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嶂笑着点头,尤为开心,半点不比挣钱差了。
陈三秋和晏胖子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这些都是陈平安会想会做的事情。
不过范大澈就有些纳闷,玩笑道:“陈平安,你是真不嫌麻烦啊?你到底是怎么才有的如今修为?天上掉下来的?”
陈平安喊道:“大澈啊。”
范大澈有些紧张:“干吗?”
陈平安循循善诱道:“你看与这么多金丹境前辈一起喝酒,这么小一张桌子,就有三秋、晏胖子、黑炭、叠嶂,多大面儿,结果只喝最便宜的酒水,不妥当啊。”
范大澈不太情愿当这冤大头,因为桌上还有个四境练气士。
陈平安小声说道:“那个拎酒少年,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负责打第二场的人,与你一般是龙门境。人家年纪才多大,你要是输了,得丢多大的脸。”
范大澈便与大掌柜叠嶂要了一壶好酒,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确定,一定会有第二场?”
陈平安想了想,解释道:“如果绿端没被郭剑仙禁足在家中,还不好说。现在嘛,肯定会有第二场。理由很简单,中土剑修最要脸。如果没有意外,我们这边的观海境守关之人,是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对吧?就厮杀经验与飞剑杀力而言,剑气长城的金丹境剑修,相较于浩然天下的同龄人,足可甩开对方几条街。金丹境之下,优势当然也不小,却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大。高幼清的资质当然很好,但是她只上过一次城头,暂时尚未去往南边战场。何况中土神洲,天才辈出,那蒋观澄是中土十人之一的徒孙辈,师父还是剑仙苦夏,但依旧在这一行人当中,不算什么可以说得上话的人物,由此可见,高幼清会输。而那拎酒少年,分明也不是那座山头的主事人,我先前出手之后,只看对方其余同伴一个个紧张万分,下意识就想要帮忙,也未曾人人同时望向那个拎酒少年,就可以推断出那个拎酒少年,不是什么主心骨。不是主心骨,哪敢拉着所有年轻天才,赌上中土神洲剑修的脸皮,打那三场架?孙剑仙府邸,肯定另有其人,是他们心中认定的领袖人物,我估计是一个年纪小境界低、战力却极其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他的实力能够让高出一两个境界的同行剑修,都愿意听命于他。所以此次三关规矩,是那人的手笔无疑。毕竟苦夏剑仙,曾经来过剑气长城,不至于如此无聊,那名元婴境剑修,更不敢如此。说句难听的,这帮小少爷大小姐,真是一名元婴境修士可以罩得住的?这就又可以从侧面佐证那个年轻剑修的心智不俗,能够让一位剑仙和元婴境前辈都听之任之。”
范大澈听得一惊一乍,问道:“陈平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行人的来历?还是说倒悬山那边有消息传到了宁府?”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猜。”
叠嶂翻了个白眼,很想提醒范大澈,千万别猜,会心累的。
晏琢问道:“如今有不少人坐庄在赌这个,咱们怎么赌?”
陈平安摇头道:“押注自己人输,挣来的神仙钱,拿着也窝心。”
范大澈递过酒碗,道:“就凭这句话,我这壶酒,买了不亏。”
陈三秋补了一句:“反正也是跟我借的钱。”
晏琢赞叹道:“范大澈,可以的可以的。与董黑炭有异曲同工之妙。”
董画符摇头道:“比我还是要差些。”
陈三秋笑问道:“之前怎么不干脆把那帮崽子一锅端了?”
陈平安无奈道:“那拎酒的崽子,贼油滑,不给我机会啊。”
董画符说道:“随便找个由头呗,你反正擅长。”
陈平安笑道:“董黑炭你少说话,多喝酒。”
范大澈举起酒碗,满脸笑意,问道:“那就一起走一个?”
一桌人都举起酒碗,纷纷饮酒。
陈平安独自返回宁府的路上,遇上了一位儒衫男子——君子王宰。
王宰言语简明扼要,询问了一些关于剑修黄洲的事情,也与陈平安说了一些剑气长城这边的勘验过程。
再简而言之,就是黄洲之死,专门负责这类事务的隐官一脉,两位剑仙都不愿太过追究,但是黄洲到底是不是妖族奸细,并无定论,至少没有确凿证据。故而你陈平安打杀黄洲,可以不受责罚,但是隐官一脉,还有他王宰,绝对不会帮忙证明清白,以后任何风言风语,都需要陈平安自己承受。言语最后,王宰也说了些黄洲在街巷那边的事情,他会负责收尾,照顾抚恤一些老幼,稍稍劳心劳力而已。
陈平安好奇问道:“不偏不倚,为何如此?”
王宰以心声说道:“我家先生,与茅先生是故交好友,曾经一起远游求学,一直以茅先生未能去礼记学宫砥砺学问,视为生平憾事。”
陈平安心中了然,抱拳作揖。
王宰只得还以揖礼。其实此举不太合适,只不过自己先前那点心思,未必逃得过隐官大人与竹庵、洛衫两位剑仙的法眼,也就无所谓了。
王宰突然笑道:“听闻陈先生亲自编撰、装订有一本《百剑仙印谱》,其中一方印章,篆文为‘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我有个同窗好友,名字中有‘煜’字,刚好可以送给他。”
称呼年轻人为陈先生,君子王宰并无半点别扭。
陈平安笑道:“我与晏琢打声招呼,王先生若是不嫌弃绸缎铺子的脂粉气,只管自取。若是觉得麻烦,我让人送去王先生的书斋,稍稍劳力而已,连劳心都不用。”
王宰笑着点头,“那就有劳了。若有边款与署名,更佳。”
陈平安说道:“举手之劳。”
王宰问道:“知道为何我愿意如此?其实我大可以保持沉默,就已经心中无愧自家先生与茅先生的友谊。”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
王宰感慨道:“不知才好,大善。”
王宰告辞离去,儒衫风流。
陈平安回了宁府,先在演武场那边站立片刻,看着宁姚在凉亭中修行,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也是一幅美好画卷,足可悦畅心神。
此后才回到自己的小宅厢房,陈平安继续刻印章,那部极为粗糙的《百剑仙印谱》,以后肯定还要重新装订一本,《百剑仙印谱》,又不是真的只有一百方印章。
桌上先前那百余印章,都已经被晏琢一股脑拿去铺子,当那镇店之宝了。这会儿摆在桌上的,依旧是素章居多,刻字印章寥寥无几。
对于陈平安而言,刻章一事,除了用以静心,也是对自己所学学问的一种复盘。
此外,如何将自己的那点学问,以几个字或十几个字,连同材质普通的印章“送”出去,并且让人心甘情愿拿走,甚至是专程钱买走,难道是一门小学问?其实很大。
剑气长城历史上,礼圣与亚圣两脉的那么多圣人、君子、贤人,一位位来而复走,甚至有些就战死在了南边沙场上,难道那些浩然正气的读书人,不希望剑气长城这边,有那琅琅书声?只不过各有苦衷,各有为难,各有束缚,使得他们最终无法真正把儒家学说推广开来。当然,陈平安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份本事,一样只能做些眼前事、手边事罢了。
陈平安手持刻刀,缓缓刻下一方印章篆文:“观道观道观道。”
先前董不得与几名朋友的私家藏书印这单生意,陈平安其实一开始不太愿意接,是宁姚点了头,他才点的头。
有些事情,不是自己风高月明,就可以全然不去注意的。
当然,董不得故意当着宁姚的面,与陈平安提及此事,也是董不得的聪明之处。
那几方美玉私章,陈平安刻得规规矩矩,在雅致与文气两个说法上,多下功夫。既然是实打实的买卖,就得童叟无欺。先前与董黑炭在铺子里喝酒,就说他姐姐觉得很不错,以后有机会还会帮着拉拢生意,但是她董不得要抽成,被陈平安婉拒了。董画符也无所谓,本就不希望自己姐姐隔三岔五往宁府跑,跑多了,天晓得又要传出去什么混账话,吃苦头的,会先是陈平安,但最后苦头最大的,肯定还是他董画符。陈平安在宁姐姐那边受了气,不找他董画符算账找谁?
他又不是不知道陈平安怎么对付的范大澈。范大澈傻了吧唧的,给人揍了一顿,还挺开心,他董画符又不傻。
董不得不愧是董家嫡女,她的朋友也都不小家子气,先前多出来的那些美玉边角料,说好了送给陈平安作为刀工费用,还真就给陈平安雕刻成极小极小的小章,约莫十余方,而篆文偏偏繁密,其中一方,甚至多达百余字。这些印章材质,可不是寻常白玉,而是仙家材宝当中极负盛名的霜降玉,陈平安得用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刻字才行。当然不会当作绸缎铺子的彩头送人,得客人拿真金白银来买,一方私章一枚小暑钱,恕不杀价,爱买不买。
兴许是觉得剑气长城这边,会去逛绸缎铺子的富贵女子,未必解得其妙,这方初看好似重复“观道”三遍的印章,多半要吃灰很久,陈平安便换了一方素章来雕琢,刻了八个字:“月团圆,神仙眷侣。”
刻完后陈平安抖了抖印章,还低头吹了口气,在手心掂量一番,很是心满意足,就这刀工,就这寓意,这方印章若是没人争抢,老子就不姓陈。
铺子那边的生意,不能光有女子掏钱,得有男子去买,那才算自己这绸缎铺子二掌柜的真本事,于是陈平安略作思量,吹着小口哨,又优哉游哉刻了一方印章:“人间有女美姿容,羞走天上三盏灯。”
剑仙孙巨源府邸。
朱枚与蒋观澄低着脑袋,站在一座凉亭台阶下,其余严律等人,也没敢有什么笑脸。
凉亭内,是一位正在独自打谱的少年,名为林君璧。
棋盘与棋盒都是少年自己随身携带的心爱之物,皆是一等一的山上重宝,传闻最早是白帝城珍藏之物,后来辗转到了林君璧手上。其中两只棋盒,分别有一句铭文:“在在处处,神灵护持”和“人人事事,天心庇护”。而棋盘之上的众多黑白棋子,如两种剑光熠熠,一颗颗各自生出不同色泽的剑气,棋盘中棋局对峙,棋盘上又有剑气纵横交错。
林君璧每次拈子落在棋盘,光是绕过那些纠缠剑气的落子轨迹,便让人眼缭乱,直通神意。
林君璧其实并未训斥两人,只是听了一遍事情经过,问了些细节,不过朱枚和蒋观澄两人自己比较担惊受怕。
很难想象,林君璧其实是山泽野修出身,只是后来的人生经历,短短几年,便显得太过精彩绝艳,使得旁人很容易忽略这个少年的市井身世。
三天后,三人过三关。
林君璧看了眼棋局,再看了眼摊放在手边的棋谱,转头对众人笑道:“不用紧张,棋局依旧,大家各自修行去吧。”
然后林君璧朝一个人喊道:“边境师兄,我们下盘棋?”与严律他们一起去过那酒铺的年轻人,点了点头,独自走入凉亭落座。
先前在大街上,陈平安出手之后,他显得最为迟钝。
与先前大为不同,这个名叫边境的年轻剑修,挪了一只棋盒到自己这边后,反而意态慵懒,单手托腮,帮着林君璧收拾棋子到盒子中。对于那些剑气,不像林君璧那般有意绕开,边境选择了强行破开,硬提棋子。
林君璧刚要说话。
边境抱怨道:“你都说了两遍了,我记性有那么差吗?假装输给那个司马蔚然嘛,不然剑气长城的面子没地方搁,以后我们麻烦不断,难免会耽误严律和朱枚他们的安静修行。”
林君璧笑道:“这就好。”
边境说道:“你赢第一场,毫无悬念。可是严律的第二场,你有把握?”
林君璧说道:“把握有,却不大。如果边境师兄如今才龙门境,就万事无忧了。你我两场过后,估计对方以后都没有找我们麻烦的心气。”
边境调侃道:“我运气好,破境快,也有错?”
对面这个金丹境边境,是唯一一个不属于他们绍元王朝的剑修,看着二十岁出头,实则即将而立之年,但哪怕三十岁,有金丹境瓶颈修为,依旧是惊世骇俗的事情。
林君璧的师父,是浩然天下第六大王朝的国师,而边境是林君璧师父的不记名弟子。
林君璧对于这名寂寂无名的剑修的真正来历,所知不多,师父也不愿多说。此次一路赶赴倒悬山,除了剑仙苦夏稍稍看出些端倪,哪怕是那位元婴境老修士,都不知道边境的真实境界,至于严律他们,更不清楚自己身边有一条蛟龙摇曳,只是乐得看些笑话。
如果说林君璧此次历练的最大个人兴趣,是找人下棋,同时见识一下左右大剑仙的剑术,那么只能算半个师兄的边境,就是奔着那个宝瓶洲剑道天赋第一人的剑仙魏晋而来。
不过在倒悬山那个梅园子,边境师兄好像福缘不浅,与那边负责坐镇院子的一位夫人,挺投缘。
而在家乡绍元王朝那边,边境哪怕只以观海境剑修的身份,至多就是顶着个国师不记名弟子的头衔,依旧混得如鱼得水,机缘不断。有些时候连林君璧都要怀疑,边境是不是那种传说中生而开窍的人间谪仙人。
林君璧问道:“听说那个陈平安有一把仙兵,与那庞元济打了个天翻地覆,都没有派上用场。你与之厮杀,胜负如何?”
边境手指拈住一枚棋子,放在棋盘外的石桌上,双指并拢,将那枚珍贵至极的雪白棋子,随意抹来抹去,似乎在跟棋子怄气,随口说道:“修道修道,结果要与人争个输赢,没啥意思啊。”
林君璧微微一笑,抓起一把棋子,问道:“猜先?”
边境不着急下棋,抬头问道:“你知道了?”
林君璧点点头,道:“你回来的时候,明明受了伤,却比平日里笑脸更多,嗓门更大,我就猜到了。”
边境哀叹一声,道:“可对方是曹慈啊,输了不丢人吧?”
林君璧点头道:“输给曹慈不丢人,但是自己找上门去挨揍,我觉得不太明智。”
边境默不作声。
林君璧好奇地问道:“几拳?”
边境下巴撇了撇,指向自己双指按住的棋子。
林君璧疑惑道:“一拳?”
边境气笑道:“就这么瞧不起师兄?两拳!一拳破我飞剑,一拳打得我七荤八素。不过说实话,如果我不要脸一点,还是可以多挨几拳的。”
林君璧笑着不再说话。
边境问道:“既然严律没有必胜把握,你就没有些其他打算?”
林君璧说道:“我最早有个打算,如果第二场剑气长城是郭竹酒出战,我会当场破境,如果第三场是高野侯,或者司马蔚然,那么我再破境。但是我在这边住下后,改变主意了,因为没必要。如此一来,只会为他人做嫁衣裳,万一陈平安在场,就会有那第四场,我终究不是师兄,肯定会输给同样打过四场的陈平安,只会让那个陈平安更得人心。”
边境打趣道:“你这么在意陈平安?朱枚他们跑去酒铺那边撞墙,也是你有意为之?”
林君璧微笑道:“能被我林君璧惦记在心,陈平安应该感到高兴。”
那个被人惦念自身却不知的陈平安,正在宁府一处密室,开始着手炼化第四件本命物。
水府水字印、山祠五色土、木胎神像之后,便是五行之金,最后才是尚未找到合适本命物的五行之火。
水字印炼化于宝瓶洲最南端,老龙城的云海之巅。五色土,炼化于济渎入海的北俱芦洲入海口附近。得自仙府遗址山巅道观的木胎神像,炼化于龙宫洞天的岛屿之上。
现在即将炼化的五行之金,是一张金色材质的金字书页,准确说来就是一部佛经。
关于此事,陈平安询问过师兄左右是否妥当,左右只说了一句“君子不器,有何不妥”。
鼎炉依旧是得自桐叶洲老元婴境陆雍之手的那只五彩金匮灶,品秩极高,但是因为姜尚真的关系,半卖半送,只收了陈平安五十枚谷雨钱。
陆雍曾言“金性不败朽,故为万宝物”,所以这只丹灶,其实最适宜炼化之物,本就是五行之金。
密室内,众多天材地宝都已准备妥当。密室外,纳兰夜行盘腿而坐,负责守关压阵。
在斩龙崖凉亭,白嬷嬷陪着宁姚闲聊。
老妪笑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姑爷是有道之人,天必助之。何况姑爷学问精深,虽说是儒家门生,可远游四方,走在人间,活脱脱的菩萨行。小姐无须担心此次炼化。”
宁姚依然有些忧虑,不过仍是笑了笑,说道:“白嬷嬷,这些话别在他面前说,说了他反而不自在。”
老妪故意说道:“是称呼姑爷一事?姑爷最多就是言语不自在,心里边别提多自在了。”
宁姚被这么一打岔,心情舒畅了几分,笑道:“若是炼化成功,过两天,我就陪他一起去看看三关之战。”
老妪说道:“小姐以前对这些可半点没兴趣。”
宁姚说道:“我如今也没兴趣,只是陪他散散心。”
沉默片刻,宁姚说道:“白嬷嬷可能看不出来,在炼化五行之金时,陈平安最难过。”
老妪问道:“是心情难过,还是关隘难过?”
宁姚说道:“都是。”
老妪顿时有些提心吊胆,比自家小姐还要紧张了。
宁姚笑道:“白嬷嬷,没事,陈平安总能自己解决难题,从来都是这样的。如果知道我们不放心,他才会不放心。不然的话……”
宁姚望向凉亭外的演武场,道:“没什么苦头,是他嚼不烂咽不下的。”
老妪点头道:“这就好。”
宁姚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印章,递给老妪,轻声道:“是我偷来的。”
老妪哭笑不得,接过手后,看了眼印文,怔怔出神,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难掩笑容,赞道:“姑爷的字,真是好。”
尤其那些篆文,极慰人心——青丝染霜雪,依旧是美人。
宁姚摇摇头,道:“他自己说过,他的字,呆板得很,除了楷体字还凑合,其余行草篆,只是学了些皮毛,落在行家眼中,只会贻笑大方,不过拿来对付这些材质寻常的印章,绰绰有余。”
密室外,纳兰夜行有些奇怪,为何一个时辰过去了,陈平安尚未点燃丹灶。密室内,陈平安始终闭目凝思,怔怔出神。
在晏家那座恨不得将“我家有钱”四个大字贴满墙头的辉煌府邸,胖子晏琢惴惴不安,早早拿到了那方印章,兴冲冲到了家,竟是为难起来,根本不敢拿出手。
今天在父亲书房外的廊道中,他还是犹豫不决,徘徊不去。
父亲书房无门,只为了让这位晏家家主更方便出入。其实原本不用如此,是晏琢父亲自己的决定,说没了双臂,就是没了,以剑气开门关门,图个好玩吗?于是拆了房门。
晏溟早就察觉到自己儿子在廊道上的动静,晏琢那么胖一人,走路震天响,他晏溟如今修为再不济,好歹还是个元婴境,岂会不知?
晏溟皱眉道:“不进屋子,就赶紧滚蛋。”
晏琢对于父亲,始终敬畏得要死,没办法,打小就给打怕了。后来父亲大概是对他这个晏家独苗彻底死心了,竟是连打骂都不乐意了,直到最后那次背着晏琢返回家中,男人才对儿子稍稍有了点好脸色,偶尔会问问晏琢的修行进展。在那之后,一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宠溺独子的母亲,大概是得了授意,反而破天荒开始对晏琢严厉起来,无论是修行、做生意,还是交朋友,都对晏琢管得颇严。
晏琢下意识就要听话滚蛋,只是走出去几步后,还是咬咬牙,走向书房,跨过门槛。
晏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两只袖管空荡荡的,坐在椅子上,身前书案摆满了书籍,有一头小精魅,负责翻书。
晏溟皱眉问道:“有事?”
晏琢战战兢兢拿出那方印章,轻轻放在桌上,道:“爹,送你的。没事我走了啊。”
晏溟愣了一下,问道:“缺钱了?然后就送这个?”
晏琢涨红了脸,没敢解释什么,低着头加快脚步,离开了书房。直到离开了廊道,晏胖子才如释重负。
书房里,那只乖巧温驯的小精魅,蹦蹦跳跳地走到印章前,蹲下身,如扛木头般将印章底款展示给主人看。
晏溟看了许久,突然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对琢儿太严厉了些?”
小精魅使劲点头。
晏溟笑了起来,转头望向窗外,极远处有一座高大城头。
不敢仗剑登城头,唯恐逐退三轮月。你爹我哪有这本事。
小精魅眨了眨眼睛,它这都兢兢业业服侍老爷多少年了,从没见过老爷有这笑脸啊。
城头之上。
君子王宰刚刚把一本新刊印出来的《百剑仙印谱》,交给那位如今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叶老莲。
这本印谱十分粗糙,远远无法与浩然天下的一般印谱媲美,更不用说书香门第精心收藏的印谱。
圣人一页页翻过,见到会意处,便会心一笑。
并无山水形胜地,却是人间最高城。
稚童嬉闹处,剑仙豪饮时。
当这位儒家圣人翻到其中一页时,便停下手上动作,轻轻点头。王宰望去,是那“霜降橘柿三百枚”,于是也是一笑,说道:“在剑气长城,兴许暂时无人知晓此间趣味。”
儒家圣人笑道:“可能,就只是一种可能,会有那既有闲又有钱之人,去翻书买书,查一查印文出处。”
今天这场三关之战,观者如堵。
地点选在了剑气长城大姓毗邻、豪门扎堆的玄笏街。
之所以不是选在陈三秋、董画符家族所在的那条太象街,自然是不敢,而且如果双方有胆子选址于此,估计都没人会去观战。
晏胖子踮起脚尖,环顾四周,疑惑道:“我那陈兄弟怎么还不来?”
董画符在啃着一只大饼。董家小少爷买东西,从来记账在陈三秋和晏琢头上。
范大澈瞥了眼远处一户人家的大门口,陈三秋拍了拍他的肩膀,范大澈笑道:“没事。”
大街两头,分别站着以齐狩、高野侯为首的一拨本土剑修,以及严律、蒋观澄那拨将少年林君璧众星拱月于其中的外乡剑修。而边境在那人群中,依旧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会守第一关。上次都没有露面观战的高野侯,今天自然到场了。庞元济站在高野侯身边,正在与个子小小的高幼清,说些注意事项。不是高野侯不想,实在是这个妹妹,从来不爱听他唠叨。
林君璧缓缓向前走出,高幼清大步向前。双方都没有祭出飞剑的意思,逐渐拉近距离。
有一拨地仙剑修蹲在一座府邸门口台阶上,笑道:“高丫头,对方长得真俊,配你足够了,只要打赢了他,扛在肩上就跑,找个没人的地儿,还不是想做啥就做啥!”
高幼清置若罔闻,心神专注,死死盯住那个愈行愈近的少年。
林君璧竟有闲情逸致,左右张望,打量起了玄笏街两侧的豪门府邸。
两个观海境剑修,只是一剑,便分出了高下。
高幼清率先祭出本命飞剑,破空而去,转瞬即逝,不求声势。林君璧飞剑后发制人,轻松击飞了高幼清的本命飞剑不说,还瞬间悬停在了高幼清的眉心处。
高幼清脸色惨白,眉心处的飞剑倏忽不见,林君璧已经转身而走。
严律深呼吸一口气,走出人群,与林君璧擦肩而过。
林君璧与之微笑道:“你倒是可以慢些分胜负。”
严律重重点头。
街道两侧茫茫多的观战剑修,倒是没有嘘声或是谩骂,同境之争,刹那之间分了输赢,就是对方的本事。
可那少年也太欠揍了,都快要赶上那位酒铺二掌柜了。
想谁谁来。
那个二掌柜,与宁姚并肩走来,刚好是从林君璧这边的街道现身。
林君璧望向那个脸色微白、似乎抱恙的青衫男子,笑了笑,看了眼就不再多看。倒是那人身边的女子,据说更加了不起,对她的溢美之词,数不胜数,在倒悬山的梅园子,他林君璧听了不少,只不过不到十岁的观海境,怎么就了不起了?二十多岁的金丹境瓶颈剑修,尚未跻身元婴境,就更算不上什么天下无敌吧?
林君璧摇摇头,多瞧了她几眼,甚至没觉得是多好看的女子,比起想象中的那个剑气长城宁姚,差了许多。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转头瞥了眼那个少年,笑道:“管好眼睛。”
整条大街顿时口哨声四起。打趣自己人,剑气长城其实从来不遗余力。尤其是那个二掌柜,又不是高幼清这样的小姑娘,这家伙脸皮厚得很,挣钱比打架还昧着良心。
陈平安说完之后,也不再看这个少年,反而望向了那个躲在人群中的边境。
边境神色如常,心中却有些犯嘀咕。先前在酒铺那边,自己露出马脚了?不至于吧?
宁姚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陈平安停下脚步。宁姚看着他,陈平安笑着点头。
然后宁姚说了一番话,整条大街都瞬间沉寂下去。
陈三秋与晏琢对视一眼,都瞧出了对方眼中的怜悯神色,于是两人辛苦地憋着笑。
一位驻守城头的剑仙,甚至直接御剑赶来,连掌观山河的神通都不用了。
因为宁姚说道:“你要是敢临时破境,以龙门境出剑,我就压在观海境,你要是再破境,以金丹境出剑,我就压在龙门境。你现在要不要认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