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有事当如何
陈平安一身酒气,返回云上城中的宅邸。
宅子墙壁上画了一圈雪泥符,防得住小贼,防不住得道神仙,不过有胜于无。
进了院子,陈平安轻轻一震青衫,浑身酒气散尽,走入那个许供奉的常年修道之地,坐在一块可以聚拢天地灵气的蒲团上。陈平安已经将那副对联挂在身后的墙壁上,原本空落落的屋子,有此对联,便有了几分书斋意味。陈平安打算以后回到落魄山,就把这副对联挂在竹楼一楼,绝对不卖,就留着当传家宝,跟那县尉醉酒后书写的草书字帖一般。
陈平安取出那枚朱红色的道家枣木令牌,必须抓紧时间先将其炼化成功,不然任何练气士得手之后,随随便便就能开门入内,所以光是小炼化虚、收入气府,意义不大。
世间炼物,小炼化虚,如手中神仙钱,难免有来有回;中炼,却像是那山头打造祖师堂,真正扎根在气府;大炼即为修士本命物。
炼化咫尺物之前,陈平安又拿出三样宝物,过过眼瘾,可以养心。
当初在那座水殿之内,陈平安以符箓跟孙道人做过三笔买卖:一尊木刻元君神像,栩栩如生,有当风出水之美感。一把团扇,最有意思的是团扇本身所绣,便是一个闺阁淑女手持团扇图,亭亭玉立的仕女,在画卷上正逗弄着一只枝头黄雀。龙王篓,还是一对,分别铭刻有“斗蛟”“潜蟠”。
陈平安打算将木刻神像送给李槐。至于团扇,则送给粉裙女童。落魄山上,其实每天最忙碌的不是大管家朱敛,也不是勤勉练拳的岑鸳机,更不会是那个每天晒太阳晒月亮的郑大风,只会是陈如初这个小丫头,陈平安甚至相信只要落魄山在一天,陈如初就会一直这么忙碌下去,拎着水桶,拿着抹布,腰间一串串钥匙,轻轻作响。每天雷打不动,跟竹楼里的崔诚道一声平安,给裴钱递一把瓜子,给木浇一勺水,将竹楼擦拭明亮,定期去小镇、郡城采购山上所需之物。
在陈平安看来,这怎么就不是大事了?大得很。不是瞎子,都该看到,放在心上。别说是龙泉郡落魄山之外的别家修士,便是自家的落魄山上,谁敢欺负粉裙女童,你试试看?这不是陈平安偏心,而是陈平安眼中,粉裙女童是最不会犯错的那个存在,谁都比不了,他陈平安更不例外。
故而与孙道人聊天地人心,听那野修金山说鸡毛蒜皮,陈平安都觉得很痛快,是两种舒心。
陈平安抓起一只竹编小笼,另外一只牵连的竹笼便随之轻轻摇晃起来。当下在自己手上晃来晃去的,可是名副其实的两座金山银山。
这对龙王篓如何安置,陈平安其实有些吃不准。一来这对龙王篓折损严重,修缮起来肯定需要一大笔神仙钱;二来龙王篓一物,虽说用处极大,可以捕捉世间蛟龙之属,拥有先天压胜之法,却也讲究极多,和许多拿来就可以用的攻伐法宝不太一样,龙王篓若是没有独门仙术配合,很有可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陈平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既然如今已经多出一件咫尺物,无需额外出钱,那么恨剑山铸造的剑仙本命物仿剑,是肯定要入手两把的。若是价格比想象中的便宜,三把也成。
到了龙宫洞天那边,先确定了龙王篓的价格,再看看有没有那豪气干云的冤大头。
这般百年不遇的物件,跟我谈什么修补钱?
不过龙王篓能不卖还是不卖。毕竟每次在礼物一事上,总拿以量取胜来糊弄自己的开山大弟子,也不是个事儿。
陈平安开始静心凝气,炼化那枚令牌咫尺物。此事不急,也无法一蹴而就。
两个时辰过后,陈平安便在一处炼制关隘收手,将一件法袍穿戴在身,转去炼化法袍蕴藉的灵气。
心神沉寂,不知不觉就到了子时,陈平安睁开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伸手轻轻将其挥散。
依照崔东山的那个玄妙说法,一座人身小天地,世间凡夫俗子,都换了许多条性命。练气士的修行,更是无比讲求一个去芜存菁,借助天地灵气淬炼筋骨、开拓气府、打熬魂魄,全是细微处见功夫。故而修道之人,人已非人,不全是吓人的说法。
陈平安转去以心神巡游气府。
水府依旧没有关门,那条蕴含水运灵气的水流潺潺流淌,这还只是陈平安喝光了绿竹叶尖凝聚水珠后的景象,尚未汲取更为精粹浓郁的青砖水运,绿衣童子们越发奔波劳碌,水府那幅工笔白描的江河壁画,被绿衣童子们描绘得色彩越来越绚烂。那个悬停水字印之下的小池塘,好像水面已经扩大了几分,水也更深。
陈平安在犹豫要不要将那些道观青砖中炼,然后铺在水府地上。哪怕没了丝丝缕缕的水运,其本身材质就已很值钱。
陈平安起先打算以后带回落魄山那边,水运被汲取一空的三十六块青砖,刚好可以铺出六条小路,用来练习撼山拳的六步走桩。
他自己,裴钱、朱敛、郑大风、岑鸳机,当然还有十分投缘的卢白象。魏羡就算了。隋右边也算了,已经在桐叶洲玉圭宗,从一个纯粹武夫转去修行,想要成为一个在浩然天下仗剑飞升的女子剑仙。
不过若是青砖能够为水府锦上添,那么其中属于陈平安的六块青砖,就都可以中炼。
天悬水字印,地铺青色砖,墙上有壁画。陈平安觉得如此一来,自家水府便称得上气象不小了。
那一百二十二片碧绿琉璃瓦,暂时留着吧,来历不明。桓云当时也没敢妄下定论,只确定它们肯定价值连城,一旦与中土白帝城那座琉璃阁是同源同宗,那就更吓人了。相传那座琉璃阁最为珍稀的物件,除了十二根琉璃栋梁大柱,就是屋脊之上的琉璃瓦。
陈平安收起心神,起身离开屋子,在院子里练习六步走桩,不承想又有客人急匆匆登门。来人正是彩雀府掌律祖师武峮,她遮掩不住地满脸喜庆。
陈平安便带着武峮去往那座假山之巅的凉亭,武峮此行,是给陈平安带了一件彩雀府头等法袍。
武峮说是那口藻井被府主搬到彩雀府之后,无比契合自家山水,而且不但能够稳固山水,还可以聚拢八方气运,这还是没有炼化,只不过是暂时搁放在祖师堂里边,便已经有此玄妙迹象,炼化了之后,那还了得,简直就是宗门仙家祖师堂才能拥有的奠基之物,所以云上城这笔买卖,她孙清赚得太多,良心不安,必须送一件法袍作为补偿。若是陈剑仙不收,也行,反正她孙清已经客气过了,若是陈剑仙也跟着客气,那她就不客气了。
陈平安连说不客气,我不客气。从武峮手中接过那件品秩极好的华美法袍,收入令牌咫尺物当中。
唯一的瑕疵,就是这件彩雀府法袍的样式太过脂粉气,不如肤腻城女鬼的那件雪法袍,他陈平安都可以穿在身上。
武峮没有逗留太久,不过还留下了几大罐茶叶,说这是彩雀府今年仅剩的小玄壁了。
武峮最后笑道:“陈剑仙便是要卖,也请卖个高价,不然对不住彩雀府小玄壁的名头。”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便说道:“劳烦跟孙府主说一声,我会留下一罐小玄壁送人的。”
武峮会心一笑,点点头,御风离去。
武峮前脚走,沈震泽后脚便来。陈平安刚坐下,只好又起身相迎。
这个云上城城主笑道:“武峮该不会是邀请陈先生去当山头供奉吧?去不得,去不得,莺莺燕燕的,乱迷人眼,只会耽误先生修行。”
陈平安摇头道:“彩雀府并无此打算。”
沈震泽落座后说道:“陈先生,既然彩雀府无此眼光,不如陈先生在咱们这儿挂个名?除了每年的供奉神仙钱,这座宅邸以及云上城整条漱玉街,大小宅邸店铺三十二座,全部都归陈先生。”
陈平安说道:“不是我不想答应城主,实在是不能答应。”
北俱芦洲之行,忧患实多。骸骨滩京观城高承,出钱雇用割鹿山刺客的幕后人,以及怀潜之死。陈平安不愿意将更多人牵扯进来,孑然一身,游历四方,唯有拳剑与酒相伴,更清爽些。
沈震泽便不再多说什么。
陈平安笑道:“城主,虽然没办法答应你,成为一个躺着收租挣钱的云上城供奉,但是城主的这份好意,我心领了。什么时候我觉得时机合适了,自会主动跟云上城讨要一条漱玉街。”
沈震泽点头道:“那就如此说定。”
哪怕他沈震泽等不到这一天,没关系,云上城还有徐杏酒。
沈震泽是一个很爽快的人,没有过多逗留,说完事情就走了。
陈平安顺便跟云上城讨要了些山水邸报,新旧都没关系。沈震泽答应下来,说回头让徐杏酒送过来。
陈平安便在凉亭里边围绕石桌,走桩练拳,似睡非睡,拳意流淌全身。
练拳两个时辰后,回屋子小憩片刻,又坐在那块蒲团上开始炼化灵气。
临近正午时分,陈平安取出那件得自披麻宗渡船的灵器,放在凉亭石桌上,一只青瓷笔洗,接连砥砺山的山水根本,所以一旦砥砺山那边打开禁制,便是镜水月的山上景象,修士只要不离开北俱芦洲,都可以清晰看到砥砺山那边的山水画卷,若是隔洲远望,则会很模糊。
陈平安虽然建造起了水府,其实并无傍身的水法,只好拈出一张黄纸材质的大江横流符,将其轻轻捻碎,顿时水满笔洗,云雾缭绕。转瞬之间,笔洗上方,便浮现出一块极其巨大平整的青石山坪,这就是北俱芦洲最负盛名的砥砺山,比任何一座王朝山岳都要被修士熟知。
青石山坪之上,对阵双方都尚未出现。
山坪之外的景象看不见,就像那仙府遗址的白雾茫茫,存在着一条清晰界线。
这让陈平安有些遗憾,原本还想要见识一下被琼林宗买下的那座观战山头。
这座被誉为“两袖清风琼林宗,杀力无敌玉璞境”的商家宗门,正是陈平安此次游历北俱芦洲最想要打交道的对象之一。当然不是仰慕那位“剑仙认输上五境”的玉璞境宗主,而是这个财源滚滚的琼林宗,正是当年骊珠洞天本命瓷的最大的别洲买家,没有之一。
陈平安当然不可能上杆子去找琼林宗。陈平安的包袱斋,不是白当的,需要让对方主动找上门来。
双方如何合情合理,在何时何地见面,都需要陈平安步步为营,小心翼翼铺垫,掌握好火候。
一个宗字头山门可以任由一洲修士冷嘲热讽,说明对方极其隐忍,隐忍的同时,说不定做起事来又毫无底线,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对手。
徐杏酒带着一大摞山水邸报过来拜访,笑道:“陈先生也在看砥砺山?”
陈平安接过邸报,笑着招呼道:“不忙的话,坐下一起看。”
陈平安取出两壶仙家酒酿,递给徐杏酒一壶,两人对坐,各自慢慢饮酒。
砥砺山之战,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当中的野修黄希和武夫绣娘,名次接近,一个第四,一个第五。
最近一封山水邸报上,又有关于两人生死之战缘由的诸多新猜测,有说是两人因爱成恨的,也有说是黄希这辈子年纪不大,却太过杀人如麻,不小心杀了武夫绣娘的至亲。
徐杏酒拿出了一枚雪钱,轻轻丢入桌上笔洗,雪钱转瞬即逝,化作一缕灵气,融入千万里之外的砥砺山山水气运当中,世间所有能够承载镜水月的灵器法宝,都有此“吃钱”神通。
上次是太徽剑宗刘景龙跟太平山女冠黄庭捉对厮杀,两人都是处于瓶颈的元婴剑修,其实对于砥砺山的山水格局影响不小。一战过后,砥砺山的灵气损耗十分严重,若是上五境厮杀起来,想必更会鲸吞天地灵气,可是砥砺山如今依旧如此灵气充沛,便是有无数旁观修士在源源不断丢入神仙钱的缘故。
徐杏酒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陈先生,以后我若是有机会下山远游,可以去太徽剑宗拜访刘先生吗?”
徐杏酒有些赧颜:“我对刘先生一直很仰慕。”
陈平安笑道:“我可以帮你事先打个招呼,但是不保证齐景龙就一定见你。”
徐杏酒眼睛一亮,赶紧起身作揖致谢。
陈平安说道:“记得一件事,将来去太徽剑宗拜访齐景龙,一定要多带几壶好酒,真要见了面,你什么都不用多说,就咣咣咣先喝为敬,齐景龙这人爱喝酒,但是平时放不开架子,得有人先带头。他要说自己不喝酒,别信他,一定是你徐杏酒没喝到位。”
徐杏酒感慨道:“原来如此,我懂了!刘先生果然如晚辈印象中的陆地蛟龙,一模一样!一个愿意以理服人的剑仙,必然最是性情中人!”
陈平安使劲点头:“必须的。”
陈平安望向桌上那座砥砺山,双手一挥袖,砥砺山青色石坪便猛然间往四面八方扩展。
他和徐杏酒如同“两尊巍峨神祇”亲临砥砺山,置身于石坪之上。
只不过越是山水重地,禁制越大,而承载镜水月的灵器品秩高低,也会影响到观战效果。陈平安发现自己这只青瓷笔洗,不出意外,就只能看到黄希和绣娘两人米粒大小的身影。
陈平安曾经询问过刘景龙,大剑仙的剑气能否借此机会,隔空万里杀人于砥砺山。
当时刘景龙摇头笑言,仙人境兴许有点机会,玉璞境就莫奢望了,因为剑修的剑气最重剑意,无论如何都不会像神仙钱那般灵气纯粹,没有半点其他意思。而这一点点意思,就会使得承载镜水月的脆弱灵器当场破碎。不过刘景龙也说山上确实有一些古老神通、旁门术法,在历史上凭借镜水月这道桥梁,害惨了以镜水月牟利的某些山头。但是使出这种手段的修士,都要很小心地隐藏身份,不然的话,很容易沦为一洲之敌,比如可能会让那些仙人境乃至于飞升境大修士心生好奇。
离着午时约莫还有一炷香工夫,陈平安突然发现砥砺山天幕处溅起一滴细微涟漪。
然后有人朗声笑道:“琼林宗那个天下无敌的玉璞境何在?”
很快,砥砺山画卷又有涟漪漾起丝毫,有人回答:“不知前辈有何指教?”
那率先开口之人显然又砸下了一枚神仙钱,笑呵呵道:“后悔当年生下了你。”
琼林宗那个堂堂一宗之主的玉璞境修士,也真是好脾气,不但没有骂回去,反而又丢了一枚谷雨钱,毕恭毕敬道:“前辈说笑了。”
两人不再对话。
不过有人突然微笑道:“贺宗主,考虑好了没有?你若是不说话,我可就要当你答应了。”
徐杏酒轻声道:“肯定是那徐铉了。”
陈平安点点头。
北方第一大剑仙白裳的高徒徐铉。年轻十人当中的第二人,名次还要在刘景龙之前。
有个沧桑嗓音响起:“哎哟,要喝你徐铉和贺小凉的喜酒啦?如此天作之合,这杯喜酒,老夫一定要喝。”
有个女子冷冷清清说道:“我已经有道侣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
“恭喜贺宗主。”
“敢问贺宗主,与你结为道侣之人,是何方神圣?”
“贺仙子,我道心已碎,从今往后,世间就要少去一个痴心人了。”
最终徐铉的一句言语让所有闹哄哄的言语停了下来:“无妨,他一死,你就没了神仙道侣。”
贺小凉冷笑道:“不如你我二人约个时间,砥砺山走一遭?你只要敢杀此人,我就让白裳断了香火。”
徐铉不再言语。
徐杏酒惋惜道:“没有想到贺宗主这般神仙中人,竟然也有了道侣,真不知道是哪个男人,有此福缘。”
徐杏酒突然发现对面的剑仙前辈脸色不太好看。
陈平安低头喝了一口酒,神色恢复正常。
即将午时,一道白虹破空而至,飘落在砥砺山石坪中央地带。
砥砺山边缘,有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走上青色石坪,她腰间悬佩长刀短剑。
陈平安驾驭云雾升腾的这幅砥砺山画卷,尽量让对战双方都出现在画卷当中,至于两人面容看不看得真切,根本不重要。
事实上,许多以镜水月观战砥砺山的练气士,可能从头到尾都没看清楚双方的具体出手,就是看个热闹,注定会有许多中五境修士连画卷上的人物都看不到几次,至多就是看到那些攻伐法宝、仙家术法绽放出来的绚烂光彩。所以北俱芦洲山上一直有传言,不是一个金丹地仙,根本不用奢望看出砥砺山那些捉对厮杀的半点门道。
关于这个女子宗师绣娘的来历,尤其是武学渊源,北俱芦洲没有任何一份山水邸报能说清楚。
徐杏酒很快就开始庆幸自己来了这边,而不是待在师父身边观看。往常与师父一起观看砥砺山战事,沈震泽也会经常调整画卷角度,不断收缩画卷大小,但还是会错过许多关键场景。可是在徐杏酒看来,都不如眼前这个剑仙前辈对战局的精准把握,那个神出鬼没的绣娘以及她的出拳,以及野修黄希铺天盖地的术法和那攻伐法宝的递出,虽然一样难免有些遗漏,可徐杏酒发现自己第一次观战砥砺山如此“真切”,环环相扣,好歹能够大致看到双方厮杀的一条脉络。
陈平安聚精会神观战,不停转换画卷。
那女子武夫暂时展露出来的实力,是货真价实的远游境,出拳极快,体魄极硬。这还是她没有刀剑出鞘。至于是不是山巅境武夫,等着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