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天下剑术天上来

她开心至极。

弯弯绕绕,本以为会岔开千万里之遥,一旦如此,谈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只是多少会有些遗憾,不承想最后,竟然反而恰好成了自己心中想要的递剑人。

她笑问道:“主人如果能够一路登高,到底想要成为怎么样的人?”

“言之有理,行之有道。”陈平安毫不犹豫道,“然后一剑递出天外,一拳下去,天下武夫只觉得苍天在上。”

她叹息一声,道:“为何一定要为别人而活。”

习武练拳一事,崔诚对陈平安影响之大,无法想象。

方才那句话,显然有一半,陈平安是在与已逝之人崔诚重重许诺,生死有别,依旧遥遥呼应。

陈平安摇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在为自己而活,只是走在路上,会有牵挂。我得让一些我敬重之人,长久活在心中。人间记不住,我来记住。如果有机会,我还要让人重新记起。”

她陷入沉思,记起了一些极其遥远的往事——陈平安走出一段路后,便转身重新走一遍,她也跟着再走一遍回头路。

这就是陈平安追求的无错,免得剑灵在光阴长河行走范围太大,出现万一。

世间意外太多,无力阻拦,来则来矣,但是至少在我陈平安这里,不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横生枝节太多。

最知我者,齐先生,因我而死。

他们坐在城头之上,一如当年一同坐在金色拱桥上。

陈平安问道:“是要走了吗?”

她说道:“可以不走,不过在倒悬山苦等的老秀才,可能就要去文庙请罪了。”

陈平安说道:“短暂离别,不算什么,但是千万不要一去不回,我可能依旧扛得住,可终究会很难受,难受又不能说什么,只能更难受。”

她笑着说道:“我与主人,生死与共万万年。”

陈平安转过身,伸出手掌。

她抬起手,不是轻轻击掌,而是握住陈平安的手,轻轻摇晃,笑道:“这是第二个约定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说到的,都会做到。”

她收回手,双手轻轻拍打膝盖,远望那座大地贫瘠的蛮荒天下,冷笑道:“好像还有几个老不死的故人。”

陈平安说道:“那我多加小心。”

她说道:“如果我现身,这些鬼鬼祟祟的远古存在,就不敢杀你,最多就是让你长生桥断去,重新来过,逼着主人与我走上一条老路。”

陈平安摇头道:“不管今后我会怎么想,会不会改变主意,只说当下,我打死不走。”

她笑道:“知道啦。”

陈平安突然笑问道:“知道我最厉害的地方是什么吗?”

她想了想,道:“敢做取舍。”

就比如当年在老秀才的山河画卷当中,向穗山递出一剑后,在她和宁姚之间,陈平安就做了取舍。若是错了,其实就没有之后的事情了。

一个谄媚于所谓的强者与权势之人,根本不配替她向天地出剑。

人间万年之后,多少人的膝盖是软的,脊梁是弯的?不计其数。这些人,真该看一看万年之前的人族先贤,是如何在苦难之中,披荆斩棘,仗剑登高,只求一死,为后世开道。

只不过最终这拨人慷慨赴死后,那种与神性大为不同的人性之光辉,也开始出现了变化,或者说被掩盖。当年神祇造就出来的傀儡蝼蚁们之所以是蝼蚁,便在于存在着先天劣性,不单单是人族寿命短暂那么简单。正因为如此,最初才会被高高在天的神灵,视为万年不移的脚下蝼蚁,只能为众多神灵源源不断提供香火,予取予夺,性命与草芥无异。那会儿,俯瞰大地的一尊尊金身神祇,其实有一些存在,察觉到了人间变故,只是凝聚人间香火淬炼金身一事,涉及神灵长生根本,收益之大,无法想象,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口源泉,故而有一些神灵,是视而不见,有一些则是不以为然,根本不觉得碾死一群蝼蚁,需要费多少气力。

最终结局演变至此,当然还有一个个偶然的必然,例如水火之争。

最大的例外,当然是她的上一任主人,以及其余几尊神祇,愿意将一小撮人,视为真正的同道中人。

那是人间剑术与万法的发轫。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我心自由。”

然后陈平安笑道:“这种话,以前没有与人说过,因为想都没有想过。”

她喃喃重复了那四个字:

“我心自由。”

陈平安又被老大剑仙丢回城池之内,纳兰夜行已经出现在门口,两人一同走入宁府。纳兰夜行轻声问道:“是老大剑仙拉过去的?”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纳兰夜行其实本来就谈不上有多担心,既然得知是老大剑仙所为,就更加放心。

不过陈平安以心声说道:“纳兰爷爷,与白嬷嬷说一声,有事情要商量,就在芥子小天地那边。”

纳兰夜行神色凝重,问道:“与小姐议事?”

陈平安笑道:“一起。”

四人齐聚于演武场,陈平安便将剑灵一事,大致说了一遍,只说现况大概,不涉及更多的渊源。

纳兰夜行与白炼霜两位老人,仿佛听天书一般,面面相觑。

仙剑孕育而生的真灵?是那传说中的四把仙剑之一,万年之前,就已是杀力最大的那把?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算是旧识故友?

宁姚还好,神色如常。

正说着,演武场这处芥子小天地便起涟漪,走出一位一袭雪白衣裳的高大女子,站在陈平安身旁,环顾四周,最后望向宁姚。

宁姚一挑眉。

剑灵笑道:“放心,我很快就走。”

宁姚说道:“你不走,又如何?”

剑灵凝视着宁姚的眉心处,微笑道:“有点意思,配得上我家主人。”

陈平安心知要糟,果不其然,宁姚冷笑道:“没有意思,便配不上吗?配不配得上,你说了能算吗?”

纳兰夜行额头都是汗水。

白炼霜更是身体紧绷,紧张万分。

剑灵笑道:“不算不算,行了吧?”

宁姚呵呵一笑。

陈平安眼观鼻鼻观心,十八般武艺全无用武之地,这会儿多说一个字都是错。

剑灵打了个哈欠,笑道:“走了走了。”

本就已经缥缈不定的身形,逐渐消散,最终在陈清都的护送下,破开剑气长城的天幕,到了浩然天下那边,犹有老秀才帮忙掩盖踪迹,一同去往宝瓶洲。

远行路上,老秀才笑眯眯问道:“怎么样?”

剑灵说道:“也不算如何漂亮的女子啊。”

老秀才轻轻搓手,神色尴尬道:“哪里是说这个。”

剑灵“哦”了一声,道:“你说陈清都啊,一别万年,双方叙旧,聊得挺好。”

老秀才皱着脸,觉得这会儿时机不对,不该多问。

剑灵低头看了眼那座倒悬山,随口说道:“陈清都答应多放行一人,总计三人,你在文庙那边有个交代了。”

老秀才恼火道:“啥?前辈的天大面子,才值一人?这陈清都是想造反吗?不成体统,放肆至极!”

剑灵说道:“我可以让陈清都一人都不放行,这一来一回,那我的面子,算不算值四个人了?”

老秀才大义凛然道:“岂可让前辈再走一趟剑气长城!三人就三人,陈清都不厚道,我辈读书人,一身浩然气,还是要讲一讲礼义廉耻的。”

剑灵又一低头,便是那条蛟龙沟,老秀才跟着瞥了眼,悻悻然道:“只剩下些小鱼小虾,我看就算了吧。”

在倒悬山、蛟龙沟与宝瓶洲一线之间,白虹与青烟一闪而逝,瞬间远去千百里。别说是剑仙御剑,哪怕是跨洲的传信飞剑,都无此惊人速度。

剑灵抬起一只手,手指微动。

老秀才伸长脖子瞧了眼,有些惴惴不安,试探性问道:“这是做甚?”

剑灵淡然道:“记账。”

老秀才小心翼翼问道:“记账?记谁的账,陆沉,还是观道观那个臭牛鼻子老道?”

剑灵微笑道:“记下你喊了几声前辈。”

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可如此?试想我年纪才多大,被多少老家伙一口一个老秀才,我哪次在意了?前辈是尊称啊,老秀才与那酸秀才,都是戏称,有几人毕恭毕敬喊我文圣老爷的?这份心焦,这份愁苦,我找谁说去……”

剑灵收起手,看了眼脚下那座同时矗立着雨师正神第一尊和天庭南天门神将的海上宗门,问道:“白泽如何选择?”

老秀才笑道:“做了个好选择,想要等等看。”

剑灵问道:“这桩功德?”

老秀才摇头道:“不算。还怎么算?算谁头上?人都没了。”

剑灵嗤笑道:“读书人算账本事真不小。”

老秀才点头道:“可不是,真心累。”

剑灵转过头,道:“不对。”

老秀才悻悻然道:“你能去往剑气长城,风险太大,我可以说是拿性命担保,文庙那边真他娘的鸡贼,死活不答应啊,所以划到我闭关弟子头上的一部分功德,用掉啦。亚圣一脉,就没几个有豪杰气的,抠抠搜搜,光是圣贤不豪杰,算什么真圣贤。如果我如今神像还在文庙陪着老头子干瞪眼,早他娘给亚圣一脉好好讲一讲道理了。也怨我,当年风光的时候,三座学宫和所有书院,人人争先恐后地请我去讲学,结果自己脸皮薄,瞎摆架子,到底是讲得少了,不然当时就一门心思扛着小锄头去那些学宫、书院,如今小平安不是师兄胜似师兄的读书人,肯定一大箩筐。”

关于老秀才擅自用掉自己主人那桩功德一事,剑灵竟是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好像如此作为,才对她的胃口。

至于老秀才扯什么拿性命担保,她都替身边这个酸秀才臊得慌。还好意思讲这个?自己怎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你会不清楚?浩然天下如今有谁能杀得了你?至圣先师绝对不会出手,礼圣更是如此,亚圣只是与你文圣有大道之争,不涉半点私人恩怨。

老秀才自顾自点头道:“不用白不用,早早用完更好,省得我那弟子知道了,反而糟心,有这份牵连,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我这一脉,真不是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个个心气高学问好,品行过硬真豪杰。小平安这孩子走过三洲,游历四方,偏偏一处书院都没去,就知道对咱们儒家文庙、学宫与书院的态度如何了。心里边憋着气呢,我看很好,这样才对。”

剑灵笑道:“崔瀺?”

老秀才一脸茫然道:“我收过这名弟子吗?我记得自己只有徒孙崔东山啊。”

剑灵说道:“我倒是觉得崔瀺,最有前人气度。”

“谁说不是呢?”老秀才神色恍惚,喃喃道,“我也有错,只可惜没有改错的机会了。人生就是如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错却无法再改,悔莫大焉,痛莫大焉。”

只是老秀才很快一扫心中阴霾,揪须而笑。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追,自己这不是收了个闭关弟子嘛。

前什么辈,咱年纪是小,可咱俩是同一个辈的。

黄昏中,叠嶂有些疑惑,怎么陈平安白天刚走没多久,就又来酒铺喝酒了?

酒铺生意不错,别说是没空桌子,就连空座位都没一个,这让陈平安买酒的时候,心情稍好。

叠嶂递过一壶最便宜的酒水,问道:“这是……”

陈平安无奈道:“遇上些事,宁姚跟我说不生气,言之凿凿说真不生气的那种,可我总觉得不像啊。”

叠嶂也没幸灾乐祸,安慰道:“宁姚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她说不生气,肯定就是真的不生气,你想多了。”

陈平安闷闷回了一句,道:“大掌柜,你自己说,我看人准,还是你准?”

叠嶂这会儿可以心安理得地幸灾乐祸了,笑道:“那二掌柜就多喝几壶,咱们铺子酒水管够。老规矩,熟面孔,除了刚刚破境的,概不赊账。”

陈平安拎着酒壶和筷子、菜碟蹲在路边,一旁是个常来光顾生意的酒鬼剑修,一天离了酒水就要命的那种,龙门境,名叫韩融,跟陈平安一样,每次只喝一枚雪钱的竹海洞天酒。早先陈平安跟叠嶂说,这种顾客,最需要拉拢给笑脸。叠嶂当时还有些愣,陈平安只好耐心解释,酒鬼朋友皆酒鬼,而且喜欢蹲一个窝儿往死里喝,比起那些隔三岔五独自喝上一壶好酒的,前者才是恨不得离了酒桌没几步就回头落座的好客人,天底下所有的一锤子买卖,都不是好买卖。

叠嶂当时竟然还认认真真将这些自认为金玉良言的语句,一一记在了账本上,把一旁的陈平安看得愁死。咱们这位大掌柜真不是个会做生意的,这十几年的铺子是怎么开的?再看看自己才当了几年的包袱斋?难不成自己做买卖,真有那么点天赋可言?

韩融笑问道:“二掌柜,喝闷酒呢?咋地,手欠,给赶出来了?没事,韩老哥我是丛老手,传授你一道锦囊妙计,就当是酒水钱了,如何?这笔买卖,划算!”

陈平安嚼着酱菜,抿了一口酒,优哉游哉道:“听了你的,才会狗屁倒灶吧。何况我就是出来喝个小酒。再说了,谁传授谁锦囊妙计,心里没个数儿?铺子墙上的无事牌,韩老哥写了啥,喝了酒就忘干净啦?我就不明白了,铺子那么多无事牌,也就那么一块,名字那面贴墙面,敢情韩老哥你当咱们铺子是你告白的地儿了?那个姑娘还敢来我铺子喝酒?今天酒水钱,你付双份。”

“别介啊。兄弟谈钱伤交情。”韩融五指托碗,慢慢饮酒一口,然后唏嘘道,“咱们这儿,光棍汉茫茫多,可像我这般痴情种,稀罕。以后我若是真的抱得美人归,我就当是你铺子显灵,以后保管来还愿,到时候五枚雪钱的酒,直接给我来两壶。”

陈平安笑道:“好说,到时候我再送你一壶。”

韩融问道:“当真?”

陈平安点头道:“不过是一枚雪钱的。”

韩融失望道:“太不讲究,堂堂二掌柜,年少有为,出类拔萃,人中龙凤一般的年轻俊彦……”

陈平安笑骂道:“打住打住,韩老哥儿,我吐了酒水,你赔我啊?”

叠嶂在远处,看着聊得挺热乎的两人,有些心悦诚服,这位二掌柜是真能聊。

韩融嘿嘿笑着,突然想起一事,道:“二掌柜,你读书多,能不能帮我想几首酸死人的诗句,水准不用太高,就‘曾梦青神来倒酒’这样的。我喜欢的那姑娘,偏偏好这一口。你要是帮老哥儿一把,不管有用没用,我回头准帮你拉一大帮子酒鬼过来,不喝掉十坛酒,以后我跟你姓。”

“你当拽文是喝酒,有钱就一碗一碗端上桌啊,没这样的好事。”陈平安摇头道,“再说老子还没成亲,不收儿子。”

韩融端起酒碗,恳求道:“咱哥俩感情深,先闷一个,好歹给老哥儿折腾出一首,哪怕是一两句都成啊。不当儿子,当孙子成不成?”

陈平安举起酒碗,道:“我回头想想?不过说句良心话,诗兴能不能大发,得看喝酒到不到位。”

韩融立即转头朝叠嶂大声喊道:“大掌柜,二掌柜这坛酒,我结账!”

叠嶂点点头,总觉得陈平安要是愿意安心卖酒,估计不用几年,都能把铺子开到城头上去吧。

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姗姗而来,走到正在为韩老哥解释何为“飞光”的二掌柜身前,笑道:“能不能耽误陈公子片刻工夫?”

陈平安笑着点头,转头对韩融说道:“你不懂不重要,她听得懂就行了。”

陈平安跟那女子一起走在大街上,笑道:“俞姑娘有心了。”

来者便是俞洽,那个让范大澈魂牵梦萦肝肠断的女子。

俞洽神色微微不自然,嗓音轻柔缓缓道:“那晚的事情,我听说了,虽然我与范大澈没能走到最后,但我还是要亲自来与陈公子道声歉,毕竟事情因我而起,连累陈公子受了一些冤枉气。兴许这么说不太合适,甚至会让陈公子觉得我是说些虚情假意的客套话,不管如何,我还是希望陈公子能够体谅一下范大澈,他这人,真的很好,是我对不住他。”

“范大澈若是人不好,我也不会挨他那顿骂。”陈平安说道,“谁还没有喝酒喝高了的时候?男子醉酒,念叨女子名字,肯定是真喜欢了,至于醉酒骂人,则完全不用当真。”

“多谢陈公子。”俞洽施了一个万福,“那我就不叨扰陈公子与朋友喝酒了。”

俞洽走后,陈平安返回店铺那边,继续蹲着喝酒,韩融已经走了,当然没忘记帮忙结账。

叠嶂凑近问道:“啥事?”

陈平安笑道:“就是范大澈那档子事,俞洽帮着赔罪来了。”

叠嶂扯了扯嘴角,道:“还不是怕惹恼了陈三秋,陈三秋在范大澈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子哥山头里边,可是坐头把交椅的人。陈三秋真要说句重话,俞洽以后就别想在那边混了。”

陈平安笑了笑,没多说。哪有这么简单。

陈平安突然说道:“咱们打个赌,范大澈会不会出现?”

叠嶂点头道:“我赌他出现。”

陈平安笑了笑,刚要点头。

叠嶂就改口道:“不赌了。”

看到陈平安有些惋惜神色,叠嶂便觉得自己不赌,果然是对的,不承想不到半炷香,范大澈就来了。

叠嶂翻了个白眼。

范大澈到了酒铺这边,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要了一壶酒,蹲在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笑道:“俞姑娘说了,是她对不住你。”

范大澈低下头,一下子就满脸泪水,也没喝酒,就那么端着酒碗。

陈平安提起酒碗,与范大澈手中白碗轻轻碰了一下,然后说道:“别想不开,恨不得明天就打仗,觉得死在剑气长城的南边就行了。”

范大澈一口喝完碗中酒水:“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平安说道:“猜的。”

范大澈说道:“别因为我的关系,害你跟三秋做不成朋友,或者你们还是朋友,但是心里有了芥蒂。”

陈平安笑道:“你想多了。”

范大澈点头道:“那就好。”

陈平安说道:“你今天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

范大澈苦笑道:“好意心领了,不过没用。”

陈平安说道:“你这会儿,肯定难受。蚊蝇嗡嗡如雷鸣,蚂蚁过路似山岳。我倒是有个法子,你要不要试试看?”

范大澈疑惑道:“什么法子?”

陈平安笑道:“打一架,疼得跟心疼一样,就会好受点。”

范大澈将信将疑道:“你不会只是找个机会揍我一顿吧?摔你一只酒碗,你就这么记仇?”

陈平安说道:“不信拉倒。”

不过最后范大澈还是跟着陈平安走向街巷拐角处,不等范大澈拉开架势,就被陈平安一拳撂倒了。几次倒地后,范大澈最后满脸血污,摇摇晃晃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在路上。陈平安打完收工,依旧气定神闲,走在一旁,转头笑问道:“咋样?好受不?”

范大澈抹了抹脸,一摊手,抬头骂道:“好受你大爷!我这个样子回去,指不定三秋他们就会认为我是真想不开了。”

陈平安笑道:“大老爷们吐点血算什么,不然就白喝了我这竹海洞天酒。记得把酒水钱结账了再走,那只白碗就算了,我不是那种特别斤斤计较的人,记不住这种小事。”

陈平安停下脚步,又道:“我有点事情,你先走。”

范大澈独自一人走向店铺。

陈平安转身笑道:“没吓到你吧?”

是那少年张嘉贞。

张嘉贞摇摇头,说道:“我是想问那个‘稳’字,按照陈先生的本意,应该作何解?”

陈平安说道:“稳,还有一解,解为‘人不急’三字,其意与慢相近。只是慢却无错,最终求快,故而急。”

张嘉贞思量片刻,会心一笑,仰起头,望向那个双手笼袖的陈平安,问道:“陈先生,我习武练剑都不行,那么我以后一有闲暇,恰好先生也在铺子附近的话,可以与陈先生请教解字吗?”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我以后会常来这边。”

张嘉贞眨了眨眼睛,告辞离去,转身跑开。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宁姚。陈平安快步走上前,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宁姚问道:“又喝酒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一身的酒气,如果胆敢打死不认账,可不就是被直接打个半死?

宁姚突然牵起他的手。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走过了店铺,走在了大街上。

宁姚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陈平安想了想,学某人说话:“陈平安啊,你以后就算侥幸娶了媳妇,多半也是个缺心眼的。”

宁姚破天荒没有言语,沉默片刻,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眯起一眼,向前抬起一手,拇指与食指留出寸余距离,好像自言自语道:“这么点喜欢,也没有?”

宁姚发现陈平安停步不前了,有些疑惑,于是她转头望去,不知为何,陈平安嘴唇颤抖,沙哑道:“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你怎么办?如果还有了我们的孩子,你们怎么办?”

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泥瓶巷草鞋少年,更不是那个背着草药箩筐的孩子陈平安,突然想到这个,就有些伤心,然后很伤心。

所有能够言说之苦,终究可以缓缓消受,唯有偷偷隐藏起来的伤感,只会细细碎碎,聚少成多,年复一年,像个孤僻的小哑巴,躲在心房的角落,蜷缩起来,只要一抬头,便与长大后的每一个自己,默默对视,不言不语。

春风喊来了一场春雨。

宁府的屋檐下,坐在椅子上翻看一本文人笔札的陈平安,站起身,伸手去接雨水。

当初在从城头返回宁府之前,陈清都问了一个问题,要不要留下一盏本命灯,如此一来,倘若下一场大战死在南边战场,虽说会伤及大道根本,可好歹多出半条命。这就是魂魄拓碑之法。

此法第一个步骤,比较熬人,寻常修士,吃不住这份苦。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责罚辖境内的鬼魅阴灵,点燃水灯山灯,以魂魄作为灯芯,厉害在长久,但只说短暂的苦痛,却远远不如拓碑法。

熬过了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在自家祖师堂点灯。这本命灯的最大缺点,就是耗钱,灯芯是以仙家秘术打造,每天烧的都是神仙钱。故而本命灯一物,在浩然天下,往往是家底深厚的“宗”字头仙家,才能够为祖师堂最重要的嫡传弟子点燃。会不会这门术法,是一道门槛,本命灯的打造,是第二道门槛,此后消耗的神仙钱,也往往是一座祖师堂的重要支出。因为一旦点燃,就不能断了,若是灯火熄灭,会反过来伤及修士的原本魂魄,因此跌境是常有的事。

第三步,就是凭借本命灯,重塑魂魄阴神与阳神真身,而且也未必一定成功,哪怕成功了,以后的大道成就,也会大打折扣。

故而打造本命灯一事,就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山上宗门的修道之人,应对一个个“万一”的无奈之举。可不管如何,总好过修士兵解离世,魂魄飞散,只能寄希望于投胎转世,再被人带回山头师门,再续香火。可这样的修士,前世的三魂七魄,往往残缺,更换多少,看命,能否开窍,还得看命,开窍之后,前世今生到底又该怎么算,难说。

陈平安回过神,收起思绪,转头望去,晏胖子一伙人来了,叠嶂难得也在。酒铺就怕下雨的日子,一下雨就只能关门打烊,不过不搬走桌椅,就放在铺子外面。按照陈平安教的法子,每逢雨雪天气,铺子不做生意,但是每张桌子上都摆上一坛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再放几只酒碗,这坛酒不收钱,见者可以自行饮酒,但是每人最多只能喝一碗。

宁姚还在斩龙崖那边潜心修行,上次从大街返回宁府后,白嬷嬷和纳兰夜行就发现自家小姐有些不一样了,对待修行一事,认真了起来。

晏胖子是来谈陈平安与叠嶂一起入伙绸缎铺子的事情,陈三秋和董画符纯粹就是凑热闹的。一伙人撑着伞走入屋檐下,收起伞将伞斜靠在墙根那边。晏胖子跟着一手持书、一手拎着椅子的陈平安走入厢房,看着干净到过分的屋子,痛心疾首。我晏琢的好兄弟,宁家的乘龙快婿,为何住在如此寒酸的小地方?陈三秋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套据说是中土神洲某个大王朝的御用茶具,开始煮茶。他倒是想拉着陈平安喝酒,敢吗?以后还想不想来宁府做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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