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忽如远行客

陈平安笑道:“当龙窑学徒的时候,走哪儿都要看看那里的泥土合不合适烧造瓷器。当了包袱斋,走哪儿都想着挣钱,看看能不能积攒家当。”陈平安有些感慨,道:“揉那紫金土,是大事。烧瓷开间一事,更是大事中的大事,先前坯子和釉色看着再漂亮,后面只要出了点点纰漏,就要功亏一篑,几十号人至少半年的辛苦,全白费了。所以开间一事,从来都是姚老头亲自盯着,哪怕是刘羡阳这样的得意弟子,都不让插手。姚老头会坐在板凳上,亲自守夜,看着窑火。但是姚老头经常念叨,瓷器进了窑室,成与不成,好与坏,好与更好,不管火候如何适当,终究还是得看命。事实上也是如此,绝大部分瓷器都成了瓷山的碎片,当时听说因为是皇帝老爷的御用之物,宁缺毋滥,差了一点点意思,也要摔个稀烂。那会儿,觉得家乡老人讲那老话,说什么天高皇帝远,真是特别有感触。”

陈平安笑了笑,道:“不过那会儿,觉得老槐树的树顶已经很高了,老瓷山的尖尖脑袋也很高。至于远不远的,大概去山上砍柴烧炭,也就是远了。至少比起小时候上山采药,要远很多。”

崔东山一直在怔怔出神。听到这里,崔东山轻声道:“小时候被关在阁楼读书,高不高的,没感觉,只能透过小小的窗口,看着远处。那会儿,最恨的就是书籍。我记性好,过目不忘,其实都记住了。当时便发誓自己以后拜师求学,一定要找个学问浅的、藏书少的、不会管人的先生,后来就找到了在陋巷挨饿的老秀才。一开始真没觉得老秀才学问如何,后来才发现,原来自己随便瞎找的先生,学问其实有些高。再后来,被尚未发迹的老秀才带着游历四方,吃了许多闭门羹,也遇到了许多真正的读书人,等到老秀才说要回去编撰一部书籍的时候,才觉得又走了很远的路。老秀才当时信誓旦旦,说这部书若是被版刻出来,至少能卖一千本!一定能卖到别的州郡去。嚷嚷这话的时候,老秀才嗓门大,我便知道,其实是心虚了。”

陈平安微笑道:“他选择我,起先是因为齐先生,与我陈平安几乎没有关系。你死皮赖脸求我当你的先生,其实也一样,最早的时候,是老先生按着你的头拜师,与我陈平安本身关系不大。”

崔东山想要说话。陈平安摆摆手,继续说道:“虽说关系不大,但还是有关系的,因为我在某个时刻,就是那个一,万一,甚至是万万之一,很小,却是万事的开端。这样的事情,我并不陌生,甚至对我而言,还有更大的一,是很多事情的全部。比如我爹走后,娘亲生病,我就是所有的一,我如果不做些什么,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一无所有。当年顾璨他们院子的那扇门,他们家里桌上的那碗饭,也是所有的一,如果那时候没开门,泥瓶巷陈平安,兴许还能换一种活法,但是今天坐在这里与你说着话的陈平安,就肯定没有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轻轻握拳,敲了敲心口,道:“当我们对这个世界很挂念,便会把日子过得很辛苦。”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但是巧了,我什么都怕,唯独不怕吃苦,我甚至觉得吃苦越多,越是明白自己还活在世上。没办法,不这样想,就要活得更难熬。”

陈平安望向那个白衣少年,道:“只在这件事上,你不如我,弟子不如先生。但是这件事,别学,不是不好,而是你不用。”

崔东山点点头。

陈平安后仰倒去,双手叠放在后脑勺下,轻声道:“裴钱突然习武,是因为曹晴朗吧?”

崔东山“嗯”了一声。

裴钱已经开始习武,是陈平安自己猜出来的,为何习武,更是如此。

陈平安说道:“那我见了面,会告诉她,她可以怀念崔前辈,唯独不用感到愧疚。如果裴钱点头答应,却又做不到,更好。我相信她也一定会这样。裴钱,你,我,我们其实都一样,道理都知道,就是过不去那道心坎。对于裴钱来说,南苑国的心坎,崔前辈能够带着她走过去,崔前辈走了,落魄山竹楼的心坎,这辈子便都走不过去了。但是我觉得有些心坎,一辈子都留在心路上,抹不平,只能偷偷绕过去,没什么不好。最怕是觉得问心无愧了,觉得良心好受了,觉得理所当然了。”

崔东山转头望去,先生已经不再言语,闭上眼睛,似乎睡了过去。

崔东山便也闭上眼睛,思绪飘远。

唯有水声潺潺,如说“瀺”字;山势高险却无言,如解“巉”字。

崔东山有些心安,便也悠悠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崔东山突然说道:“看到小宝瓶和裴钱长大了,先生你有多伤感,那么齐静春看到先生长大了,就有多欣慰。”

陈平安没有说话,似乎还在酣睡。

崔东山不再言语,沉默许久,忍不住问道:“先生?”

陈平安轻声道:“在的。”

陈平安和崔东山去了趟老槐街的蚍蜉铺子。

陈平安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晒着秋天的温暖日头。崔东山赶走了代掌柜王庭芳,说是让他休歇一天。王庭芳见年轻东家笑着点头,便一头雾水地离开了蚍蜉铺子。

这天的生意还凑合,因为老槐街的人都听说来了个世间罕见的俊俏少年郎,故而来铺子的年轻女修尤其多,崔东山灌迷魂汤的本事又大,便挣了不少昧良心的神仙钱,陈平安也不管。

第二天在符水渡那边,谈陵与唐玺一起现身,当然还有管着春露圃渡船的宋兰樵。

寒暄过后,陈平安就与崔东山登船,宋兰樵一路跟随。这个见多识广的老金丹,发现了一桩怪事,单独瞧见年轻剑仙与那个白衣少年的时候,总是无法将两人联系在一起,尤其是什么先生学生,更是无法想象,只是当两人走在一起时,竟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契合,难不成是两人都手持绿竹行山杖的缘故?

宋兰樵没敢多说什么,只是说了件事,诚心诚意道了一声谢。原来宋兰樵刚刚在春露圃祖师堂有了把椅子,虽说只是顶替了唐玺的垫底位置,与唐玺一左一右,好似成了春露圃祖师堂的两尊门神,可这一步跨过去,是山上仙家与世俗王朝的声望暴涨,是每年额外多出的一大笔神仙钱,也是一些人间家眷的鸡犬升天。所以宋兰樵说是受了那位年轻剑仙一份大恩大德,丝毫不为过。只是宋兰樵做惯了生意,务实,并没有一个劲儿在姓陈的年轻人面前献殷勤,这是他的聪明之处。

渡船上,宋兰樵为他们安排了一间天字号房,思量一番,干脆就没有让春露圃女修出身的婢女们露脸。

屋内,崔东山为陈平安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趴在桌上,两只雪白大袖占据了将近半数桌面,笑道:“先生,论打架,十个春露圃都不如一个披麻宗,但是说做买卖,春露圃还真不输披麻宗半点。以后咱们落魄山与春露圃,有的聊,肯定可以经常打交道。”

陈平安喝着茶水,没有说什么。

崔东山说道:“谈陵是个求稳的,因为如今春露圃的生意,已经做到了极致,山上,一门心思依附披麻宗,山下,主要笼络大观王朝,没什么错。但是架子搭好了,谈陵也发现了春露圃的许多积弊,那就是好些老人,都享惯了福,即使修行还有心气,可用之人太少。以前她就算有心想要扶持唐玺,也会担心这位财神爷,与只会拼命捞钱且尾大不掉的高嵩蛇鼠一窝,等她谈陵时辰一到,春露圃便要改朝换代。虽说谈陵这一脉,弟子人数不少,但是能顶事的,没有,青黄不接,十分致命,根本扛不住唐玺与高嵩联手。到时候比武力又打不过,比钱袋子那更是云泥之别。”

“所以唐玺与林嵯峨结盟,是最稳妥的。林嵯峨虽说脾气恶劣,但到底是个没有野心的,对春露圃也忠心,再加上一个对她谈陵感激涕零的宋兰樵,三人抱团,春露圃便有了些新气象。若是咱们落魄山再递过去一个枕头,帮着春露圃顺势打开宝瓶洲北方的缺口,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缺口,都会让熟稔商贸的春露圃诸多山腰、山脚的修士,感到振奋。而宝瓶洲如今处处大兴土木,春露圃有人有物有钱,与咱们落魄山双方各取所需,正是最合适的生意对象。不过也需要注意春露圃在宝瓶洲的水土不服,所幸大骊朝廷,从衙门文官到沙场武将,与春露圃修士是尿得到一个壶里去的。”

崔东山由衷赞道:“先生布局之深远,落子之精准、缜密,堪称国手风范。”

听到这里,陈平安终于忍不住开口笑道:“落魄山的风水,是你带坏的吧?”

崔东山委屈道:“怎么可能?!朱老厨子,大师姐,大风兄弟,都是此道的行家里手!再说了,如今落魄山的风水,哪里差了?”

陈平安说道:“我没刻意打算与春露圃合作,说句难听的,是根本不敢想,做点包袱斋的生意就很不错了。如果真能成,也是你的功劳居多。”

崔东山抬起一只手臂,伸出手指在桌面咄咄咄点了三下,画出一个三角形,道:“唐玺,林嵯峨,宋兰樵,是个三。谈陵一脉,高嵩一脉,唐玺小山头,又是一个三。落魄山,披麻宗,春露圃,还是一个三。先生聚拢起来的各方势力,北俱芦洲南端,宝瓶洲北部,是一个更大的三。天底下的关系,就数这个,最稳固。先生,还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下棋的国手吗?”

陈平安摇头笑道:“误打误撞罢了。”

崔东山叹了口气,道:“先生虚怀若谷,学生受教了。”

陈平安笑骂道:“滚你的蛋。”

崔东山刚要说话,不料陈平安立即说道:“还来?”

崔东山只觉得自己一身绝学,十八般武艺,都没了用武之地,果然还是先生厉害。

崔东山突然问道:“到了骸骨滩,要不要会一会高承?我可以保证先生往返无忧。”

陈平安摇头道:“暂时不去京观城。”

崔东山问道:“因为此人为了蒲禳祭剑,主动破开天幕,还剩下点豪杰气魄?”

陈平安说道:“没这么简单,要更复杂,以后再说。”

崔东山自然没有异议。

在经过随驾城、苍筠湖一带上空时,陈平安离开屋子,崔东山与他一起站在船头栏杆旁,俯瞰大地。

占地广袤的苍筠湖,从渡船上望去,就像一颗在玉莹崖溪涧里安安静静躺着的碧绿石子。

还欠那边的某座火神庙一顿酒,只能先欠着了。

崔东山轻声道:“先生以后莫要如此涉险了。”

陈平安说道:“其实我也知道,自己应该远离风波,成了山上修行人,山下事便是身外事。只是你我清楚,一旦事到临头,就难了。”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双腿弯曲,两只露在栏杆外边的袖子,就像两条小小的雪白瀑布。

陈平安问道:“周米粒在落魄山待着还习惯吗?”

崔东山点点头,道:“习惯得很,总觉得每天抄书的裴钱就是读书人了,眼巴巴等着裴钱将来亲笔给她写哑巴湖大水怪的故事呢。小姑娘狗腿得一塌糊涂,每天都是裴钱的小尾巴,屁颠屁颠扛着行山杖。如今又被先生从骑龙巷右护法提拔为落魄山的右护法,就更神气了,与人说话之前,都要咳嗽两声,先润润嗓子,再老气横秋地言语一番,都是跟我那个大师姐学的臭毛病。”

陈平安笑道:“挺好。”

崔东山好奇道:“真要将小姑娘载入落魄山祖师堂谱牒,成为类似一座山头供奉的右护法?”

陈平安说道:“当然。这不是儿戏。以前还有些犹豫,见识过了春露圃的山头林立与暗流涌动之后,我便心思坚定了。我就是要让外人觉得落魄山很奇怪,无法理解。我不是不清楚这么做所需的代价,但是我可以争取在别处找补回来,可以是我自己这个山主,多挣钱,勤勉修行,也可以是你这个学生,或者是朱敛,卢白象。我们这些存在,便是周米粒、陈如初她们存在的理由,也会是以后让某些落魄山新面孔,觉得‘如此这般,才不奇怪’的理由。”

“我不排斥以后落魄山成为一座‘宗’字头山门,但是我绝对不会刻意为了聚拢势力,便舍弃那些路边的草。那些草,在落魄山上,以前不会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以后也不会。何况她们从来也不是路边的美好风景,她们就是我人生的一部分,能够照顾那些值得照顾的人,令我尤其心安。”

陈平安转头问道:“我这么讲,可以理解吗?”

崔东山使劲点头,道:“理解且接受!”

陈平安感慨道:“但是一定会很不轻松。”

崔东山说道:“每一句豪言壮语,每一个雄心壮志,只要为之践行,都不会轻松。”

有些话,崔东山甚至不愿说出口。

所有久别重逢的开怀,都将是未来离别之际的伤心,但这不妨碍那些还能再见的相逢,让人欢喜,让人饮酒,让人开心颜。

但是别忘了,有些时候,离别就只是离别。

陈平安也跟着趴在栏杆上,眺望远处大日照耀下的金灿灿云海,问道:“当了我的弟子,会不会不自在?”

崔东山说道:“不会。”

陈平安笑道:“境界悬殊,学问悬殊,你这学生当然还好。”

崔东山说道:“先生这么讲,学生可就要不服气了,若是裴钱习武突飞猛进,破境之快,如那小米粒吃饭,一碗接一碗,让同桌吃饭的人,目不暇接,难道先生也要不自在?”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不自在,师父的面子往哪里放?讲道理的时候,嗓门大了些,就要担心给弟子反手一记栗暴,心里不慌?”

崔东山哈哈大笑,先生北游,修心极好。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我这个人是死脑筋,喜欢钻牛角尖,总有一天,在落魄山上,也会有些芥子小事,变成我的天大难题,到时候,你给些建议。”

崔东山点头道:“圣人有云,有事,弟子服其劳。”

崔东山转过头,脸颊贴在栏杆上,笑着眯起眼,接着道:“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陈平安笑了笑,说道:“别胡乱篡改道德文章的本意,糟践圣贤的良苦用心。”

崔东山说道:“先生,可别忘了,学生当年,那叫一个意气风发、锋芒毕露,学问之大,锥处囊中,藏都藏不住,别人挡也挡不住。真不是我吹牛不打草稿,学宫大祭酒,唾手可得,若真要市侩些,中土文庙副教主也不是不可能。”

陈平安摇头道:“国师说这个,我信,至于你,就拉倒吧。船头这儿风大,小心闪了舌头。”

崔东山嘿嘿而笑,道:“话说回来,学生吹牛还真不用打草稿。”

陈平安问道:“中土神洲是不是很大?”

崔东山点头道:“很大。八洲版图相加,才能够与中土神洲媲美。其余八洲,若是能够有一两人挤进中土神洲十人之列,就是能耐。例如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北俱芦洲的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火龙真人,皑皑洲的刘大财神。”

陈平安说道:“那以后一定要去看看。”

崔东山幽怨道:“那可是学生的伤心地。”

陈平安笑道:“自找的打,鼻青脸肿也要咧嘴笑。”

崔东山无奈道:“先生不仗义啊。”

渡船进入骸骨滩地界,宋兰樵主动登门,携带重礼。

是两份,他自己一份,春露圃谈陵一份。

他这份谢礼,其实也是恩师林嵯峨从祖师堂那边拣选出来的一件法宝,是以春露圃特产仙木打造的竹黄龙纹经书盒,里面还装有四块玉册。

谈陵那份赠礼,更是价值连城,是春露圃屈指可数的山上重宝之一,一套八锭的集锦墨。

交出去的时候,宋兰樵都替谈陵感到心疼。

陈平安没有拒绝,谈陵在符水渡没有亲自送礼,吩咐宋兰樵在即将停靠骸骨滩渡口之际送出,本身就是诚意。

这是宋兰樵成为春露圃祖师堂成员后的第一件公事,还算顺利,这让宋兰樵松了口气。只是与那对先生学生一起坐着喝茶,宋兰樵有些坐立不安,尤其是身边坐着个崔东山。

崔东山双指拈杯,轻轻在桌上划抹,笑眯眯道:“兰樵啊,拎着猪头找不着庙的可怜人,世上茫茫多,你算运气好的了。”

宋兰樵前一刻还听着陈平安喊自己宋前辈,这会儿被他的学生左一个兰樵右一个兰樵唤着,当然浑身别扭。

春露圃以诚待人,陈平安当然不会由着崔东山在这边插科打诨,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有事与宋兰樵要谈。

不承想接下来的一幕让宋兰樵额头冷汗直流——那白衣少年好像被陈平安一巴掌打飞了出去,连人带椅子一起在空中旋转无数圈,最后一人一椅就那么粘在墙壁上,缓缓滑落。

崔东山哭丧着脸,椅子靠墙,人靠椅子,怯生生说道:“学生就在这边坐着好了。”

陈平安黑着脸。宋兰樵心中震撼不已,难道这个和颜悦色的陈剑仙,与那太徽剑宗刘景龙一般无二,根本不是什么地仙,而是一个深藏不露的玉璞境剑仙?

陈平安懒得理睬这个崔东山,开始与宋兰樵正儿八经议事,争取谈妥未来落魄山与春露圃的合作事宜。谈的只是一个大框架大方向,宋兰樵当下肯定做不了主,还需要返回祖师堂闹哄哄吵几架才成。一旦双方最终决定合作,此后一切具体事务,落魄山一样需要朱敛、魏檗他们来定章程。陈平安对春露圃的生意,还算知根知底,所以与宋兰樵聊起来,并不生疏,北俱芦洲之行,他这包袱斋不是白当的。落魄山最大的倚仗,当然是那座作为重要运转枢纽的牛角山渡口,有魏大山君坐镇披云山,牛角山渡口可以接纳绝大多数的北俱芦洲跨洲渡船,这就相当于一个包袱斋有了落脚的店铺,天底下的钱财,在某处稍作停留,再流转起来,便是钱生钱。

陈平安偶尔甚至会想,一枚磨损较为厉害的雪钱,到底见过了多少修士?一千个?一万个?会不会已经走遍了浩然天下的九洲版图?

宋兰樵聚精会神地与陈平安聊着大事,冥冥之中,金丹境老修士甚至觉得今天所谈,极有可能会决定春露圃未来百年的走向。

宋兰樵看到对面陈剑仙瞥了眼墙壁那边,宋兰樵顺着视线望去,那白衣少年双手握住椅子把手,整个人连带着椅子在那边左右摇摆,好像以椅子腿作为人之双脚,踉跄走路。被先生发现后,崔东山立即停下动作,仰头吹着口哨。

宋兰樵礼节性微微一笑,收回视线。这家伙是脑子有病吧?一定是的!

陈平安跟宋兰樵聊了足足一个时辰,双方都提出了诸多可能性,相谈甚欢。到了尾声,宋兰樵整个人已经放松许多,有些渐入佳境,许多积攒多年却不得言的想法,都一吐为快。而坐在对面经常为双方添加茶水的年轻剑仙,更是个难得投缘的生意人,从未斩钉截铁地说行或不行,多是“此处有些不明了,恳请宋前辈细致些说”“关于此事,我有些不同的想法,宋前辈先听听看,若有异议请直说”这类温和措辞。不过对方也不含糊,有些宋兰樵打算为高嵩挖坑的小举措,年轻剑仙也不当面道破,只有一句“此事可能需要宋前辈在春露圃祖师堂那边多费心”。

那个白衣少年,一直无所事事,晃荡着椅子,绕着那张桌子转圈圈,好在椅子走路的时候,悄无声息,没有折腾出半点动静。宋兰樵已经可以做到视而不见。

聊完之后,宋兰樵神清气爽,桌上已经没有茶水可喝,虽然还有些意犹未尽,但是依旧起身告辞。

宋兰樵让陈先生不用送,年轻人笑着点头,就只是送到了门口,然后让崔东山再送一程。

宋兰樵走入廊道后,不见了那个青衫剑仙,唯有一袭白衣美少年,老金丹便立即心弦紧绷起来。只见那个少年倒退出门,轻轻关上门,然后转头笑望向宋兰樵。

宋兰樵的笑容僵硬起来。

崔东山来到下意识弯腰的宋兰樵身边,跳起来一把搂住宋兰樵的脖子,拽着这个老金丹一起前行,道:“兰樵兄弟,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啊。”

宋兰樵骤然心头惊悚,差点没忍住喊声陈先生,让他帮着自己解围一二。宋兰樵想要停步不前,但是没有想到根本做不到,被那少年力道不重地拽着,一步跨出之后,宋兰樵便知道大事不妙。

下一刻,白衣少年已经没了身影,宋兰樵发现自己置身于茫茫白雾之中,周围没有任何风景,就如同置身于一座枯死的小天地,视野中尽是让人备感心寒的雪白颜色,并且行走时,脚下略显松软,却非世间任何泥土,稍稍加重脚步力道,只能踩出一圈圈涟漪。

他小心翼翼徒步行走,一炷香后,开始御风,一个时辰后,宋兰樵再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祭出法宝,开始倾泻宝光,狂轰乱砸,但始终无法改变这座小天地丝毫。时间漫长得如一年后,宋兰樵盘腿而坐,面容枯槁,束手待毙。

突然,宋兰樵抬起头,见到了一颗巨大的头颅,少年脸庞明明带着笑意,却眼神冷漠,少年缓缓抬起手臂。

宋兰樵头皮发麻,难道自己一直在对方雪白大袖之上打转?

下一刻,心神憔悴的宋兰樵发现自己就站在渡船廊道上,不远处那少年双手笼袖,笑眯眯望向自己。

劫后余生的宋兰樵,差点热泪盈眶。

崔东山微笑道:“先生让我送你一程,我便自作主张,稍稍多送了些路程。兰樵啊,事后可千万别在我家先生那边告刁状,不然下次为你送行,就是十年一百年了。到时候是谁脑子有病,可就真不好说喽。”

宋兰樵战战兢兢道:“谢过前辈提点。”

崔东山问道:“习惯了春露圃的灵气盎然,又习惯了渡船之上的稀薄灵气,为何在无法之地,便不习惯了?”

宋兰樵怔住。

崔东山与之擦肩而过,拍了拍宋兰樵肩膀,语重心长道:“兰樵啊,修心稀烂,金丹纸糊啊。”

宋兰樵缓缓转身,作揖拜谢,这一次心悦诚服,道:“前辈教诲,让晚辈如拨迷瘴见月晕,虽尚未真正得见明月,却也裨益无穷。”

崔东山置若罔闻,敲了敲房门,问道:“先生,要不要帮你拿些瓜果茶水来?”

宋兰樵看着那张少年面容的侧脸,有那恍若隔世的错觉。

陈平安打开门,一把按住崔东山脑袋,轻轻压下去,转头对宋兰樵问道:“宋前辈,我这弟子是不是对你不敬?”

宋兰樵不知是丧心病狂,还是福至心灵,说了一句以往打死都不敢说的话:“实不相瞒,苦不堪言。”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知道了。”

白衣少年被一把攥住耳朵,嗷嗷叫着给陈平安扯入屋子。

犹然有骂声传出:“狗日的宋兰樵,没良心的玩意儿,你给大爷等着……先生,我是好心好意帮着兰樵兄弟修行啊,真没有故意戏弄他……先生,我错了!”

宋兰樵抖了抖袖子,大步离去。

舒坦。

渡船在骸骨滩渡口停下,宋兰樵干脆就没露面,让人代为送行,自己找了个挑不出毛病的借口,早早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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