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钱大声答应下来。
陈平安突然问道:“既然这么怕,怎么不干脆拦着师父?”
裴钱怔了怔,灿烂一笑,道:“大人的事,小孩儿说不上话哩。”
陈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朱敛啧啧道:“裴女侠可以啊,马屁功夫天下无敌了。”
裴钱冷哼道:“近墨者黑,还不是跟你学的?师父可不教我这些!”
朱敛嘿嘿一笑,道:“那你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裴钱老气横秋地抱拳,还以颜色道:“不敢不敢,比起朱老前辈的马屁神功,晚辈差远啦。”
朱敛抱拳还礼,笑道:“哪里哪里,后生可畏。”
有了一老一小这对活宝的打诨,此去狮子园,走得优哉游哉,无忧无虑。
临近那座位于山坳中的狮子园,如果不算那条纤细溪涧和黄泥小路,就可以称之为四面环山了。
陈平安感慨道:“早知道应该跟崔东山借一块太平无事牌。”
朱敛疑惑道:“大骊铁骑如今不是才驻扎在宝瓶洲中部吗?又有观湖书院与之对峙,能否顺利南下,尚未成为定局,不然大骊宋氏就不用在老龙城那么大费周章了,还需要请动桐叶宗杜懋,这可是引狼入室的举措,很容易引起宝瓶洲公愤。藕福地历史上,为眼前利益而最终失去立国之本的藩镇割据势力,数不胜数。”
陈平安解释道:“跟藕福地历史其实不太一样,大骊谋划一洲,要更加稳健,才能有如今高屋建瓴的大好格局……我不妨与你说件事情,你就大致清楚大骊的深远布局了。之前崔东山离开百苑客栈后,又有人登门拜访,你知道吧?”
朱敛点头道:“怕是些秘事,老奴便待在自己屋子了。”
陈平安拍拍裴钱的脑袋,笑道:“你先跟朱敛说一下太平无事牌的来历渊源。”
裴钱在得知太平无事牌的作用后,对于那玩意儿可是志在必得,她想着一定要好好攒钱给自己买一块。
太平无事牌最早是东宝瓶洲南北两座兵家祖庭——真武山和风雪庙的兵符,用来庇护下山历练的兵家子弟。真武山修士下山投军,大骊王朝当然是首选之地,而风雪庙兵家圣人阮邛进入骊珠洞天,担任坐镇圣人,后来直接在龙泉郡开宗立派,这意味着很早之前大骊宋氏就与风雪庙勾搭上了。
一来二去,这太平无事牌,逐渐就成了整个大骊王朝练气士的头等保命符。当初墨家豪侠许弱,那个能够轻松挡下风雪庙剑仙魏晋一剑的男人,就送给陈平安身边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各一块太平无事牌。当时陈平安只觉得珍稀贵重,礼很大,如今回头再看,仍是小看了许弱的大手笔。
朱敛听过了裴钱说的关于太平无事牌的根脚,笑道:“接下来少爷可以画龙点睛了。”
陈平安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与朱敛隐秘地说了一句话:“去客栈找我的那个汉子,是大骊细作,手持一块大骊王朝第二高品的太平无事牌。”
朱敛瞬间了然,道:“懂了。”
把青鸾国放在整个宝瓶洲去看,其实是块弹丸小地,相较于那些大王朝,说是蕞尔小国都不过分,但国力不弱,比庆山、云霄诸国都要强大。
所以那块太平无事牌意味着,大骊王朝早就盯上了青鸾国,而且在大骊眼中,青鸾国分量极重,被视为一块庙算上的必争之地。
那么那几拨被宝瓶洲中部战火殃及的豪阀世族,士子南徙、衣冠南渡,就不过是大骊早就谋划好的请君入瓮罢了。
这青鸾国,根本不是什么避难的世外桃源。
朱敛赞叹道:“以半洲大势,简简单单赶鱼入网,一网打尽,坐等渔获,大骊绣虎真是好手段。难怪心高气傲的卢白象,唯独对这位彩云谱国手,最是心向往之。”
陈平安笑了笑。
先前大骊国师,准确说来是半个绣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而画卷四人,只有卢白象,借机认出了身份。
高耸青山潺潺绿水间,视野豁然开朗,白墙黑瓦翘檐的狮子园,就坐落在宽阔山坳中,如山野幽兰,如香草美人。
朱敛大笑道:“风景绝美,哪怕只收了这幅画卷在眼中,藏在心头,此行已是不虚。”
朱敛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观点,比如看那美人美景,收入眼帘便是等同于收入我袖中,是我心头好,更是我朱敛囊中物了。陈平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觉得其实挺好。
陈平安从来没有将画卷四人当作傀儡,既是自身性格使然,又何尝不是画卷四人各有千秋,容不得陈平安以画卷死物视之?
道路只能容纳一辆马车通行,来的路上,陈平安就很好奇这三四里山水小路,若是两车相逢,又当如何?谁退谁进?
有一棵参天古木盘踞在溪畔,石崖雪白嶙嶙。附近有一座小行亭,走出一位管事模样的儒雅老人和一位衣裳素雅的豆蔻少女。
两人向陈平安他们快步走来,老管事笑问道:“诸位可是慕名远道而来的仙师?”
陈平安有些尴尬。
老管事对陈平安说道:“想必如今狮子园变故,公子已经知晓。那狐魅最近出没极其规律,一旬出现一次,自其上次现身蛊惑人心,如今才过去半旬光阴,所以公子若是来此入园赏景,时间其实足够了。而京城佛道之辩,三天后就要开始,狮子园亦是不敢夺人之美,不愿耽搁所有仙师的行程。”
陈平安便也不绕圈子,说道:“那我们就叨扰几天,先看看情况。”
老管事应该是这段时间见多了各路仙师,恐怕那些平时不太抛头露面的山泽野修,都没少接待,所以在领着陈平安去狮子园的路上,省去许多兜兜转转,直接与只报上姓名而未说师门背景的陈平安,一五一十地说了狮子园当下的处境。
那头狐魅自称青老爷,道行极高,种种妖法层出不穷,让人疲于应付。祸事的根源,是去年冬在集市上,这头大妖见过了小姐后,惊为天人,便一定要与小姐结为神仙道侣。最早他携带礼金登门求亲,当时自家老爷并未看破俊美少年的狐妖身份,只当他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少年心性,没有生气,以小女儿早有一桩亲事为由,婉拒了少年,少年当时笑着离开。在狮子园众人都以为此事一笔揭过的时候,不料少年在大年三十那天再次登门,说要与柳老侍郎对弈十局,他赢了便要与小姐成亲拜堂,还可以送给整个柳氏和狮子园一桩神仙缘分,足以鸡犬升天。
柳老侍郎虽然精于手谈,便是对弈青鸾国几位棋待诏都不落下风,可自然不会拿女儿的婚姻大事开玩笑,再次拒绝。
此后俊美少年就每隔一天登门纠缠一次,而那位小姐也随之日渐消瘦,憔悴得几乎无法正常行走,柳老侍郎这才意识到祸事临头,立即让人去京城求援,但是那人竟是鬼打墙,次次走回狮子园,如何都走不出那条山水小路。好在狮子园一位幕僚客卿粗通仙家事,一番辛苦谋划,才好不容易将狮子园风波传递出去。
先是与柳氏交好的一位京城道观老神仙慷慨而来,成功破开山水迷瘴,进入狮子园,在可怜少女的绣楼下面设坛做法,画符四方,结果第二天狮子园发现这位德高望重的龙门境神仙,被绑缚双手,赤条条悬挂在一棵大树上。被救下之后,老观主羞愧难当,只说这个狐妖道行太高,他不是对手。
此后一拨拨练气士前来驱逐狐妖,既有仰慕柳氏家风的侠义之人,也有奔着柳老侍郎三件祖传古董而来的,最后都给那狐妖戏耍得狼狈不堪。
狐妖公然向柳老侍郎放话,他一旬拜访狮子园一次,“老丈人”只管邀请八方来客,与他这位乘龙快婿斗法,好教狮子园知道他的厉害,以后成了一家人,今日之祸事,必然是来日之美谈。
陈平安默默听在耳中。
那位鼻尖有些雀斑的豆蔻少女,是狮子园管家之女。少女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说话,先前应该只是陪着父亲在行亭说话聊天而已。
入园之前,瞥了眼裴钱额头上那张挑灯符,陈平安悄悄以手指一点,对于阴煞之气极其敏感的符箓并无动静。
陈平安心情并不轻松,这个胆大包天的狐妖,其术法肯定有独到之处,说不定真是地仙之流的大妖。
狮子园当下有三拨修士,等待半旬之后的狐妖露面。加上陈平安,就是四拨人。
陈平安他们被柳氏管家老赵带往下榻处,分别安排在狮子园那栋小姐绣楼的四角。其实狐妖来去无踪,这种粗浅布置,不过是稍稍安抚人心罢了。
一行人去往住处途中,饱览了狮子园的怡人风景,堂楼馆榭,轩舫亭廊,桥墙草木,匾额楹联,皆给人一种巧夺天工之感。
书香门第,若是既富且贵,散步在这样的私家园林中,哪怕无人相伴,亦无琴棋书画饮酒品茶,也能令人赏心悦目。
没有市井百姓想象中的金玉满堂,更不会有几根金扁担、几条银凳子放在家中。宰相门房七品官,世族屋前无犬吠。
如果不说权势高下,只说门风观感,一些个骤然而起的豪贵之家,到底比不得真正的簪缨世族。
陈平安四人住在一栋雅致的独门小院,其实位置已经过了园,距离绣楼不过百余步,于风俗礼仪不合。宝瓶洲一些个理学独尊的地方,会极其讲究女子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如今那名少女性命难保,为人父的柳老侍郎又非迂腐酸儒,自然顾不得讲究这些。
柳老侍郎有三儿二女,大女儿已经嫁给门当户对的世族俊彦,正月里与夫君一起返回娘家,不承想就走不了了,一直留在狮子园。其余子女也是这般惨淡光景。唯有长子,作为河伯祠庙附近的一县父母官,没有回家过年,才逃过一劫。出了事情后柳老侍郎也给长子寄了一封家书,措辞严厉,让他绝不可以私废公,擅自返回狮子园。柳老侍郎的二儿子最可怜,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个瘸子。
说是柳老侍郎,其实柳敬亭年纪不算太大,神童出身,科举顺遂无比,十八岁就高中状元,仕途上平步青云,为官三十年,其中有十二年是坐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尚未五十岁就辞官退隐,朝野上下都敬称其为柳老侍郎。
陈平安刚放下行李,柳老侍郎就亲自登门,是一位气度风雅的老者,一身文气浓郁。虽然家族遭逢大难,可柳敬亭依旧神色从容,与陈平安言谈之时,谈笑风生,并非那强颜欢笑的神态,只是老人眉眼之间的忧虑和疲惫,让陈平安感受到他既有身为一家之主的沉稳,又有身为人父的诚挚感情。
将柳敬亭送到院门外,老侍郎笑着说陈平安可以在狮子园多走动。
回到院子,裴钱在屋内抄书,脑袋上贴着那张符箓,打算睡觉都不摘下了。
石柔有些无奈,原来院子不大,就三间住人的屋子,狮子园管家本以为两位年迈扈从挤一间屋子,不算待客失礼,哪里知道“杜懋”遗蜕里住着个枯骨女鬼。让石柔跟老色坯朱敛住一间屋子,石柔宁肯每晚在院子里一夜到天明,反正作为阴物,睡与不睡,无伤魂魄元气。
陈平安说要她住在正屋那边,他来跟朱敛挤着住。石柔犹豫片刻,点头答应,道了一声谢。
朱敛一脸遗憾表情,看得石柔心中翻江倒海。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陈平安朝朱敛点点头,朱敛便起身去开门,只见远处走来六人,应该是来狮子园降妖除魔的练气士中的两伙人。
一对修士夫妇,男子瞧着岁数更大些,四十来岁,女子则相对年轻些,三十岁上下,应该都是洞府境。男子背了一把鲨皮鞘的长剑,这也是修士惯有的路数。练气士若是负剑游历,无形中就会有一种震慑力。万一是剑修呢?宫装妇人,中人之姿,只是肌肤胜雪,多少给人一些天生丽质之感。
其余四人,有老有少。看位置,以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人为首,竟是个纯粹武夫,其余三人,是正儿八经的练气士。黑衣老者肩头蹲着一头皮毛鲜红的灵动小狸,高大少年手臂上则缠绕一条碧绿如竹叶的长蛇,年轻人身后跟着个貌美少女,如同贴身婢女。
朱敛领着他们进了院子,用宝瓶洲雅言客套寒暄。
夫妇二人,是云霄国人氏,来自一座山上门派。
年轻人复姓独孤,来自宝瓶洲中部的一个大王朝。以他为首的一行四人,又分为主仆和师徒,双方是路上认识的投缘朋友,一起对付过一伙占山为王、危害周边的妖魔邪祟,因为这场声势浩大的佛道之辩,双方结伴游历青鸾国。
年轻人说还有一人,独自住在东北角,是个佩刀的中年女冠,东瓶洲雅言说得拗口难懂,性情孤僻了些,喊不动她来此拜会同道中人。
陈平安再次将众人送到院门口。
回到院子后,想起那个佩刀女冠,自言自语道:“应该没这么巧吧?”
朱敛好奇问道:“有说法?”
陈平安点点头,道:“我曾经在婆娑洲南边的那座倒悬山,去过一个名叫师刀房的地方。”
道老二有一脉道士,一律使用法刀,被称为师刀房道士。曾经在中土神洲很出名,只是后来际遇跟墨家神秘赊刀人差不多,慢慢淡出众人视野。
石柔始终无动于衷。陈平安察觉到这个细节后,就知道师刀房道士,在宝瓶洲确实名声不显。
理由很简单,说来可笑,这一脉法刀道人,个个眼高于顶,不但修为高,极其强横,而且脾气极差,完全看不上宝瓶洲这个小地方。
陈平安当时在师刀房那堵墙壁上,就曾经亲眼看到有人张贴榜单悬赏,要杀大骊藩王宋长镜,理由竟是宝瓶洲这么个小地方,没资格拥有一个十境武夫,杀了算数,省得碍眼恶心人。除此之外,游侠许弱,国师崔瀺,都在墙壁上被人悬赏。原因只不过是因为有痴情女子对许弱因爱生恨,至于崔瀺,则是由于声名太过狼藉。
在陈平安将师刀房道士的传闻说了一遍后,石柔总算脸色微变。
朱敛见陈平安笑望向自己,赶紧信誓旦旦道:“少爷放心!老奴再武痴,再不知轻重,也不会擅自挑衅一位有可能出自师刀房的别洲女冠。再说了,万一她是位动人女子,朱敛哪里舍得辣手摧,给她去狮子园圃摘折柳献殷勤,还来不及呢。唉,这么一说,老奴是真有些好奇了,不知那个女冠的姿容如何?虽说石柔姑娘生前必然是个绝代佳人,可每天对着杜老儿这副皮囊,老奴再不以貌取人,也委实是有些……腻歪了啊。”朱敛懊恼道:“看来还是老奴境界不够啊,看不穿皮囊表象。”
佝偻老人转过头,对石柔致歉道:“石柔姑娘,请你放心,我自认这种庸俗眼光要不得,我得改。你若是不介意,我朱敛今晚就与你同住一屋,好好锻炼一下自己的心境!说不定一夜顿悟,学那禅宗佛子的立地成佛,从今往后,再来看你,便是处处动人,时时美艳了……”
陈平安咳嗽两声,摘下酒壶准备喝酒。
石柔脸若冰霜,转身去往正屋,砰的一声关上门。
陈平安轻声笑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放过她?”
朱敛大义凛然道:“少爷有所不知,这也是我辈风流子的修心之旅。”
言语之间,陈平安晃了晃养剑葫芦,朱敛便心领神会。
墙头上蹲着一名身穿黑色长袍的俊美少年,拍手道:“好好好,说得甚合我心,不承想你这老儿拳意高,人更妙!”
陈平安仰头问道:“神仙有别,妖人不犯,鸟有鸟道,鼠有鼠路,就不能各走各的吗?”
那俊美少年一屁股坐在墙头上,双腿挂下,后脚跟轻轻磕碰雪白墙壁,笑道:“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无事。道理嘛,是这么个道理,可我偏偏要既喝井水,又搅河水,你能奈我何?”
骤然之间,一抹雪白光彩从那黑袍少年脖颈间一闪而逝。头颅从墙头坠落,只是没有一滴鲜血。
脑袋搬家的俊美少年身形消散,竟是一个玄之又玄的幻象,除此之外,有一根细若发丝的黑色狐毛,在空中飘飘荡荡。
狐妖气急败坏的话语回荡院内:“丑婆娘好俊的刀法!你等着,哪天晚上大爷一定会以布遮眼,吹了灯火,让你领教一下大爷的胯下剑法!”
屋顶那边,有一个面无表情的女道士,手持一把雪亮长刀,站在翘檐的尖尖上,缓缓收刀入鞘。
陈平安和朱敛相视一眼,还真是一个师刀房女冠。
这位女冠是个金丹境修士,比较棘手,朱敛不敢托大。
寻常宝瓶洲的金丹境地仙,朱敛身为远游境武夫,应该胜算极大。即便自称金身境的底子打得不够好,那也是跟郑大风和自己之前的六境做比较。但是对战能够在中土神洲闯下偌大名声的法刀道人,朱敛不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占到便宜。
两颊消瘦凹陷、容貌枯槁的中年女冠,收刀后用蹩脚的宝瓶洲雅言缓缓道:“这头狐妖,是我囊中之物,你们如果敢抢,到时候就别怪我刀子不长眼睛。”
朱敛笑了,这脾气对胃口。
既然对了胃口,那他朱敛可就真忍不了了。
佝偻老人就要起身,陈平安伸手拦下朱敛,然后用手掌摊向院墙之外,示意师刀房女冠可以走了。
佩刀女冠身形一闪而逝。
朱敛笑问道:“怎么说?”
陈平安想了想,道:“等着便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