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君子救与不救

朱敛摇头笑道:“云淡风轻,好月圆。只是注定要错过近在咫尺的京城佛道之辩了,老奴有些替少爷感到可惜。”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你如果向往京城那边的盛事……也是不能离开狮子园的,少了你朱敛压阵,万万不行。”

朱敛顺着竿子往上爬,晃了晃手中所剩不多的桂酿酒壶,笑得眉眼挤在一堆,问道:“那少爷就再打赏一壶?喝过了桂酿,再喝狮子园的酒水,真是酒如水了。”

陈平安拒绝道:“你就别打我桂酿的主意了,只剩下两壶,我自己都舍不得喝。”

朱敛唏嘘道:“良辰美景,醇酒佳人,此事古难全啊。”

陈平安说起了正事,道:“世代积善之家,必有阴德庇护,此非虚言。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狮子园风水绝好,而柳氏家风又正,应当有香火小人诞生,也会有土地公庇护才对。只可惜我没有崔东山的修为和神通,无法敕令土地公破土而出,不然的话,可以知道那头狐妖更多的底细。”

朱敛瞥了眼正屋那边,试探道:“老奴去问问石柔?”

陈平安疑惑道:“她若是可以做到,不会故意藏着掖着吧?”

朱敛看了眼陈平安,喝光最后一口桂酿,道:“容老奴说句冒犯言语,身边人兴许有可能做出的最坏举动,少爷大致都有估算,可对于心性一事,仍是过于乐观了,不如少爷的学生那般……明察秋毫,细致入微。当然,这亦是少爷持身绝好,正人君子使然。”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那我明天问问石柔。对于别人的言语真假,我还算有些判断力。”

朱敛摇头笑道:“何须明天?少爷是她的主人,又有大恩,几句话还问不得?若是只以老奴眼光看待石柔,那是痴情男儿看美人,当然要怜香惜玉,话说重了都是罪过。可公子你看她不当如此柔肠百转吧?石柔的所作所为,那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须知世间不开窍之人,多是畏威不畏德的货色,不如先生的弟子裴钱远矣。”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还会说裴钱的好话。”

朱敛感慨道:“坏也纯粹,好也纯粹,这么个有趣的小家伙,讨厌不起来。”

正屋那边打开门,石柔现身。

她来到两人身边,主动开口说道:“崔先生确实教了我一门敕令土地的法旨神通,只是我担心动静太大,让那头狐妖生出忌惮,转为杀心。”

陈平安笑问道:“理由是站得住脚的,只是我想问一问稍稍前面的两件事,第一,你更多的是担心谁被狐妖盯上,是你石柔自己,还是我们三人?第二,既然懂得这旁门术法,能够敕令土地,事情可以不做,可话为何不先说?”

朱敛笑眯眯煽风点火道:“戳中要害。”

石柔眼神游移不定。

陈平安摆摆手,道:“你我心知肚明,下不为例。如果再有一次,我会把你请出这副皮囊,重新回到符箓就是了,六十年期限一到,你仍旧可以恢复自由身。”

石柔眼神冰冷。

朱敛嬉皮笑脸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打开后,从里边抽出一条折叠成纸马形状的小折纸,道:“崔先生在离别前,交予我这件东西,说哪天他的先生因为石柔生气了,就拿出此物,让他为石柔说说好话。对了,石柔姑娘,崔先生叮嘱过我,说要给你先过目,上面的内容,说与不说,石柔姑娘自行定夺。”

朱敛袖手旁观,却已心生杀意,而且并不对石柔掩饰丝毫。

即便是那君子施恩不图报,一样很难保证是个好结果,因为小人可是升米恩斗米仇的。这个得了一桩天大造化的女鬼,未必心眼有多坏,说不得还曾是一个秉性不错的阴物,只是人心种种细微如芥子,一旦被外物放大无数倍之后,某些瑕疵,就大如簸箕了。

德不配位,便是广厦倾倒朝夕间的祸根所在。

石柔心神起伏不定,打开那只纸马后,她身躯微颤。石柔握拳,攥紧手心字条,对陈平安颤声说道:“奴婢知错了。奴婢这就为主人喊出土地公,一问究竟?”

对于石柔的生硬转变,陈平安也没如何生气,点头道:“狐妖已经来过这里,挑衅在先,你将土地公敕令出来也无妨。”

石柔把那字条收在袖中,然后脚踩罡步,双手掐诀,行走之间,从杜懋这副仙人遗蜕的眉心处和脚底涌泉穴,分别掠出一条熠熠金光和一抹阴煞之气。当石柔心中默念法诀最后一句“口吹杖头作雷鸣,一脚跺地五岳根”时,重重一跺地,小院地面上有古老符箓图案一闪而逝。

石柔深呼吸一口气,后退几步。只见她身前那片地面,如水波涟漪起伏,然后猛然蹦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滚落在地。此老妪头戴一只翠绿柳环,脖颈、手腕、脚踝五处,被五条黑色绳索束缚,勒出五条很深的印痕。

老妪站不起身,蜷缩在地,抬起头望向将她从牢笼中揪出的石柔,苦苦哀求道:“恳请这位神通广大的仙师,救救狮子园!”

石柔脸色冷漠,道:“你拜错菩萨了。”

头戴柳环的老妪只要转动脖子,脖颈处那条绳索就勒紧几分,她却浑然不在意,最后看到了背剑的白衣年轻人,又苦苦哀求道:“小仙师,求你赶紧救下柳敬亭的小女儿柳清青,她如今被那狐妖施加妖术,鬼迷心窍,并非真心痴爱那头狐妖啊!这头大妖,道行高深,而且手段极其阴狠,想要汲取柳氏所有香火文运,转嫁到柳清青身上。这本就是不合法理的悖逆之举,况且柳清青一个凡夫俗子的少女之身,如何能够承受得起这些……”

老妪已经被不断收缩的黑绳,勒得说不出话来,当头顶柳条环的一片翠绿柳叶枯萎凋零之后,老妪的脸色又稍稍好转几分。

陈平安依旧没有着急斩断那几条“缚妖索”,问道:“可是我却知道狐妖一脉,对‘情’字最为敬奉,大道不离此字。那个狐妖既然已是地仙之流,照理说更不该如此乖张行事,这又是何解?”

身为此方土地的老妪摇头道:“不敢欺瞒仙师,我也不知为何,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狮子园的风水变化,做不得假!柳氏这一辈子弟,原本最有希望光耀门楣的柳敬亭二子柳清山,已经彻底断绝仕途。柳氏祖荫与阴德厚重,更有先祖在地下当差,柳清山如何都不该受此无妄之灾的——”

老妪再次无法开口言语,又有一片柳叶枯黄,烟消云散。

陈平安与朱敛对视一眼,后者轻轻点头,示意老妪不似作伪。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芦,掠出了如白虹一般的飞剑初一,一一斩断束缚老妪的五条绳索。

剑灵留下了三块斩龙台,给初一和十五两个小祖宗饱餐了其中两块,最后剩下薄片似的磨剑石,卖给了隋右边。如今两把飞剑的锋锐程度,远远超出以往。

老妪如获大赦,战战兢兢站起身,感激涕零道:“先前老朽老眼昏,在此拜见剑仙前辈!”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这么客气。”

老妪突然跪地不起,泣不成声道:“恳请剑仙前辈速速替天行道。前辈既然能够救出老朽,又有大宗师扈从,更是一剑可破万法的剑仙,救下狮子园只是随手之举……”

陈平安正要说话。

老妪抬起头,死死盯住他,神色悲怆,道:“柳氏七代,皆是忠良,前辈难道忍心看着这座书香门第,毁于一旦?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大妖逍遥法外?”

朱敛皱了皱眉头。老妪与那递香人所求之事,一般无二,只是所行之法,天壤之别。石柔也是心生不喜。

在这件事上,佝偻老人和枯骨艳鬼的看法倒是如出一辙。

老妪砰砰磕头十数下,再次抬头盯着陈平安,高声道:“恳请剑仙出手,力挽狂澜,斩杀大妖!柳氏子弟定然会铭记大恩,此后世世代代,为剑仙前辈敬奉香火!”

朱敛脸色阴沉,正要说话,陈平安对他摆摆手。

陈平安伸手搀扶老妪,道:“起来说话。”

老妪却一把推开陈平安的手臂,然后继续磕头,嘴里仍然一迭声道:“剑仙前辈如果不出手,老朽微末之身,死不足惜,就这么磕头到死算了。”

陈平安只得蹲下身,默然无声,酝酿措辞。

朱敛站在原地,脚尖摩挲地面,就想要一脚踹去,将这老妪踹得金身粉碎。别说是土地之流,就是一些品秩不高的山水神祇,甚至是那些版图还不如王朝一州之地的小国五岳正神,一旦被朱敛欺身,恐怕都经不起这个八境武夫几脚。

石柔先是对老妪举止不屑,然后有些冷笑,看了眼似乎束手无策的陈平安,心想这可是你陈平安自找的麻烦。

这时,蹲着的陈平安和站着的朱敛几乎同时,转头望向翘檐处——头戴鱼尾冠的法刀女冠,再次高高站在那边。

她瞥了眼被飞剑斩去绳索的本地神祇,冷笑道:“井底之蛙,粗鄙不堪,难怪救不了一座休戚相关的狮子园。”

她看了眼朱红色酒葫芦,抬起手臂,双指并拢,在自己眼前抹过,变作一双金色眼眸,如那俯瞰人间的神人,恍然道:“原来是一只上品养剑葫芦,怪不得能够轻松斩断那几条破烂绳子。”

陈平安问道:“只杀妖,不救人?”

别洲女冠反问道:“不然?”

陈平安笑道:“那我来救人,你只管杀妖便是。”

那个师刀房女冠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如此最好。”

那老妪闻言大喜过望,仍是跪地,挺直腰杆,一把攥住陈平安的手臂,满是殷切期望,道:“剑仙前辈这就去往绣楼救人,老朽为您带路。”

这次无须陈平安搀扶,几乎是老妪抓着他站起身,就要往院门那边拽去,只是她发现年轻剑仙站在原地,不动如山,便有些皱眉,责问道:“仙师为何不动身?救人如救火,若是迟了……”

陈平安脸色如常,温声解释道:“我还需要喊弟子起床,让她与我待在一起才行,不然狐妖有可能趁机而入。再就是私自登上那柳清青的闺阁绣楼,我总要让人告知一声柳老侍郎,两件事,并不需要耽搁太多时间——”

不等陈平安说完,老妪急匆匆埋怨道:“剑仙前辈,你是山上人,何须计较这些繁文缛节,先留下一人照顾弟子便是。至于柳敬亭那边,回头与他说了已经救下他女儿,那书呆子只会感恩戴德。他连家族都快覆灭了,哪敢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朱敛看着那老妪侧脸,负后一手,由掌变拳,咯咯作响。

陈平安突然问道:“听说过君子不救吗?”

老妪呆若木鸡,有些惧怕了。

只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举动,又让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的老妪松了口气。陈平安轻轻帮老妪擦拭袖子上的尘土,低头之时,轻声道:“要救的,老婆婆放宽心。只希望狮子园逃过此劫,若是遇上类似事情,量力而行后,也能救上一救。”

陈平安让朱敛赶紧去与柳敬亭解释此事,让石柔去喊醒裴钱。

到了那栋绣楼底下,朱敛已经返回,点头示意柳侍郎已经答应了,陈平安便登楼而上。

迷迷糊糊的裴钱只是跟在身后,额头上贴着黄纸符箓。只要跟在师父身边,倒是不怎么怕。石柔紧随其后。

朱敛站在最下面,迟迟没有挪步,只是看着陈平安登高的背影。

佝偻老人仰着脖子,挠挠头,觉得这位崔先生的先生,走得有些高。

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登绣楼入闺阁。

他让朱敛和裴钱待在门外,自己带着石柔步入其中。

进入之前,陈平安先敲门,说是柳老侍郎希望他们来看看柳小姐的屋子,有无狐妖藏匿。片刻之后,柳清青梳妆打扮完毕,让婢女赵芽开门。

陈平安认识这名婢女,老管家的女儿,一个性情温婉的少女,但他的注意力更多还是放在了传言被狐妖魅惑的柳清青身上。

第一眼看到柳清青,陈平安就觉得传闻可能有些偏颇。人之眉目为心之镜,想要装作黯淡无光,容易,可想要伪装神采清明,很难。

陈平安既松了口气,又有新的忧虑,因为可能当下的燃眉之急,比想象中要容易解决得多,只是人心如镜,易碎难补。

不过那就是这名少女自己的因缘造化了,陈平安救得了人,却补不了一名萍水相逢女子的心,也不会去做。

柳清青虽是家族拘束不多的大家闺秀,见识过许多青鸾国士子俊彦,闺阁内还有一只饲养精魅的鸾笼,可是对于真正的谱牒仙师、山上修士,她还是十分好奇。所以当她看到来的是一个算不得多英俊却气质温和的年轻人,心中芥蒂就少了些。此地终究是少女闺阁,任由外人踏足的话,柳清青难免会有些不适,若再来些只会打打杀杀的粗鄙武夫,或是些一看就居心不轨的所谓神仙,如何是好?

陈平安抱拳致歉道:“我们此举于礼不合,但是柳老侍郎和狮子园土地公都担心柳小姐的身体,希望柳小姐见谅。我姓陈,随从姓石。”

柳清青这才看见年轻仙师身后眼神有些冷漠的老者,她挤出一个笑脸,道:“陈仙师和石前辈是为救我而来,可以不拘小节,只管放开手脚搜寻。”

婢女赵芽心中有些别扭,小姐也真是的,这拨人贸然拜访,小姐竟然放任他们四处走动,若那黑袍少年晓得,会不会心生不喜?

对于那狐妖幻化而成的俊美少年,赵芽早先当然是十分畏惧,第一次见面,吓得她拿起剪子就要与那擅闯闺阁的登徒子拼命,结果被小姐拦阻下来。这段时日相处下来,赵芽几次劝说小姐无果,眼睁睁看着小姐日渐憔悴,只得强忍下心中悲恸,尽量服侍好小姐的饮食。

陈平安拈出一张阳气挑灯符,符纸蓦然燃烧起来,只是火不大。

显而易见,狐妖确实来过此地。陈平安拈符缓缓走遍闺阁各个角落,发现黄梨鸟镜台和床榻两处,符箓燃烧稍快些。

陈平安始终神色淡然。

柳清青和赵芽都是修行门外汉,不知道符箓燃烧快慢意味着什么,而且其间些许差异,以她们的眼力未必可以发现。

石柔则心中冷笑,对那看似娇柔端庄的少女柳清青有些腹诽。出身礼仪之家的千金小姐又如何?还不是一肚子男盗女娼。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有些涉及拘魂押魄,在窍穴培植邪祟种子的隐蔽手段,例如飞鹰堡邪修在堡主夫人心窍养育鬼胎,陈平安就不擅长破解,而石柔本身就是鬼魅,又有炼化仙人遗蜕的经验,再加上崔东山的暗中传授,她应该对这些阴险路数很熟稔,而且直觉更加敏锐。

虽然自己一直将石柔视为枯骨女鬼,即便神魂入了仙人遗蜕,陈平安还是习惯将她视为女子,可石柔如今是以一副“杜懋”皮囊行走阳间,就有些麻烦。柳清青若是执意不愿让石柔触碰身体,死活不让石柔帮忙探查气脉虚实,一哭二闹三上吊,会很棘手。

陈平安拈符走到赵芽身边,符箓并无异样,依旧缓缓燃烧。赵芽觉得神奇,得到陈平安许可后,她伸出手指靠近那张黄纸符箓,发现并无半点灼热之感。陈平安微笑着来到柳清青身边,所剩不多的小半张符箓,猛然绽放出巴掌大小的火焰,瞬间燃烧殆尽。

陈平安问道:“柳小姐,那少年可曾赠送定情物件给你?柳小姐有没有不小心携带在身上?”这番言语,说得含蓄且不伤人。

柳清青欲言又止。

赵芽轻声道:“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

看着赵芽满是祈求的可怜眼神,柳清青只得转过身去,拿出一只系挂怀中的彩丝香囊,上面绣有一对鸳鸯。

陈平安问道:“能否交给我看看?”

柳清青摇摇头,不答应。赵芽都快急死了。

陈平安眼神清澈,道:“柳小姐痴情,我一个外人不敢置喙,可是如果因此将整个家族置于危险境地,万一,我是说万一,柳小姐又所托非人,你抛却一片心,对方却是有所图谋,到最后柳小姐该如何自处?即便不说这最极端的万一,也不提柳小姐与那外乡少年的真心相爱、海枯石烂,我们只说一些中间事,一只香囊,我看了,不会减少柳小姐与那少年的情爱半点,却可以让柳小姐对柳氏家族,对狮子园,良心稍安。”

陈平安言语之间,其实想起了第一次远游大隋时,随行的朱河、朱鹿父女。少女朱鹿便是为了一个“情”字,心甘情愿为福禄街李家二公子李宝箴飞蛾扑火,毅然决然,不管不顾,什么都舍弃了,还觉得问心无愧。

柳清青眼眶通红,颤颤巍巍递出那只心爱的香囊。

她心中对情郎的愧疚越来越浓重,交出香囊好似剐了心肝,两手空空,心更是空落落的,扭头落泪。

陈平安接过香囊,细看之下,五色彩丝,其中黑丝与先前飘落在地的狐毛材质相同,其余四种则暂时不知根脚。打开香囊,里面只是些乞巧物件,陈平安怕自己眼皮子浅,看不出里面的神神道道,便转头望向石柔,后者亦是摇头,轻声道:“香囊如同夜间亮起的一盏灯笼,可以方便那狐妖寻找到这位小姐。至于里面的东西,应该没有太多说头。”

陈平安将香囊递给石柔,道:“你先拿着。”然后陈平安凭空取出那根在倒悬山炼制而成的缚妖索。这根缚妖索以蛟龙沟元婴境老蛟的金色龙须作为法宝根本,在世间千奇百怪的法宝当中,品秩算极高。石柔一手接过香囊,收入袖中,一手持着连瞎子都能看出不俗的金色缚妖索,心中稍稍少去些怨怼。香囊在她手上,可不就是引祸上身?只是多了这根缚妖索傍身,还算陈平安对她“物尽其用”之余,弥补一二。

陈平安对柳清青说道:“还请柳小姐让我们把把脉。许多山上术法,隐蔽极深,只以望气之法,看不出端倪。”

先是步入闺阁,再要她交出香囊,现在还要有那肌肤之亲。柳清青心中悲苦至极,满脸泪水,对陈平安怒目相视,哽咽道:“你们不要得寸进尺!是不是把脉之后,还要我脱了衣裳,你们才肯罢休?”

陈平安心平气和道:“当然不会。”

柳清青恼羞成怒,转身趴在鸟镜台上,肩膀颤抖,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我要见我爹……他如果在这里……不会任由你们这些人肆意羞辱我。”

陈平安想了想,对石柔说道:“我替你护驾,你以本来面目现身,再帮她把脉。”

石柔虽然对陈平安怀有种种成见,但是有一点石柔并无任何怀疑,那就是陈平安只要嘴上说了,就会做得很实在。

于是婢女赵芽就看见从那老人身躯当中,飘荡出一名彩衣大袖的美人,亦真亦假,让她看得惊心动魄。

赵芽赶紧喊道:“小姐小姐,你快看。”

柳清青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转过头,然后看到一名姿容犹在她之上的陌生女子站在面前,而先前那位老者则在原地纹丝不动,仿佛在打盹酣睡中。

石柔面无表情,道:“伸出手来。”

柳清青痴痴呆呆,抬起手臂,石柔抓住柳清青好似一截雪白莲藕的手腕。

在石柔查看柳清青体内气机流转之时,继续仔细打量这间屋子的陈平安,突然发现那婢女在朝自己使眼色。顺着赵芽暗示的方向,陈平安看到了一只尚未收入抽屉的精美小盒,好似女子装胭脂水粉的盒子。陈平安默不作声,挪动脚步,走上前拿起小盒,打开一看,里面装有几颗药丸,散发出微微的荤腥气息。陈平安便假装刚刚凑巧发现,转头对柳清青问道:“敢问柳小姐,里面这些药丸,是狮子园自家补药,还是外来仙师赠予的?”

赵芽觉得这位背剑的年轻公子,真是心思活络,更善解人意,处处为他人着想。换成之前那些仙师,个个趾高气扬,恨不得在自己额头贴着“神仙”二字不说,还喜欢当着自家小姐的面,一口一个狐妖孽障,让小姐听见,如何不刺耳伤心。

柳清青怯生生道:“是他送我的定心丸,说是能够温补身子,可以安神养气。”

石柔其实早早闻到了那股刺鼻药味,瞥了一眼后,冷笑道:“定心丸?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定心丸吗?这是世间养鬼和制作傀儡的旁门丹药之一,服用之后,活人或是鬼魅的魂魄逐渐凝固,器格定型,原本游走不定、自由自在的三魂七魄,就像制造瓷器的山野土壤,被人一点点捏成了器物坯子。温补身子?哼!”石柔的嘴边挂着讥讽的笑意,道:“当然,柳小姐的情郎,也有可能会说这是山上仙家修补家族晚辈先天不足、根骨不全的一门上乘秘法,帮助没有修行资质的凡夫俗子,一步登天。这种话,不全是假,只不过舍得这么做的山上洞府,要么是出息不大的小门小户,要么是处境不妙、忧患重重,必须多出些走捷径的后进修士。服用了又名为‘断头丹’的定心丸,后患无穷,被天地厌弃,人是半死人,鬼是半活鬼,人不人鬼不鬼,成为承载山水灵气的容器之后,再给人打碎了容器,将容器里面的山水灵气一扫而空,至于破碎容器的下场如何,呵呵,要么魂飞魄散再无来世,要么死后一点灵光不散,必成厉鬼。”

石柔说得直白,赵芽听得脸色惨白。

柳清青先是心中大怖,只是仍然不愿死心,很快就帮自己找到了合理解释。

陈平安脸色阴沉。这种仙家手法,与骊珠洞天的烧制本命瓷,难道不一样?

如果说陈平安起先改变路线,不去京城,选择来狮子园蹚浑水,是因为河伯祠庙递香人说的那个读书人,是因为那句“有妖魔作祟处,必有天师桃木剑”,是因为陈平安想着那龙虎山外姓天师好朋友张山峰。若是张山峰没有跟随师父去往龙虎山,听闻此事,一定会来此打抱不平。

那么现在陈平安是因为不信邪了,一个说不定连狐妖身份都是伪装的祸害,竟然为非作歹,不光搬弄山水气运,觊觎柳氏一家文运,还要害人性命,用心之险恶,手段之歹毒,简直就是死上一次都不够。

陈平安去门口那边,先让裴钱走入闺阁,再要朱敛立即去跟狮子园讨要朝廷官家金锭,研磨成粉,制作出更多更好的金漆。他要画符厌胜!

身为狮子园一带土地公的老妪,没有跟着去往绣楼,理由是闺阁有了陈仙师坐镇,柳清青肯定暂时无忧,她需要庇护包括柳老侍郎在内的众多柳氏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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