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返于春露圃和骸骨滩的那艘渡船,还要过两天才能到达符水渡。
好像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又好像无事可做。
陈平安便离开凉亭,卷了袖子裤管,去深潭下边的溪涧里摸石头去了。
春露圃金丹境老修士宋兰樵有些局促不安,因为从骸骨滩起程返航的自家渡船上,来了一个很可怕的乘客。
是一个白衣翩翩少年,要去春露圃。
先前骸骨滩与鬼蜮谷的两座大小天地接壤处,那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巨大动静,因为事发突然,收尾又快,宋兰樵没能亲眼见到,但是有点身份的山上谱牒修士,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收集各路情报,寻找蛛丝马迹。在那个手持绿竹杖的俊美少年登船后,宋兰樵就赶紧飞剑传信春露圃祖师堂,让那边一定要小心应对,说此人性情古怪,到达骸骨滩第一件事,就是撕裂鬼蜮谷天幕,往京观城那尊玉璞境英灵高承的脑袋上,砸法宝!
坐镇京观城的高承,相当于仙人境修为,尚且没有追杀这个登门砸场子的少年,一旦春露圃遭了无妄之灾,还能如何?
乘渡船去往春露圃期间,白衣少年偷偷溜下船一趟,去了苍筠湖一带的脚下山河,只是很快就御风以狗刨凫水姿态,在一个深夜悄然返回渡船。如果不是坐立不安的宋兰樵这些天一直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渡船,根本无法想象此人如此神通广大,在一条拥有春露圃秘法禁制的渡船上,出入随心所欲。
宋兰樵越发心惊胆战。而那个少年好像很闲,经常离开屋子,每天在渡船甲板上晃荡来晃荡去。
临近春露圃之后,眉心有红痣的俊美少年便有些不耐烦,似乎是嫌弃渡船速度太过缓慢,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拗着性子待在船上,没有御风破空离去。
这天少年主动找上宋兰樵,敲开了门,开门见山问道:“你们老槐街那间蚍蜉铺子,如今生意如何?”
先前根本没有察觉到对方登门的宋兰樵,小心翼翼问道:“前辈与那位陈剑仙是……朋友?”
少年瞪大眼睛,怒气冲冲道:“放你个屁,我们怎么可能是朋友?”
宋兰樵神色微变,心中更是翻江倒海,难道此人与那年轻剑仙是仇家?春露圃是受了牵连?那自己该如何是好?
少年冷笑道:“怎么,你认识他?”
宋兰樵一番天人交战,最后一咬牙,苦着脸道:“晚辈确实与陈剑仙认识,还算熟悉。陈剑仙第一次去往春露圃,便是乘坐晚辈的渡船。”
不承想那少年一巴掌重重拍在老金丹肩膀上,笑脸灿烂道:“好小子,大道走宽了啊!”
宋兰樵被一巴掌拍了个踉跄,力道真沉,老金丹一时间有些茫然。
那少年笑容不减,招呼宋兰樵坐下喝茶。宋兰樵惴惴不安,落座后接过茶杯,有些惶恐。宋兰樵不知不觉,便已经忘了这其实是自己的地盘。
少年没有喝茶,只是将那根绿竹行山杖横放在手边,双手叠放在桌上,微笑道:“既然是我家先生的熟人,那就是我崔东山的朋友了。”
宋兰樵越发疑惑,宝瓶洲的上五境修士,他数得出来,没有崔东山这么一号人。姓崔的,倒是有一个,就是那大骊国师崔瀺,他的名字在北俱芦洲山巅修士当中都很响亮。至于眼前的“少年”,又怎么成了那位年轻剑仙的学生?
真不是宋兰樵瞧不起那个远游的年轻人,实在是此事绝对不合理。
崔东山笑道:“我家先生最念旧,返回木衣山之前,肯定会去一趟你们春露圃。”主要还是因为那边有一棵老槐树,崔东山才会如此笃定。
宋兰樵忍不住问道:“陈剑仙是前辈的先生?”
崔东山斜眼道:“羡慕吗?你羡慕得来吗?我家先生收取弟子,千挑万选,万万无一。”
宋兰樵都快要崩溃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那位与春露圃有了些香火情的年轻剑仙,一路同行,待人接物,闲谈言语,滴水不漏,可谓有礼有节,事后回想,让人如沐春风。年轻剑仙怎的有这么一个性情古怪的学生?
崔东山突然笑眯眯道:“兰樵啊,你是不相信我是先生的弟子呢,还是不信先生有我这么一个弟子啊?”
宋兰樵毛骨悚然,看似意思差不多的两种说法,实则大有玄机,如何答复,要慎之又慎。其实给他的选择余地不多,就两个,说眼前之人的好话,或是失心疯了去说那位年轻剑仙的好话,选择后者难免就要贬低眼前这个胆子大、法宝多、修为高的古怪人。
宋兰樵迅速权衡利弊一番,觉得还是以诚待人,求个稳妥,缓缓道:“实在是不敢相信年纪轻轻的陈剑仙,就有前辈这般学生。”
崔东山摇摇头,啧啧道:“惜哉惜哉,又把路子走窄了。”
宋兰樵心中腹诽,老子见着了你这种心思叵测的古怪之人,没把路子走死,就该去春露圃给老祖宗们敬香了。
崔东山笑嘻嘻道:“回了春露圃,是该为你家老祖师们烧烧高香。”
宋兰樵瞬间绷紧心弦。
崔东山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也不是鬼,你也没亏心,怕什么。”
宋兰樵苦涩道:“前辈说笑了。”
崔东山点头道:“我是笑着与你言语的,所以你这句话,一语双关,很有学问啊。读过书吧?”
宋兰樵无言以对。
崔东山拿起行山杖站起身,道:“那我就先行一步,去碰碰运气,看先生如今是不是已经身在春露圃,兰樵你也好少些忧心。”
宋兰樵总觉得说什么都不是,干脆就闭嘴不言,默默恭送崔东山离开屋子。
那白衣绿竹杖的俊美少年跨过门槛,大步走在廊道上,举手摇晃道:“不用送。”
宋兰樵怔怔站在原地,大汗淋漓,浑然不觉。
崔东山走到了船头,拔地而起,整条渡船都下坠了数十丈,随后他化虹远去,一抹雪白身影,声势如雷。
陈平安正弯腰在溪涧拣着石子,挑挑选选,都放在一袭青衫卷起的兜里,一手护着,突然起身转头望去,看到了崔东山。
陈平安愣了许久,问道:“崔前辈走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低下头。
陈平安说道:“我没事,你还好吧?”
崔东山抬起头,道:“先生,不太好。”
陈平安任由那些鹅卵石坠落溪涧中,走向岸边。不知不觉,先生已经比学生高出半个脑袋了。
陈平安伸手按住崔东山的肩膀,说道:“那就一起回家。”
春露圃祖师堂的气氛有些诡异。
有人心情沉重,是几个深居简出的春露圃老人,还有几个在春露圃修行的供奉、客卿。
有人看热闹,心情相当不坏,例如最末一把交椅的照夜草堂主人唐玺,还有渡船金丹境宋兰樵的恩师。这个老妪与以往关系淡漠的唐玺对视一眼,双方轻轻点头,眼中都有些隐晦的笑意。
有人心情复杂,例如坐在主位上的谈陵。因为宋兰樵接连两次飞剑传信到祖师堂,第一次密信,是说有一个境界深不可测的外乡修士,翩翩白衣少年的神仙姿容,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到了骸骨滩之后,往京观城砸下一场法宝暴雨,高承与鬼蜮谷皆无动静,似乎对此人颇为忌惮。第二次密信,则是说此人口口声声称呼姓陈的年轻人为先生,性情古怪,难以揣度,他宋兰樵自认与之厮杀起来,毫无还手之力。
谈陵将两封密信交予众人传阅,等到密信返回手中,轻轻收入袖中,开口说道:“我已经亲自飞剑传信披麻宗木衣山,询问此人来历,暂时还没有回信。诸位,关于我们春露圃应该如何应对,可有良策?我们不可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披麻宗,因为此人明显与木衣山关系还不错。再就是,我猜测,陈先生正是去年在芙蕖国地界,与太徽剑宗刘剑仙一起祭剑的剑修。”
祖师堂内寂然无声,针落可闻。
春露圃也算北俱芦洲二流仙家势力中的顶尖山头,与婴儿山雷神宅、狮子峰类似,有口皆碑,交友广泛,并且底蕴深厚,距离“宗”字头,只差一位成为中流砥柱的玉璞境大修士而已。春露圃的尴尬处境,就在于谈陵此生无法破开元婴境瓶颈,注定无望上五境。如今面对那对先生学生,就显得十分手忙脚乱。
谈陵又问道:“唐玺,你觉得那位……陈先生秉性如何?”
这个称呼,让谈陵脸色有些不太自然。
坐在最靠近祖师堂大门位置上的唐玺,伸手轻轻摩挲着椅把手,小心翼翼酝酿措辞,缓缓道:“修为高低,看不清楚,身份来历,更是云雾遮绕,但是只说做生意一事,陈先生讲究一个公道。”
在春露圃祖师堂议事,今天是谈陵首次郑重其事询问唐玺的建议。
那个老妪笑眯眯道:“陈公子为人,很是礼尚往来,是个极有规矩的年轻人,你们兴许没打过交道,不太清楚,反正老婆子我是很喜欢的。陈公子两次主动登门拜访,老婆子白白收了人家一件灵器和小玄壁茶饼,这会儿正愁着陈公子下次登山,我该还什么礼。总不能让人家三次登山,都空手而归。陈公子自己都说了,‘事不过三,攒在一起’,可惜老婆子我家底薄,到时候不晓得会不会连累春露圃,让人觉得回礼寒酸,徒惹笑话。”
老妪这番言语,话里有话,处处玄机。
谈陵多了几分笑意,道:“林师妹无须忧心此事,今天就可以从春露圃祖师堂挑选一件过得去的礼物。”
老妪皮笑肉不笑道:“谈师姐,这岂不是要让咱们春露圃破费了?不太合适吧?老婆子其实砸锅卖铁,再与那个不成材的弟子借些神仙钱,也是能够凑出一件法宝的。”
谈陵神色如常,微笑道:“不用劳烦宋兰樵,这么多年他兢兢业业为春露圃打理渡船生意,已经相当不容易。”
老妪故作恍然道:“谈师姐到底是元婴境大修士,记性就是比我这个没出息的金丹境师妹好,竟然还记得我有宋兰樵这么个常年奔波在外的金丹境弟子。”
祖师堂内的老狐狸们,这时一个个打起精神来。听口气,这个老婆子是想要将自己弟子拉入祖师堂?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不提我那个劳碌命的弟子,这孩子天生就没享福的命。”不承想老妪很快话锋一转,根本没提祖师堂添加座椅这一茬,只是转头看了眼唐玺,缓缓道,“咱们唐供奉可要比宋兰樵更加不容易,不光是苦劳,功劳也大,怎的还坐在最靠门的位置?春露圃一半的生意,可都是照夜草堂在做,如果没记错,祖师堂的椅子,还是照夜草堂出钱出力打造的吧?咱们这些过安稳日子的老东西,要讲一点良心啊。要我看,不如我与唐玺换个位置,我搬门口那边坐着去,也省得让谈师姐与诸位为难。”
唐玺立即起身,抱拳弯腰,沉声道:“万万不可,唐某人是个生意人,修行资质粗劣不堪,手头生意,虽说不小,那也是靠着春露圃才能够成事,唐某人自己有几斤几两,向来心里有数。能够与诸位一起在祖师堂议事,就是贪天之功为己有了,哪敢再有半点非分之想。”
老妪碎嘴念叨:“唐玺你就一个闺女,如今马上就要嫁人了,大观王朝铁艟府的亲家魏氏,还有那位皇帝陛下,就不计较你在春露圃祖师堂是个把门的?那些闲言碎语,你心宽,度量大,受得了,老婆子我一个外人听着都心里难受,难受啊。老婆子没什么贺礼,就只能与你换一换座椅位置,就当是略尽绵薄之力了。”
春露圃其实有管着钱财的老祖师,不过唐玺却是公认的春露圃财神爷,相较于前者的口碑,唐玺显然在春露圃上下内外,更加服众。
老妪一口一个唐玺,这可不是什么不敬,而是挑明了的亲近。
一个管着祖师堂财库的老人,脸色铁青,嗤笑道:“我们不是在商议应对之策吗?怎么就聊到了唐供奉的女儿婚嫁一事?如果以后这座规矩森严的祖师堂,可以脚踩西瓜皮滑到哪儿是哪儿,那我们要不要聊一聊骸骨滩的阴沉茶好不好喝?祖师堂要不要备上几斤?下次咱们一边喝着茶水,一边随便聊着鸡毛蒜皮的琐碎,聊上七八个时辰?”
老妪微笑道:“在位高权重的高师兄看来,唐玺独女的婚嫁,春露圃与大观王朝皇帝的私谊,当然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
管钱的春露圃老祖师伸手重重按住椅把手,怒道:“姓林的,少在这里混淆视听!你那点小算盘,噼里啪啦震天响,真当我们在座各位,个个眼瞎耳背?”
老妪“哟”了一声,讥笑道:“原来不是啊。”
唐玺微微苦笑,开始闭气凝神。这个新盟友,性子还是急躁了点,他这会儿若是再火上浇油,就要得不偿失了,还不如静观其变。
谈陵轻轻摆了摆手,道:“这些自然不是小事。等我们解决了当下这场燃眉之急,会聊的,而且就在今天。首先,我们争取确定对方两人的离开日期;其次,在这期间,如何将麻烦事顺利解决掉。至于能否攀上这桩香火,我谈陵也好,春露圃也罢,不奢望,不强求。最后,谁来出面,诸位合计合计,给出一个人选,是宋兰樵,或是谁,都可以。我也将丑话说在前头,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春露圃都该为此人记功,一旦结果不符合预期,若有人事后胆敢说三道四,翻旧账,说风凉话,就别怪我谈陵搬出祖宗家法了。”
谈陵笑了笑,接着道:“若是觉得需要我谈陵亲自去谈,只要是祖师堂商议出来的结果,我谈陵责无旁贷。要是我没能做好,诸位有些怨言,哪怕今后在祖师堂当面责难,我谈陵身为一山之主,坦然接受。”
一炷香后,唐玺率先离开祖师堂。
祖师堂其余众人,静等消息。
老妪自顾自笑道:“谁做事,谁缩卵,一目了然。”
谈陵皱起眉头。
那个老人怒气冲冲,喝道:“林嵯峨,你再说一遍?”
老妪反问道:“耳背?”
谈陵沉声道:“高嵩,林嵯峨,都给我闭嘴!”
老人和老妪一怒一笑,终究是不再顶针了。
谈陵心中叹息,这两个曾经差一点成为神仙道侣的同门师兄妹,之间的恩怨情仇,掰扯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一个春露圃客卿突然说道:“谈山主,要不要运用掌观山河的神通,查看玉莹崖那边的迹象?一旦唐玺弄巧成拙,我们也好提前准备。”
老妪笑道:“耳背的有了,眼瞎的又来了。”
谈陵与那个客卿都对林嵯峨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谈陵摇摇头,道:“此事不妥。对方至少也是一位老元婴,极有可能是一位玉璞境前辈。元婴境还好说,如果是玉璞境,哪怕我再小心,都会被此人察觉到蛛丝马迹,那么唐玺此去玉莹崖,便要危机重重。”
老妪阴阳怪气道:“唐玺不一直是个春露圃的外人吗?觊觎他家业的人,祖师堂这儿就不少。唐玺枉死,用唐玺的产业破财消灾,摆平了陈公子与他学生的不悦,说不定春露圃还有的赚。”
那个客卿苦笑不已。
谈陵恼火至极,站起身,怒视那个今天句句刻薄、言语如刀子的老婆子,斥道:“林嵯峨!你还想不想帮着宋兰樵在祖师堂有一席之地了?”
老妪嘿嘿而笑,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这不是以往没我老婆子说话的份,今儿太阳难得打西边出来,就忍不住多说点嘛。只要我那弟子能够进了祖师堂,哪怕宋兰樵只能端着小板凳靠着门槛那边,当个把风的门神,我林嵯峨现在就可以保证,以前我如何当哑巴,以后还是如何。”
老妪说完这些,望向祖师堂大门外。
谈陵原本想要怒斥几句,免得林嵯峨以后得寸进尺,只是看到老妪那张干枯脸庞,便有些不忍,何况春露圃祖师堂也该出现几个愿意真正做事的人了。
照夜草堂唐玺,掌管渡船多年的宋兰樵,加上林嵯峨,三者结盟,这座小山头在春露圃的出现,谈陵觉得不全是坏事。
唐玺没有御风远游,而是乘坐了一艘春露圃符舟,来到了玉莹崖。
在收起符舟之前,唐玺就遥遥发现一袭青衫的年轻剑仙,竟然与那个白衣少年都在溪涧中摸石子,真是有闲情雅致。
陈平安听说宋兰樵那艘渡船明天就会到达符水渡,便决定与崔东山等着便是,于是回到溪中,摸着水中石子,挑挑拣拣,听崔东山聊了些这趟跨洲远游的见闻。
聊到骸骨滩和京观城后,陈平安问了个问题:以高承的修为和京观城与其藩属势力的兵马,能不能一鼓作气攻下披麻宗宗主竺泉驻守的那个青庐镇?
崔东山毫不犹豫地说,很简单,竺泉愿意独活的话,当然可以溜走,返回木衣山,但是按照竺泉的脾气,十成十是要战死鬼蜮谷内,拼着自己性命与青庐镇阵法不要,也要让京观城伤筋动骨,好让木衣山下一辈成长起来,例如驻守青庐镇多年的金丹境瓶颈修士杜文思、祖师堂嫡传弟子庞兰溪。
不过崔东山也说了,高承对待竺泉,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所以才不愿撕破脸皮。
陈平安笑问道:“你才到了骸骨滩多久,就知道这么多?”
崔东山笑道:“见微知著,是学生为数不多的本事了。”
然后崔东山小声道:“关于高承此人生前的根脚,学生此次游历北俱芦洲,小有收获。加上披麻宗的出力,如今高承准确的生辰八字、家乡籍贯、祖坟风水,都已经到手。这些本来都是些无所谓的事情,换成北俱芦洲的仙人境修士,都没办法靠这些来为难京观城,撑死了就是挠痒痒而已,可惜高承遇上了学生我,便很有所谓了。”
陈平安捡起一颗雪白鹅卵石,放进青衫前襟卷起的身前兜里,说道:“在周米粒身上动手脚,高承这件事做得最不地道。”
崔东山点头道:“简直就不是人。”崔东山随即说道:“高兄弟本来就不是人。”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道:“高兄弟如今有了个小兄弟,可惜学生此次北游,没有带在身边,以后先生有机会,可以见一见那个高老弟。小娃儿长得还挺俊,就是少根筋,不开窍。”
陈平安问道:“与李先生身边的少年书童,差不多?”
崔东山点点头,道:“一个是拿来练手,一个是精心雕琢,有些不同。”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最好有一天,能够真正以人待之。不过此间权衡,还是你自己来判断,我只是说些自己的想法,不是一定要你如何。”
崔东山眼神明亮,比少年还少年,笑道:“既然先生说可以,学生有何不可。”
两人先后看到唐玺与符舟,便不再言语。
唐玺缓缓来到溪畔,作揖行礼,道:“照夜草堂唐玺,拜见陈先生。”
陈平安一手扯着一兜的鹅卵石,走上岸,与唐玺笑着打招呼。身后崔东山身前兜里鹅卵石更大更多,得用双手扯着,显得有些滑稽。
陈平安与唐玺并肩而行,后者直截了当说道:“陈先生,春露圃那边有些担忧,我便斗胆邀了一功,主动来此叨扰陈先生的清修。”
陈平安笑道:“唐仙师,我与弟子很快就会乘坐宋前辈的渡船,去往骸骨滩。你让谈夫人只管放心,从这座玉莹崖,到老槐街蚍蜉铺子,再到唐仙师与林老前辈,我们承了太多春露圃的情分,我们二人,绝不会给春露圃惹麻烦,不然就恩将仇报了。到了披麻宗木衣山,我会争取与那边的熟人,说一说春露圃的好话,也希望本就有旧谊的披麻宗和春露圃,双方买卖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不过我人微言轻,说话到底有没有用处,不敢保证。如果我这些漂亮话,在木衣山那边打了个无声无息的水漂,还希望以后再来拜访春露圃,唐仙师的照夜草堂大门别关上,好歹让我喝杯茶水。”
唐玺如释重负,还有几分诚挚的感激,再次作揖拜谢,道:“陈先生大恩,唐玺铭记在心!”
陈平安笑道:“铺子那边,掌柜王庭芳打理得很稳妥,唐仙师以后就不用太过劳神费心了,不然我要愧疚,王掌柜也难免紧张。”
唐玺点头道:“既然陈先生发话了,我便由着王庭芳自己打理。不过陈先生大可以放心,我自会敲打王庭芳那小子,如此惬意挣钱,若是还敢懈怠片刻,有丝毫纰漏,就是做人良心有问题,是我照夜草堂管教无方,辜负了陈先生的善意。真要如此,下次陈先生来我照夜草堂喝茶,我定当自罚三杯,才敢与陈先生饮茶。”
陈平安笑着点头。
唐玺行事,雷厉风行,直言不讳,说自己要返回祖师堂交差,告辞离去。这一次他没有乘坐慢悠悠的符舟,直接御风离去。
从头到尾,崔东山都没有说话。
陈平安转头望向崔东山,笑道:“有你在,我难得狐假虎威了一回。”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先生骂学生,天经地义。”
陈平安气笑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两人来到凉亭,陈平安就坐在台阶上,崔东山坐在一旁,有意无意,矮了一级台阶。两人已经将“吃不了兜着走”的鹅卵石堆放在一起。
崔东山双肘抵在身后高处台阶上,身体后仰,望向远方的山与水。入秋时分,山林依旧郁郁葱葱,可人间颜色不会都是如此的,四季常青。
陈平安捋顺袖管和裤管,赤着脚,鞋子就放在身后的凉亭那边,靴尖对着长椅。崔东山的那根行山杖,斜靠亭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