宁姚与董不得、董画符坐在斩龙台凉亭里。

今天董不得与董画符一起来宁府做客,她想要跟陈平安讨要一方印章,晏胖子那铺子实在太黑心,还不如直接跟陈平安购买。

陈平安与纳兰夜行的练剑,也没有刻意对董不得隐藏什么。

去年大街接连四场对战,陈平安的大致底细,包括董家在内的大族豪门,其实心中有数。

董不得身姿慵懒歪斜,趴在栏杆上,问道:“宁姚,他这么练,你不心疼啊?”

宁姚没说话。

这次练剑,纳兰夜行极其小心翼翼,所以收效不大。

陈平安本来就没想要什么立竿见影的裨益,之后与纳兰夜行一起离开演武场,然后独自走上斩龙崖。

董不得说,她以及几个要好的朋友,都想要一方自用藏书印,印文她们想不好,都交由陈平安定夺。董不得还带来了三块足可雕琢出印章的美玉,说是一方印章一枚小暑钱,刻成印章后剩余材质,就当是陈平安的工钱。

陈平安又不傻,钱有这么好挣吗?他立即望向宁姚,宁姚点点头,他这才答应下来。这一幕,把董不得给酸得不行,啧啧出声,也不说话。

董不得此次登门,还说了一件与宁府有一丁点关系的趣事。

倒悬山那边,近期来了一伙中土神洲某个大王朝的历练修士,由一位以前来此杀过妖的剑仙领头护送,一位元婴境练气士负责具体事务,其余的是七八个来自不同宗门、山头仙府的年轻天才,要去剑气长城练剑,约莫会待上三五年工夫。据说年纪最小的,才十二岁;最大的,也才三十岁出头。

这伙人到了倒悬山,直接住在了与猿猱府齐名的四座私宅之一梅园子,一看就来头不小。

剑气长城董不得这些年轻一辈,大的山头其实就三座:宁姚、董黑炭他们这一拨,当然如今多出了一个陈平安;然后就是齐狩他们一拨;再就是庞元济、高野侯这拨,相对前两者,比较分散,凝聚力没那么强,这些年轻剑修,大多是市井出身,但是只要有人号召,就愿意聚在一起,无论是人数,还是战力,都不容小觑。

只要有浩然天下的年轻人来此历练,前有曹慈,后有陈平安,都得过这三拨人的关,是老规矩了。

但是谁来负责把守这三关,也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例如从中土神洲来的天之骄子,都是齐狩与朋友们负责待客。

宁姚这座小山头,则不太喜欢这套。偶尔,陈三秋会露个面,凑个热闹。不过十多年来,陈三秋也就出手过两次,宁姚更是从未掺和过这些小打小闹。

只是先前齐狩一伙人被陈平安打得灰头土脸,而且连庞元济也没逃过一劫,所以此次,按照道理,宁姚这边得有人出马才行。

像这种来剑气长城历练的外乡人队伍,往往是与剑气长城各出三人。当然,对阵双方如果谁能够一人撂倒三人,那才叫热闹。

从一个被人看热闹的,变成看热闹的人,陈平安觉得挺有意思,就问能不能把战场放在那条大街上,照顾照顾自己的酒铺生意。

董不得笑道:“地点放在哪里,历来很随意,没个规矩的,一般是看最后守关之人的意思。你要是愿意出手,别说是那条大街,放在叠嶂酒铺的酒桌上都没问题。”

陈平安摇头道:“要是我被人打伤了,挣来的那点酒水钱,都不够我的药钱。我们那酒铺是出了名的价格低廉,都是挣辛苦钱。”

董不得笑容玩味,陈平安这家伙还真是跟传闻如出一辙,脸皮厚得可以。

董画符说道:“范大澈好像准备打第一场架,三秋估摸着也会陪着,第三人,可能是高野侯,也可能是司马蔚然,暂时还不好说。”

司马蔚然,陈平安知道,也是金丹境剑修,只不过比起庞元济和高野侯,还是要略逊半筹。不过前些年她一直在闭关,而且有意思的是她有两位传道之人,一位是隐官一脉的巡察剑仙竹庵,还有一位来历更大,是位负责镇守牢狱的老剑仙,有传闻说这位深居简出的老人,是妖族出身。不知道如今出关的司马蔚然,会不会后来者居上。

陈平安问道:“对方那拨剑修天才,什么境界?”

董画符愣了愣,“需要知道吗?”

董不得附和道:“不需要知道吧?”

陈平安看了眼宁姚,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态度,便无奈道:“当我没说。”

那拨来自中土神洲的剑修,走过了倒悬山大门,下榻于城池内剑仙孙巨源的府邸。

剑仙孙巨源的家族,如晏家差不多,跟浩然天下的生意往来频繁,所以交友广泛。只不过孙巨源当下应该有些头疼,因为这帮客人,到了剑气长城第一天,就放出话来,他们会出三人,以不同的三境分别过三关——观海境,龙门境,金丹境,输了一场就算他们输。

这天陈平安在铺子里喝酒,宁姚依旧在修行,至于晏琢、陈三秋他们都在,还有个范大澈,所以二掌柜难得有机会坐在酒桌上喝酒。

铺子生意好,蹲路边喝酒的剑修就有十多个,一个个骂骂咧咧,说:“这帮外乡来的小崽子,真是不要脸,太他娘的嚣张了,厚颜无耻,鸡贼小气……”

不知为何,说这些话的时候,酒鬼们唾沫四溅,义愤填膺,却一个个望向那个青衫白玉簪的二掌柜。

陈平安笑眯眯道:“大掌柜,咱们铺子的竹海洞天酒,是该提一提价格了。”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然后哀鸿遍野。

叠嶂得了二掌柜的眼神示意,摇头道:“不加价,加什么价,钱算什么?!”

有酒客直接喊道:“就凭大掌柜这句公道话,再来一壶酒!”很快又有人纷纷嚷着买酒。

叠嶂笑道:“你们自己拿去。”

晏琢瞥了眼那个率先加酒的家伙,再看了看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托儿?”

陈平安微笑点头,答道:“我还治不了这帮王八蛋?托儿遍地,防不胜防。”

然后陈平安对范大澈说道:“这群外乡剑修不是眼高于顶,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而是在算计你们,他们一开始就占了天大便宜,还白白得了一份声势。若是三战皆金丹,他们才会必输无疑。所以对方真正的把握,在于第一场观海境,那些中土剑修当中,必然有一个极其出彩的天才,不但最有希望赢,说不定还可以赢得干脆利落。第二场胜算也不小,哪怕输了,也不会太难看,反正输了,就没第三场的事情了,你们憋屈不憋屈?至于第三场,对方根本就没打算赢,退一万步说,对方就算能赢都不会赢,当然,对方还真赢不了。范大澈,你是龙门境,所以我劝你最好别出战,但如果你自认输得起,也就无所谓了。”

范大澈果断道:“输不起。”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赞道:“佩服。不愧是陈三秋的朋友。”

陈三秋无奈道:“关我屁事。”

这时候大街那边,几个少男少女,直奔这座酒铺而来,只不过也就只是买酒。有个少年买了一壶五枚雪钱的青神山酒水,边走边揭了泥封,嗅了嗅,以中土神洲的浩然天下大雅言笑道:“看来我回了浩然天下,得走一趟竹海洞天,告诉他们有人打着山神夫人的幌子卖酒,都卖到了剑气长城,真是有本事。”

晏琢望向陈平安,问道:“能忍?”

陈平安点头笑道:“可以忍。”

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转头望向店铺酒桌那边,笑道:“文圣一脉,不忍又能如何。”

一瞬间,这个身材魁梧的背剑少年,被一袭青衫用五指抓住头颅,高高提起。陈平安一手负后,侧过头,笑问道:“你说什么?大声点说。”

从中土神洲而来的这拨外乡剑修,总计五人。

除了拎酒少年还算镇定自若,其余三人都稍稍后退,随时准备祭出飞剑。其中一人,二十岁出头,神色木讷,无论是退避还是牵引灵气准备出剑,都比同伴慢了半步。还有一个少女,最早伸手按住腰间长剑。她亭亭玉立,对襟彩领,外罩纱裙,点缀百,是中土神洲女子修士颇为喜好的玉逍遥样式。

至于最后一人,当然就是被陈平安悬空提起的那个背剑少年,被陈平安禁锢住后,受到拳意罡气压制,几处关键窍穴的灵气不得出,试图冲关,却一次次被击退,竟是无法动弹,一来二去,脸色涨红,转为青紫色,就像一条挂在墙上晒着的死鱼,估计此刻心中的羞愧,半点不比杀意少。

陈平安问拎酒少年道:“他不愿意说,你替他说?”

拎酒少年笑容灿烂,道:“他方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啊。”

陈平安笑问道:“亚圣一脉,耳朵都这么不灵光吗?”

那名少女怒道:“陈平安,你给我放开蒋观澄!别以为在剑气长城小有名气,就可以肆意妄为!一言不合,你就要杀人吗?文圣一脉的弟子,真是一个比一个好脾气!先有崔瀺欺师灭祖,后有左右,毁了多少中土神洲的先天剑坯!我那师伯……还有你,陈平安!身为儒家门生,文圣高徒,竟然在这里操持贱业,亲自卖酒!斯文扫地!”

说到师伯,少女咬牙切齿,眼眶当中竟是莹莹泪光,等到重新提及陈平安,立即就恢复正常,尤其愤懑恼火。

陈平安置若罔闻。这种当面指着鼻子骂人的,他反而还真不太在意。再说了又不是骂先生,骂先生的学生、自己的师兄们而已,他是先生一脉的老幺,还需要他这小师弟去为师兄们仗义执言?陈平安觉得不需要。

崔瀺和左右,一个要一洲即一国,阻滞妖族北上,阻止妖族一鼓作气吞并桐叶洲、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三洲版图;一个要成为浩然天下之外的其他天下的剑术最高者,其实都很忙。至于他陈平安,也忙。习武练剑炼气读书,即将炼化第四件本命物,外加挣钱坐庄刻印章,能不忙吗?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这个小姑娘的言语,无论有理无理,道理够不够大,终究没有什么坏心。

那么陈平安就可以理解,并且接受。

“朱枚,怎么跟陈先生说话的。”少年教训了一句少女,然后继续笑眯眯与陈平安言语道,“陈先生辈分高,晚辈聆听教诲,陈先生无论说什么,晚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还有啊,陈先生手中这个蒋观澄,是我们苦夏剑仙的嫡传弟子,苦夏剑仙又是我们家乡那边,十人之一的某位的师侄,很麻烦的。当然了,陈先生的师兄,左大剑仙,晚辈仰慕已久,如今左大剑仙就在剑气长城练剑,想来不用太过担心。不过天下剑仙是一家,伤了和气,终究不美。”

陈平安问道:“你是观海境剑修?第一战人选?”

少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微笑着反问道:“陈先生是宝瓶洲人氏,该不会帮着剑气长城剑修守关吧?”

少年剑修与陈平安,一个用浩然天下大雅言,一个用剑气长城的方言。

陈平安轻轻一推,将那高大少年摔出去十数丈,抱怨道:“长这么高的个儿,害我踮脚半天。”

然后陈平安看着这个拎酒的有趣少年,笑道:“年纪轻轻,就有这么高的境界,在咱们这儿晃荡,再说些有的没的,真不怕吓死我们这些胆小的,境界低的?”

陈三秋用家乡方言,与四周酒客们解释两人的对话内容。

酒铺那边口哨声四起,尤其是蹲着喝酒的酒鬼与光棍们,很是配合二掌柜。他娘的以前只觉得二掌柜抠搜鸡贼,没想到跟这帮中土神洲小崽子一对比,好一个玉树临风。以前真是冤枉了二掌柜,以后来此喝酒,是不是菜碟酱菜少拿些?何况从二掌柜身上,靠吃酱菜好不容易占点便宜,事后总觉得不太妥当,吃多了,容易多喝酒。

陈平安转头望向铺子那边,笑问道:“不如我就以四境修士的身份,来守第一关?你们要是都押注我输,我就坐这个庄了。”

酒客们人人拍桌笑骂不已,很不客气,还有人直接为那帮外乡剑修加油鼓劲,说咱们这二掌柜除了卖酒写对联,其实屁本事没有,真要打起来,三两拳撂倒,怕什么?身为外乡中土剑修,就该拿出一点英雄气概来,那陈平安就是从宝瓶洲这种小地方来的,任毅、溥瑜、齐狩、庞元济,这四个家伙,是合起伙来坐庄呢,故意输给陈平安这个王八蛋的,你们只要不是傻子,就千万别信啊。

那个名叫朱枚的少女,冷笑道:“原来不光是卖酒的酒鬼,还是个赌棍。文圣老先生,真是瞎了眼,才找到你这么个关门弟子!”

陈平安微笑道:“喝酒,赌钱,杀妖,确实不值一提,都是你们中土神洲修士眼中很不入流的事情。”

这句话一说出口,陈三秋那边一个个闹哄哄大声喝彩,拍桌子敲筷子。

朱枚被噎得不行,而且内心深处还有些畏惧,就好像自己莫名其妙置身于一座陌生的小天地。因为陈平安虽然离着那些剑气长城的大小剑修有些远,但好像这个名不副实的文圣小弟子,与他身后那些剑修,遥相呼应。

陈平安笑道:“知道我这句话没道理在何处吗?就在于喝酒赌钱两事,在浩然天下,确实不该是读书人所为,就因为我故意扯上杀妖一事,你便无言以对了,因为你还是个有点良心的中土剑修,诚心觉得杀妖一事,是壮举,故而才会理亏心虚。其实不用,世间讲理,需有个先后,有一说一,大小对错,不可相互涵盖抵消,比如你若是先承认了杀妖一事,极对,对了万年,再来与我讲酒鬼赌棍的极其不对,你看我认不认?如何?我文圣一脉,是不是脾气当真不错,还愿意讲道理?”

少女瞪大眼睛,脑子里一团糨糊,眼前这个青衫酒鬼,怎么说出来的混账话,好像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可她就是忍不住一阵火大啊。

陈平安最后对那个再没了笑意的拎酒少年说道:“放心,我不会以四境练气士的身份,守这第一关。为什么?不是我不想教你做人,教你好好说话,而是我尊敬你们身为中土剑修,却愿意来剑气长城走上一遭,好歹愿意亲眼看一看那座蛮荒天下。外乡修士走三关,是公事。你我之间,是私人恩怨,以后再说。”

陈平安走回酒铺那边。

有个下筷如飞吃酱菜的汉子喊道:“二掌柜,威风大了,请客喝酒,庆贺庆贺?”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拜托诸位剑仙要点脸啊,赶紧收一收你们的剑气。尤其是你,叶春震,每次喝一壶酒,就要吃我三碟酱菜,真当我不知道?老子忍你很久了。”

那汉子双指拈起地上那只剩下半碟的酱菜碟,笑道:“还你?”

陈平安哑口无声。

那汉子扬扬自得,他娘的老子不要脸起来,自己都怕,还怕你二掌柜?再说了,还不是跟你二掌柜学的?

陈平安咳嗽一声,没有落座,拍了拍手掌,大声道:“咱们铺子是小本买卖,本来打算近期除了酱菜之外,每买一壶酒,再白送一碗阳春面,这就是我打肿脸充胖子了,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反正阳春面也不算什么美食,清汤寡淡的,也就是面条筋道些,葱有那么几粒,再加那么一小碟酱菜倒入其中,筷子那么一搅拌,滋味其实也就凑合。”

叶春震立即就察觉到四周酒鬼眼神如飞剑。

谁都知道与二掌柜讲理,讲不过的。

叶春震一咬牙,嚷道:“二掌柜,来一壶好酒,五枚雪钱的!今儿不小心稍稍多吃了些酱菜,有点咸了,喝点好酒,压一压。”

“好嘞,叶老哥等着。”说完那家伙屁颠屁颠去铺子拿好酒,不忘转头笑道,“过两天就有阳春面。”

背剑少年蒋观澄已经被搀扶起身,以剑气震碎那些拳意罡气,脸色好转许多。

朱枚轻声问道:“严律,你没事吧?”

名叫严律的拎酒少年,轻轻摇头,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如果对方借机守关,我才会有事,会被君璧骂死的。”

朱枚轻声埋怨道:“你也真是,由着蒋观澄来这边胡闹,君璧叮嘱过我们的,到了孙剑仙府邸后,不要轻易外出。”

一身素雅长袍的少年转头望了一眼酒铺,很快收回视线。那种乱糟糟的氛围,他不喜欢,甚至有些厌恶。

修道之人,没有半点洁身自好,没有半分山上仙气。

严律拎起手中的那壶青神山酒,笑道:“我这不是想要知道这仙家酒酿,到底与青神山有无渊源嘛。我家老祖,每次竹海洞天的青神宴,都会参加。”

朱枚白眼道:“就你严律最喜欢翻家谱和老皇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祖上有多阔。蒋观澄的家族与师门传承,又不比你差,你见他吹嘘过自己的师伯是谁吗?不过他就是脑子不好使,听风就是雨,做什么事情都不过脑子,稍稍给人撺掇几句,就喜欢炸毛。真当这儿是咱们家乡中土神洲啊。此次赶来剑气长城,我家老祖叮嘱了我好些,不许我在这边摆架子,乖乖当个哑巴聋子就成。唉,算了,我也没资格说这些,方才我就没少说话。说好了,你不许去君璧那边有什么说什么,就说我从头到尾都没讲话。君璧虽然只是观海境,可他生气的时候,太可怕。我还好,反正境界不高,瞧瞧你们,还不是一个个照样学我噤若寒蝉。”

严律神色微微不太自然。

朱枚有个家族叔祖,如今是流霞洲的书院山主,而且据说朱枚自幼就福报深厚,与他们所在王朝的一尊大岳女子山君,签订过一桩古怪山盟契约。如果没这两重关系的话,严律还真想给她一个大耳光,让她长点记性,说点人话,不至于句句戳人心窝子。

酒桌这边。

叠嶂也是刚刚听说铺子要白送一碗阳春面,等陈平安落座后,轻声道:“又要做阳春面,又要管生意,我怕一个人忙不过来。”

陈平安笑道:“乐康那小屁孩的爹,听说厨艺不错,人也厚道,这些年也没个稳定营生,回头我传授给他一门阳春面的秘制手法,就当是咱们铺子雇用的长工。张嘉贞有空的时候,也可以来酒铺这边打短工,帮个忙打个杂什么的,这样大掌柜也能歇着点。反正这些开销,一年半载的,加在一起,也不到一碗酒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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