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有事当如何

武道宗师的面容和岁数,虽然不像山上修道之人那样让人难以辨认,可纯粹武夫境界越高、登山越快,两者就越不会直接挂钩。尤其是女子武夫,想必更是如此,一样可以延缓容貌的衰老。

黄希是一个极其年轻的元婴境修士,比刘景龙还要年轻几岁,位列榜上第四、第三的两人,都不足百岁。

这些修道天才存在本身,本就是一种压力,确实会让那些动辄两三百岁的金丹地仙觉得自己一大把光阴是不是都被狗叼走了。

骤然之间,山水画卷趋于模糊,飘摇不定。

陈平安愣了一下,徐杏酒赶紧熟门熟路地丢入几枚雪钱,画卷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陈平安便觉得这仙家山头的镜水月,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可若是以后落魄山也有这桩生意,靠什么挣钱?难道靠朱敛和郑大风说书不成?陈平安都要担心落魄山的名声烂大街,以后弟子下山历练,兴许女子还好,男子还不得被人人防贼似的?其他的门路,陈平安还真想不出来,拉上刘景龙去落魄山当个学塾夫子,坐而论道一两次?朱敛这个老厨子烧火做饭,做一大桌子丰盛菜肴?还是裴钱演练一套疯魔剑法?让魏檗与人下棋对弈?

陈平安摒弃杂念,继续凝神观战。

不知为何,双方都好像不着急分出生死。

徐杏酒已经看得有些头晕目眩,喝了一口酒压压惊。

陈平安依旧不动如山,还要驾驭镜水月那幅画卷的辗转腾移。看得徐杏酒越发佩服不已。

陈平安问道:“砥砺山大战,最持久的一次,打了多久?”

徐杏酒说道:“历史上最长一场大战,一个玉璞境剑仙,一个仙人境修士,一个倾力攻伐,一个拼命抵御,旗鼓相当,好像打了个把月。”

陈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这要是观战到结局,得吃掉多少枚雪钱?

徐杏酒又说道:“历史上还有两个剑仙的厮杀,只用了半个时辰,就直接打得砥砺山灵气消耗殆尽,无论观战修士如何疯狂砸下神仙钱,都是杯水车薪的结果。所以那场惊世骇俗的大战,唯有砥砺山附近的那座山头府邸,才可以看到一些大概。不过听说剑气激荡流溢出砥砺山,琼林宗为了护住山头不被殃及,只得开启山水大阵,一口气消耗掉了百余枚谷雨钱,还跟山上修士借了两百枚,事后加倍补偿。从那之后,琼林宗就在山上预存了三百枚谷雨钱,常年雷打不动。”

徐杏酒一身灵气,突然站起身,打算告辞离去。

陈平安笑道:“好事,洞府一开门,登楼观沧海。”

徐杏酒御风离去,云上城已经准备好了他的破境之地。

这些天他一直处于破境边缘,只等一个微妙契机了。

徐杏酒离去之后,他师父沈震泽自会帮着护法。短则三五日,长则两三年,谁都说不准,也不一定就是破关越快就越好,也并非破关越慢越稳固,依旧是各看机缘。

百骸与窍穴,洒洒生清风。幽沉水中央,看破真面目。

可惜陈平安暂时还没有领略过这番景象。

他这个练气士三境,绕了许多路,有些小坎坷。

陈平安继续观看战局。

砥砺山上,对战双方杀心皆重。可依旧在相互试探,显然都在寻找一击毙命的机会。

陈平安自己都已经丢了几枚雪钱下去。

喝了几口酒,从来只有从碗碟里拈起佐酒菜的,哪有往菜碟里丢的?

这两个厮杀之人,有些不厚道。

一个时辰后,陈平安盘腿坐在石凳上,单手托着腮帮子,手边已经堆放了一座小山似的雪钱。

看那两人架势,能打好久。

又过了大概一个时辰,陈平安那座雪钱小山的山尖已经被削平。

有高人砸下一枚谷雨钱,放声笑骂道:“你们这对狗男女!便是真要相爱相杀,何必坑他人的神仙钱!黄希,既然是剑修,若能不死在砥砺山,你小子早晚要挨我一剑!”

原来那野修黄希竟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剑修。而那武夫绣娘,也让人大出意外,竟然精通许多仙家术法。

虽说瞧着是相互砥砺道行,可是双方厮杀起来杀机重重,陈平安都有些好奇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恩怨情仇,才必须将生死之地放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砥砺山。

一炷香中的某个瞬间,陈平安站起身,突然将一大把雪钱直接碾碎化作灵气,竭力维持青瓷笔洗营造出来的那幅山水画卷。

那女子武夫好像祭出了一件品秩极高的山上重器,如大日光明,覆盖住了整座砥砺山,使得一座砥砺山的山水气运,被搅乱得如同浑浊池水,让观战之人都看不真切。哪怕只是看着山水画卷,陈平安都觉得有些刺眼。他只能依稀看见有一条纤细黑线,斩开了那片笼罩天地的璀璨光明。

片刻之后,砥砺山石坪上,血肉消融大半、几乎变成了半副白骨的黄希竟然没死,反观那个手段惊人的女子武夫绣娘已经不见了踪迹,不知是体魄神魂皆已荡然无存,还是在生死一线间成功逃遁远去。

黄希摇摇晃晃,走出几步后,御风而起,离开砥砺山。

陈平安唏嘘不已,只要是境界不是太过悬殊的对敌厮杀,千百术法手段,终究不敌一剑。

一剑破万法。

陈平安收起了青瓷笔洗和那堆雪钱。

这场观战,还是有些收获的。那女子武夫绣娘的出拳路数和拳意根本,便大有意思,好似跟顾祐的撼山拳、竹楼崔诚的拳法相比,是另外一个极端。

陈平安在凉亭当中,模仿一个形似的粗糙拳架,以那女子武夫的拳掌递出方式缓缓走桩出拳。片刻之后陈平安就停步收拳,因为根本学不会,没有半点拳意上身。

不过收获本就不在拳桩上,陈平安对此早有预料。真正的裨益,是陈平安对世间拳法的认知,更加广泛,将来对敌就会更加心中有数。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争取更多记住她的拳意,哪怕自己只能用出个几分形似,好歹也是一门障眼法。

睁眼后,陈平安开始散步,多多演练,大致心中有数后,便没来由想起一件伤心事。

那些金色材质的符纸,所剩不多了。只剩下最后十张。必须要精打细算了。

如今陈平安才三境练气士,《丹书真迹》上边记载的那些古老符箓,除了阳气挑灯符这些入门符箓,其他的根本画不成。

甚至陈平安以纯粹武夫画符,都要比以练气士身份画符更容易,符箓品秩更高。可惜武夫画出的符箓,无法封山关门,符胆灵光消逝的速度太快。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初取出那十张金色符纸,翻来覆去清点计数一番,当然不会凭空多出一张来。

出了凉亭,陈平安去那屋子的蒲团上坐着,他已从墙壁上摘下那把剑仙,横放在膝,然后取出养剑葫,小心翼翼驾驭那团破碎剑气离开养剑葫。

在那之后的整整一旬光阴,云上城外的集市上就再没有见到那个摆摊卖符箓的年轻包袱斋。

大骊京城,年纪轻轻的皇帝陛下,按例在御书房召开小朝会。

二十余个将相公卿共聚一堂,御书房不大,人一多,便略显拥挤。

年纪最大的,是那吏部尚书关老爷子,似乎光是大朝会就已经耗费了老人太多精气神,这会儿他就已坐在椅子上打盹。他手捧一只布包裹的小巧炭笼,这是先帝的御赐之物,而且宫中宦官会代为保管,只要是冬日的小朝会,无需关老爷子提醒,自会有人带来,交予已经百岁高龄的老尚书。这会儿老爷子已经发出轻轻鼾声,但是从皇帝陛下,到其余大骊重臣,都没有要开口提醒老爷子的意思,反正聊到了老尚书觉得是正经事的时候,他自会醒过来,说两句。

当下一个正值壮年的刑部侍郎,正在向诸位大人禀报一件要事的后文。

那个化名石湫的女子修士,已经被人救走,至今下落不明。

先前两拨朱荧王朝的供奉、死士,道行有高有低,可无一例外,都是谨小慎微、做事稳重的老谍子,先后跨洲去往北俱芦洲打醮山,探查当年渡船上所有人的档案记录,希冀着寻找出蛛丝马迹,找出大骊王朝勾结打醮山、陷害朱荧剑修的关键线索。其实其中有一拨人已经得手,没有乘坐跨洲渡船返回宝瓶洲,而是绕路在海上远游,只不过被大骊修士在海上截杀了。

最麻烦的还是那个本名秋实的打醮山女子,竟然在一次镜水月过程当中,道破天机,说那北俱芦洲的剑瓮先生才是栽赃嫁祸给朱荧王朝的人。女子希望有人能够将此事转告天君谢实,她秋实愿意以一死,证明此事的千真万确。如今那座收容秋实的山头,已经被大骊练气士封山戒严。

袁家上柱国是一个相貌清癯的老人,他手心摩挲着,微笑道:“好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国师大人的绿波亭,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身材魁梧的曹家家主背靠椅子,冷笑道:“绿波亭哪怕出了纰漏,好歹比你袁云水只会在朝堂上喷唾沫,更多做些实事吧。袁大柱国每天骂天骂地骂同僚,挑刺的本事就数你袁云水最厉害。”

袁氏家主微笑道:“曹桥,本人如今还是上柱国,至于你是不是自以为是大柱国了,我就不确定了。”

礼部尚书一直在神游万里,历来如此。

同样掌管着诸多山水神鬼事的刑部尚书,若非身上那件官袍太过显赫扎眼,就是一个不起眼的中年汉子,他倒是主动开口,掺和两位上柱国大人的破烂事了,板着脸说道:“曹大人,袁大人,小朝会之上,这里的每一句话,都会决定大骊子民的福祸生死,你们的个人恩怨,是不是先缓一缓?”

一个如今管着大骊宋氏皇家谱牒的宋氏宗室老人,笑呵呵道:“娘咧,差点以为大骊姓袁或姓曹来着,吓死我这个姓宋的老家伙了。”

一个没能像曹枰、苏高山那般率领铁骑南征的武将,个子矮小,身材极其结实,坐在椅子上,显得有些滑稽,只不过说出来的言语,分量半点不轻,沉声道:“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早点让人做掉那个碍事的打醮山女修,绿波亭喜欢吃干饭,那就让我麾下的随军修士来做,保证连救出她的幕后人,一并处理干净。”

年轻皇帝没有坐在书案之后,而是搬了张椅子坐在和诸位臣子更近的地方,并且始终没有说话。他坐在火炉旁边,弯腰伸手,烤火取暖。旁边摆放了一张普普通通的黄杨木椅子,已经在这间屋子里边摆放百余年了。好几个大骊王朝的皇帝陛下,都是被这张椅子“看着长大”的。

先帝小时候就摸过没坐过,他这个新帝小时候也一样只是摸过没坐过。

那张龙椅上都已经换了好几个皇帝了,唯独这张不会经常有人坐的椅子上从来没换过人。

御书房外的廊道中,老宦官轻声说道:“国师到了。”

有资格参加这场小朝会的大骊重臣纷纷起身,就连关老爷子都挪了挪屁股,双手撑在椅把手上,看样子是醒了,然后起身迎接那头绣虎。

年轻皇帝虽未起身相迎,但是也直起了腰。

一个老儒士步入门槛,向皇帝陛下作揖行礼,神色之间并无丝毫倨傲姿态。

皇帝宋和笑着点头。

崔瀺坐在椅子上,转头看着那个还双手撑在椅把手上的吏部老尚书,笑道:“关尚书这到底是要起身还是落座?”

关老爷子笑眯眯道:“国师大人恕罪,这年纪一大,除了只能蹲茅坑不拉屎,占点小便宜,万事皆难。”

崔瀺摆摆手:“聊正事。”

国师一到,整个御书房的气氛便顿时肃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崔瀺说道:“今天我打算跟诸位说一下朱荧王朝、书简湖和青鸾国三处的现状和走势,如果能够定下各自章程,将来宝瓶洲的山上山下,就有律可依、有理可循。所以今天议事,可以说决定了我们大骊未来百年的国势,所有人今日之言语,都会一字不差地记录在册,谁有几声咳嗽,打了几次盹儿,中途喝了几杯茶,说了几句昏庸误国的大话空话,说了几句有功于大骊国祚的远见之言,以后大骊还有资格坐在这间屋子里的帝王将相,都会看得真真切切。”

崔瀺最后说道:“皇帝陛下能否成为宝瓶洲历史上的君主第一人,我们大骊铁骑能否教那浩然天下所有人,不得不乖乖瞪大眼睛,好好瞧着我们大骊王朝,牢牢记住大骊王朝的皇帝姓甚名谁,皇帝身边又到底有哪些名臣良将,就取决于诸位今日的言行。”

崔瀺站起身,神色肃穆。

小朝会上,年轻皇帝缓缓站起身,心胸之间,激荡不已。

文臣起身作揖,武将起身抱拳。

金甲洲,一处古战场遗址上遍地皆是倒塌的神像残骸。

此处罡风,能够让任何一个金丹地仙之下的练气士,哪怕只是待上一炷香,便要生不如死。

许多纯粹武夫也喜好来此淬炼体魄,只是绝大多数都没能活着离开,那些骤然而起的阵阵罡风,无迹可循,有些细密如一阵剑气,零零碎碎,如鹅毛飘拂,有些能够笼罩住方圆十里,皆如剑仙出剑,许多罡风一过,任你是金身境武夫,都要尸骨无存。

一个曾经以天下最强五境破开瓶颈的年轻女子,凭借着一种世间独有的天赋,才能够在此漂泊不定,居住多年。

如今她正在对一个缓缓而行的白衣男子出拳如雷。对方只是金身境。

寻常体魄的金身境,她兴许一拳便能打死。可是面对这个年纪比她还小的金身境武夫,她已经递出数千拳,但是无一例外,都被对方以自身拳意抵消。

简单而言,就是对方根本没还手,她这个有望以最强六境跻身金身境的纯粹武夫,就没能摸着对方一片衣角。

这个白衣年轻男子的金身境,的的确确就只是金身境。可惜对方是那个从中土神洲远游至此的曹慈。

曹慈的每一境,都是前无古人的武学境界。少女岁数就已经来此历练的她,曾经半点不信。然后她就经历了跃跃欲试、试探出拳、倾尽全力、逐渐绝望、趋于麻木这一连串复杂心路历程。

就在她要停拳的那一刻,曹慈终于说了第二句话:“你的拳意既然一直在涨,为何停拳?”

之后,年轻女子便咬牙坚持,愤然出拳。

先前曹慈第一句话,是在刘幽州说话之后。

当时那个皑皑洲刘幽州仗着有曹慈在身边,对女子撂了一句狠话:“怀潜说得对,在曹慈眼中,你这六境,如纸糊泥塑,不堪一击。”

曹慈不愿让她误会,只好说了跟她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我没说过这种话。”

这会儿刘幽州蹲在一尊倒地神像上的掌心上,巨大掌心之上,生出了一丛茂密草。它们竟然没有被古战场的那些罡风席卷而空,也算怪事。

刘幽州有些想不明白,一个几乎代代都有人跻身中土十人之列的顶尖宗门,一个世代武夫如云的中土王朝豪阀,她和怀潜那么门当户对,怎的就要各自逃婚,闹出那么大一个笑话来。又不是要他们结为神仙道侣,只不过就是多出一纸婚约罢了。这么个纸上名头,又不会对两人有任何实质性约束,换成是他刘幽州,只要价格公道,他都能自己把自己卖了。

曹慈一直在游览瞻仰那些遗址神像,一尊一尊看遍,想要看出一些拳法神意来。事实上,还真被他看出了不少。所以那女子出拳,注定了更加无功而返。因为她拳意的增长,只会远远慢于他曹慈。

曹慈在一尊半身神像之前驻足不前,仰头望去,神像好似被一剑劈砍,从肩头处划拉到腰部一侧。

那女子赤脚白衣,暂停出拳,低头弯腰,双手撑膝,大口呕血。

看得刘幽州头皮发麻,好像天底下每个资质好的纯粹武夫都是疯子。

还是修行好啊。只要身上法宝够多,就可以安安心心躲在乌龟壳里边。比如他这次出门历练,陪着曹慈走了很远的路,去过了流霞洲,如今还来到了金甲洲,他刘幽州身上除了好几件至宝法袍,光是香火神灵甲就有两件,不过其中一件,前些年送给了朋友怀潜。

说是朋友,其实也就只是朋友了。不是跟自己脾气相投的那种,而是家族世交使然,姓氏和姓氏成了朋友。

不过比起一般的嘴上兄弟、酒桌朋友,那些总想着从他这个皑皑洲财神爷的独子身上“暂借”一些法宝之人,刘幽州跟不爱占自己便宜的怀潜,其实还算投缘。

其实刘幽州很多时候都想告诉那些借走法宝又不太会还的“朋友”,真不是你们如何聪明,而是我刘幽州打小就有这么个“不散财不送宝便要浑身不舒服”的臭毛病,好在他爹娘也从来不管。有一次难得真心赠宝给至交好友,事后才发现那人根本没把自己当朋友,这让当时才十来岁的刘幽州哭号得那叫一个伤心伤肺,然后他爹便拎着他去了趟自家刘氏的藏宝山,那真是一座山。那个富甲一洲的男人,问他这个独子,假设每天送一件,你这辈子应该活多少年,才能送完整座“宝山”。

刘幽州掐指一算,报上了准确数目。

结果他爹挥袖打开一道秘密禁制,结果眼前宝山之后,又有一座更加壮观巍峨的宝山,好一个山外有山,那些七彩宝光,差点没把孩子的双眼直接给扎瞎了。

刘幽州立即号啕大哭起来。自己家咋就这么有钱啊。

当天孩子身上就挂满了宝物,一路大摇大摆,哐当哐当离开了家族禁地。孩子眉开眼笑,却没忘记将鼻涕眼泪抹在他爹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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