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阵亡后,按照东海道人当初订立的规矩,武疯子朱敛未来的最高成就,跌到了武道十境。
而隋右边更是惨不忍睹,破庙一役接连死了两次,这次又跟一位金丹境换死,未来的成就,就只能在八境,也就是在金身境之上的那个远游境停滞不前了。陈平安也好,画卷四人也罢,不管对于那位观道观的老观主观感如何,五人都不怀疑“老前辈的道法通天”。
今天那个每次出场都会黑烟滚滚、煞气腾腾的赵氏阴神,没有出现。
这尊元婴境阴神,坐镇药铺后如同一位玉璞境修士,本该是改变棋局的胜负手,不承想从头到尾,都没他任何事情。陈平安重伤,郑大风变成了废人,朱、隋两名扈从战死,卢白象和魏羡也没闲着,都是鬼门关那边转悠回阳间的,唯独这尊阴神好像就陪着裴钱在铺子门口聊了几句天。光阴停滞时,药铺阵法尚未开启,他亦是被禁锢其中,光阴流水继续流淌后,大局已定。
陈平安在药铺门槛上坐着。
院子里,裴钱双手扶住行山杖,气喘吁吁道:“老魏,我的剑术练得咋样了?”
魏羡没转头,继续盯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此时的棋盘上有点像是沙场上的犬牙交错,他也就只能看出这么个意思了,随口敷衍裴钱道:“强。”
裴钱不太满意,大声问道:“有多强咧?”
魏羡想了想,道:“强无敌。”
裴钱大怒,道:“老魏,你当我是傻子啊,这种话谁信?”
魏羡斜了裴钱一眼,问道:“那你信不信?”
裴钱脸色立即阴转晴,呵呵一笑,道:“有点点信的。”
裴钱信心暴涨,提起行山杖,指了指卢白象的背影,问道:“小白,你是省心省力地投降认输,还是坐着不动与我一战?”
背对着裴钱的卢白象笑道:“认输认输。”
裴钱又问:“隋姐姐,你要不要跟一个今年虚岁才十岁的小屁孩,来一场光明正大的大战?”
隋右边淡然道:“那还是免战吧。”
裴钱扯开嗓子,转头朝小灶房那边喊道:“厨艺精湛、天下无双的朱敛,就剩下你了,敢不敢拼着今晚饭菜不那么好吃,出来与我厮杀?”
腰系围裙、手拿锅铲的朱敛大声回答道:“不敢!”
裴钱“嗯”了一声,环顾四周,抱着行山杖,满意地自言自语:“果然,除了我爹之外,我已经强无敌了,有些寂寞,看来今天明天都不用练剑了。”
不知何时已经回到那边檐下长凳坐着的陈平安,微笑道:“要持之以恒。”
裴钱蹦跶着去陈平安身边坐下,充满期待地问道:“师父,我是不是你的开山大弟子?”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不记名弟子,叫崔东山,如今在大隋山崖书院。你想要当大弟子,可得问过他答应不答应。不过他对于‘大师兄’这个称呼,可能不太喜欢,所以你还是有希望的。”
裴钱不以为意道:“崔东山?这名字听着就是个小鱼小虾,出息不大的。到时候我跟他商量商量,让他当我的师弟,喊我大师姐。师父你放心,我不会仗着咱俩关系近,就欺负他,也不会拿钱贿赂他交出大师兄的身份。”
陈平安笑容古怪,道:“好的,你可以试试看。”
赵氏阴神站在药铺竹帘子那边,朝这边喊道:“陈平安,我有事找你。”
陈平安起身掀开帘子,走到院子前面的药铺里头。
阴神带着陈平安跨出大门,走在小巷里,也不知他如何运转阵法,竟是直接将自己变成了坐镇某座小天地的玉璞境修为。小巷中昏暗起来,虽然赵姓阴神面容模糊,可仍是能够让陈平安清晰察觉它的小心翼翼,甚至还有些心有余悸。他在隔绝了外界查看之后,飘浮的身形悬停立定,对陈平安沉声道:“有一位自称与齐静春有关系的老儒士,找到了我,准确说来是直接将我拘押到了他身前,说是你陈平安的……不记名先生……”
说到这里,阴神有些想笑又不敢笑,天底下只有不记名弟子,哪来的不记名先生?
尊师重道,在浩然天下可绝不是一条可以随便践踏的规矩,一旦越过雷池,往往需要付出远远重于“声名狼藉”的惨痛代价。
陈平安点了点头,没有在这件事上与赵姓阴神坦诚相见。
阴神也不愿刨根问底,就像陈平安从未询问自己既然姓赵,又是骊珠洞天出身,那么到底是哪一支赵氏的祖先。
僧不言名,道不言寿,山水神祇不问前生,皆是此理。
他继续道:“那位老先生要我转告你,可以在老龙城过完年再动身,还有些东西得晚一些捎给你,明年开春以后,想去哪就去哪,只做陈平安便是了。”
陈平安笑道:“好的。”然后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是直接问道:“杨老前辈,当真对郑大风的遭遇,视而不见?”
赵姓阴神本不愿意谈及任何有关老神君的事情,只是想到铺子里病床上的那个男人,他这次破例一回,轻声道:“老神君看得远,所以会显得格外不近人情,但是我这苟活于世的小小阴神,斗胆说上一句,他与李二和郑大风,虽然只有师徒名分,不涉及传道一事,可还是与我们大不相同的。”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阴神劝慰道:“郑大风虽然没了武道修为,可是心境尚好,我们不用太过担心。若是咱们每天用怜悯的眼光看他,郑大风才最受不了。”
陈平安笑道:“这个我心里有数。”
阴神赞赏道:“这件事上,其实算你做得最好……”
陈平安连忙摆手,笑道:“怎么,难道谁到了灰尘药铺,都会开始喜欢拍马屁?”
阴神爽朗大笑,撤去阵法禁制,一闪而逝。然后陈平安看到了街巷拐角处的绿袍女子,范峻茂。
陈平安不太清楚她为何在最后关头,选择对卢白象和魏羡出手相助,是觉得杜懋已经构不成威胁,所以赶紧锦上添,向灰尘药铺示好?可这似乎不太符合她在陈平安心中的印象。
范峻茂走入小巷,丢了一只酒壶给陈平安,道:“里头是被我小炼后的老蛟金丹,你如今和郑大风,需要这个,每天忍着痛,喝上两三口,对于武夫体魄的修缮,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以十二境大妖的妖丹小炼泡酒,太烈,如今你们喝了会死人,寻常金丹境妖族的,又不够,以这颗元婴境老蛟的金丹浸泡出来的药酒,刚刚好。”
陈平安问道:“这壶酒我收下,不过你是生意人,需要我付出什么?”
范峻茂摇头道:“就当是我们范家弥补灰尘药铺的,不用你陈平安额外支付什么。”
陈平安无奈道:“听了你这个解释,我不太敢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
范峻茂冷笑道:“那如果我说,范家还砸锅卖铁,帮你垫付了天阙峰青虎宫的那五十枚谷雨钱,你岂不是吓得要把酒壶抛还给我?”
陈平安问道:“到底是为什么?”
范峻茂打量着当下像个病秧子的年轻人,道:“被飞升境杜懋的本命仙兵吞剑舟,戳出了一个洞,不死不奇怪,有人救你嘛,可是这会儿能够蹦蹦跳跳,行走如常,说明你的五境底子打得真好。既然是这样,我作为范家的幕后话事人,就有理由在你身上押注了,押重注!陈平安,你如今体内一口纯粹真气,越来越运转不畅了吧,身上金醴法袍又破烂得像是座漏风茅屋,等到那口纯粹真气越来越衰落,灵气倒灌越来越严重,你不但武道修为要一跌再跌,可能连长生桥都要倒塌。想不想搏一把?”
陈平安没有急着拒绝或是答应,笑问道:“怎么个搏一把?”
范峻茂指了指头顶的那座云海,道:“你不是要炼化五行之水的本命物吗?你已经有了口诀、丹鼎和足够分量的天材地宝,人和已经凑齐,我再帮你弄来天时地利。一旦炼成本命物,你体内有了容纳天地灵气的第一座府邸,你的那口纯粹真气,就不用消耗在毫无意义的对峙、消耗战上边,一举两得。陈平安,你意下如何?”
陈平安突然说道:“如果没有猜错,你肯定认识其中一人,对吧?”
范峻茂没有否认,却又摇头笑道:“人?”
陈平安默不作声。
范峻茂的一双漂亮眼眸,像是两口漆黑不见底的古老深井,叹道:“你真的真的真的配不上!”
这位坐拥云海的绿袍女子,一连说了三个“真的”。
陈平安笑问道:“你说了算啊?”
一时语噎的范峻茂,气得牙痒痒。
陈平安不再继续招惹这个脾气不太好的“年轻”女子,问道:“范二,没事吧?”
范峻茂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翻白眼,嗤笑道:“蔫了,禁足在家。每天无所事事,扛着把小锄头这里挖挖那里翻翻,积攒了十几袋子泥土,说是以备不时之需。二娘心疼得厉害,我娘亲也眼红好些次了,都不知道怎么劝他别失心疯。”
陈平安嘴角翘起。
不管这座老龙城根子烂成如何,有个范二在,陈平安以后只要有机会,就愿意常来。
范峻茂在离去之前,脸色难得有些凝重,说道:“桐叶宗可能会被秋后算账。”陈平安眼神冷漠,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过惯了不讲理的舒坦日子,那就记得平时多烧几炷香,求着老天爷别让自己撞上能够跟他们讲理的人。既然遇上了,就站好挨打,给打死了就下辈子投胎再来。”
范峻茂看着那张病态微白的脸庞,像是第一次认识陈平安。
北俱芦洲,有一位元婴境地仙坐镇的狮子峰。
北俱芦洲剑修如云,而且山上山下极其尚武,就为了云海御剑擦肩而过的一个瞪眼,可能双方就要厮杀得天昏地暗。有人冒充别家山头名号,对着不顺眼的山头一阵乱捶,捶完就跑路,挨了无妄之灾的山头,都不知道到底咋回事。然后被人打蒙了的山头,又有人觉得憋屈,就去离自家门派远一些的更小山头,如法炮制,发泄一通。
北俱芦洲大概就是这么个修行极端修力,以万千剑修为首的神奇地方。不然也不会明明是位于浩然天下东北方向,却硬生生抢走了正北方皑皑洲的那个“北”字。
直到鱼凫学宫的那位圣人出手,接连打得两元婴一玉璞三位大修士“通了个狗屁”,然后放话给各路剑修不许仗势无理欺人,各方势力这才稍稍收敛几分。
如今狮子峰几乎整座山头,在亲眼见到李柳在地仙难入的禁地出入自由,并且带出一枚黄金狮子印章,一步跻身中五境后,都深刻领教了那个“李柳”的不同寻常。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柳在山上修士心目中的地位,水涨船高,无形中已经仅次于老山主。而老山主这位与鱼凫书院圣人都有交往的大元婴境修士,私底下与李柳相处,姿态摆得比那些入门练气士遇上李柳,都还要低!
大概就只有李柳那位在山脚小镇开了家铺子的娘亲,还迷迷糊糊地误以为自己的闺女走了天大的狗屎运,才被山上某位辈分不高的仙师收取为弟子,而且还不放心地问长问短,生怕是某个老不羞的玩意儿,垂涎自己女儿的容貌,才要她去修习那什么神仙术法。这不是耽误她闺女嫁人是什么?等到女儿岁数大了,哪里还有家世好、钱袋子鼓、模样凑合的女婿自己跑上门?难道真要她在小镇这边帮李柳物色个男人?妇人可瞧不太上眼。
她有些后悔当初没厚脸皮一些,要那个一路随行的世家子弟,好像姓司徒来着?干脆多待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定女儿就不用在山上瞎胡闹了,风风光光,直接嫁入了有钱门户,这辈子就算衣食无忧了。等到李槐大了,就接来这边,说不定还能在他姐夫那里混个轻松又挣钱的好差事。
妇人开铺子这小两年来,心情不太好,钱没挣几个,整天担心儿子在书院给人欺负,担心山上风大,女儿是不是模样长歪了,不俊俏水灵了。
李柳这段时间每次下山和回山,都会在铺子爹娘这边帮个忙,住上三两天。
狮子峰上上下下,得到过老山主的严令,不许擅自接近小镇上这间铺子,一经发现,一律当场打死。所以妇人至今还不知道,女儿李柳在狮子峰,其实是真的比神仙还神仙,而不是某位神仙身边端茶送水的养眼小丫鬟。
这天,李柳刚刚出门游历回来,在铺子里给娘亲揉着肩膀,听着妇人说着各家各户的家长里短,唠叨那些个鸡毛蒜皮的邻里纷争。
李二蹲在门口晒着冬末的太阳,妇人越看越烦,孬样!别人家的汉子,哪怕个个贼眉鼠眼瘦竿子似的,照样有婆姨骂天骂地,哭喊着抱怨自家汉子偷了谁家狐狸精。李二倒好,真是让她放心得很!假如李二要是真动了肠子,估计她肯定是先拿菜刀剁掉李二的第三条腿,然后去找那个骚货拼命了。不过妇人对外人,动刀子是不敢的,她在这儿人生地不熟,不被外人合伙欺负就谢天谢地了。
这种窝里横,李槐随她。
李二抹了一把嘴,倒是没觉得这里的太平日子难熬,他其实从来都习惯这种生活,也只喜欢这样的,可毕竟如今一家三口都在北俱芦洲,唯独儿子李槐留在了宝瓶洲的大隋书院,天底下哪有不担心自己儿子饿不饿冷不冷的爹呢?汉子就是嘴笨,一向只把事情放在肚子里。
李柳伺候完自己娘亲,端了两条小板凳来到门口,父女二人一人一条坐着。
担任李柳护道人的婆娑洲剑仙曹曦,在狮子峰待了挺久,每次下山都是护着李柳去各处销声匿迹的秘境或是断了香火的仙家府邸遗址,捡宝贝。
曹曦根本不用出手,只需要在一旁看着李柳满载而归。
这次护送李柳返回狮子峰后,曹曦这位堂堂剑仙,总算不用继续陪着这个古怪丫头瞎晃荡,而是独自下山云游去了,不知所终。
李柳如今腰间悬挂着一枚黄金狮子印章,还斜挎着一把短剑,只是都被曹曦用了障眼法,元婴境地仙之下不可见。
李柳突然望向李二,两人视线微微交汇,李二就站起身说是去外面散步,李柳则立即返回屋子,陪着娘亲唠嗑。
妇人看着李二的背影,笑骂道:“总算知道挪窝啦,有本事勾搭个娘们回来,我认她作妹妹都成。”
李二加快步子,妇人朝李二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对李柳埋怨道:“当年小镇上多少俊小伙,惦念着你娘亲呢,估摸着是那会儿鬼迷心窍了,瞎了眼才挑了你爹。”
李柳柔柔一笑,道:“不这样,哪来的我和弟弟。”
妇人用手指戳了一下李柳的额头,冷哼道:“李槐从小就懂事,你呢?瞧瞧你这个当姐的,半点不知道心疼弟弟……非要学什么仙法,你这么笨一个丫头,学得会吗?山上时间过得可快了,三五年一下子就过去了,到时候你从一个黄大闺女,变成个老丫头,谁乐意娶你?聘礼少了不说,还要害得娘亲从你弟弟的媳妇本里头拿钱,给你当嫁妆,你说你对得起李槐吗……”
絮絮叨叨,而且重男轻女,可谓偏心得一塌糊涂了。
李柳竟然也不生气,反而一双水润眼眸,笑成月牙儿,哄她娘亲道:“在山上修习仙法,每个月会赏下一些钱,我都给李槐攒着呢。以后他娶媳妇,可不会给人瞧不起。”
妇人一听先是惊喜,然后立即急眼了,伸手道:“早不说?赶紧拿来,万一哪天你遇上个油嘴滑舌的浪荡子,银子都给他霍霍了去,李槐咋办?我得帮你收好!”
李柳拿出一袋银子,约莫二三十两,交给娘亲道:“其实山上还有些。”
妇人赶紧藏好,总算良心发现,叮嘱道:“余下那些,你就自己收着吧,在山上跟差不多身份的神仙弟子们打交道,难免有些人情往来的开销,娘亲这点道理还是晓得的。你去告诉他们,到了山下进咱们铺子,可以打折。”
李柳乖巧地“嗯”了一声。
她所谓的“还有些”,连一位见惯大场面的婆娑洲剑仙,都要心动不已。
妇人得了从天而降的一大笔银子,心情大好,摸着自家闺女的柔嫩小手儿,道:“以后嫁个好人家,娘亲和你爹,也就放心了。记住喽,最好是找个能帮衬你弟弟的大户人家。”
李柳柔声道:“晓得啦。”
李二回来的时候,破天荒脸色阴沉。
妇人有些讶异,然后大怒道:“咋的,多看了哪家婆姨给人骂了?造反了,看几眼会少几两胸脯肉啊,我去骂她!”
李二摇摇头,招呼娘俩道:“咱仨进后面院子说。”
李二是因为方才身前凭空出现了一缕香火,便火速登山,去狮子峰找了个僻静地方,听说了个消息,就立即赶回铺子。
在正屋桌旁,妇人越来越忐忑,因为李二这副样子,很少见,这辈子就只有过一次。那次李二这个只会在床上欺负她,却对外人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包,去了趟山里砍柴烧炭,很久之后才出山,不过好歹挣了些银子回来。
李柳坐在娘亲身边,见爹要开口说话,立即“善解人意”地问道:“是家乡那边寄了书信到小镇这边?”
李二不笨,立即点了点头,闷闷道:“师父他老人家说了个事,我就想跟你们娘俩商量商量。”
妇人咽了口唾沫,问道:“该不会是那个老东西死了没人收尸,要你这个当徒弟的赶回去打点后事吧?这可老远老远的,咱们就不能寄点钱回去,让杨家铺子那边的人帮个忙?老东西也真不是个东西,好死不死,等咱们刚刚在这边站稳脚跟,就去见阎王爷了,我要是能见着他的棺材,非把这家伙骂得活过来!”
李柳掩嘴而笑。
李二张大嘴巴,愣了半天,摇头道:“师父老人家好好的,就是……郑大风出了事。”
妇人眨眨眼,问道:“就那不要脸的货色,贼精贼精的,能出啥事?不是说去了南边吗?怎么,在那边瞄几眼水灵姑娘,偷几样妇人贴身衣物,就会给人打死啊?”
李二盯着桌面,脸色淡然道:“没死,给人打残废了,整个后背都断了,如今还躺在床上,以后就算病好了,也会是个直不起腰的汉子。而且这次师弟没惹事,是别人惹他。我问师父咋不管管,师父他老人家说自己又不是大风他爹他娘,教了本事,没死在外边,还想咋的。”
李柳眯起那双柳叶似的漂亮眼眸。
妇人错愕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郑大风这个王八蛋喜欢嘴,虽然她总骂他是一辈子打光棍的贱命,可是自己男人的这个师弟,人……其实不坏啊。
李二抬起头,望向自己媳妇,嗫嗫嚅嚅道:“我想去看看师弟,就是怕……你不肯。”
妇人红着眼睛,破口大骂道:“这要是不去,你李二还是人吗?”
李二咧嘴一笑。
妇人小心翼翼问道:“去了之后,你能不缺胳膊断腿地回来吗?”
李二点点头,道:“打不过就跑,事情不大。”
妇人立即忧心忡忡,嚷道:“啥?还要跟人打架?”
李二耷拉着脑袋,不太愿意跟自己媳妇撒谎。
李柳赶紧劝慰道:“娘亲,没事,郑大风在的地方,跟咱们老家不一样,只要钱去衙门打官司,就能讨回公道,就是破费一些。对吧,爹?”
李二赶紧点点头。
到底是自己的亲闺女,贴心。
妇人擦了擦眼泪,将那袋子刚刚到手的银子放在桌上,去屋子翻箱倒柜,又拿出一大袋子,除了儿子李槐的媳妇本死也不能动,差不多就是他们的家底,将银子交给李二后,说道:“路上省着点,多剩下点,好打官司用。”
李二拿了钱,大踏步离开铺子,只对李柳说了句“多照顾着点你娘”。
妇人呆呆地坐在院子,许久之后,叹息一声,道:“大风也是个可怜的,以后还怎么找媳妇呢?”
李柳伸出两根手指,悄悄摩挲着腰间那把短剑的剑柄。
李二径直去了狮子峰山巅,找到了那位以擅长斗法著称的老元婴境山主,要了条山门小渡船,先去一座大渡口,再去往宝瓶洲。
老山主不敢多问,一是这个木讷汉子是自己“祖师爷李柳”的亲爹,二则这个汉子,是十境武夫!就当下两人这个距离,重创自己这个元婴境地仙,恐怕就是一拳的事情。
而且老山主一直觉得“李二”这种人,才最可怕——太好说话,太随和,简直比胆子最小的乡野村夫都没脾气。
老山主笑道:“我送先生下山去往那座渡口好了,帮不上先生大忙,省去些小麻烦还是可以的。”
李二没有拒绝,道了一声谢,然后乘坐那艘由狮子峰山主亲自驾驭的渡船,火速南下。
李二竟是坐在了渡船船头的栏杆上。
先前在僻静地方,三炷香袅袅升起后,清晰可见老头子坐在杨家铺子后面院子里的模样。
李二最后问老头子,自己能不能走一趟桐叶宗。
老头子撂下一句“随你”,就挥手驱散了香火烟雾。
随我李二,那就好办了。
他打破九境瓶颈跻身十境后,才知道别有一番新天地,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走这条路,如何走得更快,在最后走到那个断头路的尽头之前,他李二如何可以走得一路畅通无阻。
听说那个叫杜懋的,在老龙城付出的代价不小,失去了本命仙兵和阳神身外身,如今至多是初入仙人境的修为。而且老头子说,桐叶宗的护山大阵不咋的。
那他杜老贼最好在这段日子里,去祖师堂多上几炷香,不然以后未必还有这个机会了。
大概是因为陈平安、裴钱还有那个已经能够坐在病床上的郑大风,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所以这些天灰尘药铺没什么苦闷氛围,相反,随着郑大风开始恢复嬉皮笑脸的性子,后面院子还挺热闹。
范二也被他大姐范峻茂带着,来了趟铺子,在屋子里见了他的传道人郑先生。刚到铺子的时候忍着没哭,见着了郑大风就没能忍住,只是不知道师徒二人嘀咕了什么,出来的时候范二脸上有了些笑意。
范峻茂问陈平安想好了没有,要不要在云海之上炼化那件本命物,陈平安说再考虑考虑。
范二说要跟陈平安切磋切磋,他让着点陈平安就是了,结果被范峻茂一记栗暴打得蹲在地上。裴钱看得心有戚戚然,于是自告奋勇,跟自称“四境大宗师”的范二来了场较量,结果范二被裴钱手持行山杖撵着打,一边跑一边嚷:“裴钱你小小年纪,为何有此绝世武功?难道你就是传说中不世出的天才?容我范二回去勤学苦练三天,再来领教你的通神剑术!”
裴钱跑得汗流浃背,觉得这次交手自己确实尽显风采,连自己额头都挨了行山杖一下——剑术太高,收不住手啊。
等到范二被范峻茂抓着离开药铺,裴钱转头望向魏羡,问道:“老魏,我真有这么厉害了?我晓得那个范二的马屁,有水分……”
魏羡坐在小板凳上晒着冬日里的和煦日头,笑道:“水分不大。”
裴钱一抹脸上的汗水,喜滋滋道:“娘咧,我原来真是天才啊,以前还有些怀疑来着。行了,老魏,我今天晚上抄完书,就再自创一套拳法,明天传授给你,你不用如何谢我,十串葫芦就成了。”
魏羡摇头道:“你的拳法,我不学。”
裴钱噔噔噔跑过去,气势汹汹道:“为啥?看不起人?还是舍不得葫芦那点小钱?”
魏羡道:“么(没)的钱了。”
裴钱顾不得魏羡是不是瞧不起她的拳法了,“哎呀”一跺脚,懊恼道:“咋连买葫芦的钱也没了呢?”她突然蹲下身,小声道:“老魏,你不是还有件里胡哨的龙袍吗?咱们把它卖了换银子呗?到时候你要是累,我帮你兜着钱,咱们是朋友啊,我会不帮你?”
魏羡反问道:“你咋不卖你那张符箓?”
她扭扭捏捏掏出那张黄纸符箓,贴在自己额头上,点了点头,破天荒道:“也对,我舍不得,估摸着你也舍不得,我就不勉强你了。”
魏羡转头,瞥了眼小丫头,疑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裴钱转过头,在魏羡耳边窃窃私语道:“我跟你说啊,我其实真是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小时候我在家里都用金扁担的,馒头吃一个丢一个。”
魏羡点点头,道:“像我。”
陈平安除了每天在前面铺子打地铺,还把原本的柜台当作书桌。这段时日,他都在反复阅读、推敲琢磨那本青虎宫陆雍赠送的炼丹秘籍。
灰尘药铺如今成了老龙城心照不宣的禁地,又有赵氏阴神坐镇小巷,陈平安就放了其中一块最小的斩龙台在桌上。还有那枚金色的玉佩,篆刻着“吾善养浩然气”。它的来历,神仙姐姐没有细说,只说是某个老东西还算赏罚分明,重的,让一个家伙闭门思过,轻的,摘下了这块牌子。
陈平安这些天几乎每天都要往金醴法袍丢入一枚金精铜钱,今天已经是第四枚了。这是关乎性命的头等大事,容不得陈平安心疼半点。一瓶坐忘丹和两瓶配合服用的火龙丹、布雨丹,除了陈平安自己服用了一颗坐忘丹,其余都给郑大风和画卷四人分发完毕,一颗都没剩下。
这会儿陈平安记起一事,站起身去了后面院子,带着裴钱去偏屋找到练习剑炉立桩的隋右边,后者有些奇怪。陈平安说能不能帮着裴钱先抻筋拔骨。
裴钱笑得合不拢嘴,自己终于正式成为师父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了!
隋右边点点头。
结果陈平安刚走出屋子没几步,就听到裴钱震天响的哭喊声,然后只见小丫头飞快跑出屋子,说她再也不要练武了。
隋右边站在门口,无奈道:“她根本吃不住疼,我算很讲究力道了。”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捂住脸,没脸见人。
裴钱还死死抱着他,抽泣着,满头大汗不说,黑炭小脸上满是惊恐和畏惧。
这天还没到晚上,裴钱就到了柜台这边找到陈平安,说她今天抄书抄了一千字呢。虽然实打实抄了那么多字,可小丫头很是心虚。
陈平安哭笑不得,说道:“不练武就不练武,这有什么,以后多用心读书,一样可以有出息。”
裴钱蹦蹦跳跳走了,去找老魏侃大山去了。
陈平安笑了笑,继续翻阅那本千金难买的炼丹秘籍,没来由想起那天裴钱站在街巷拐角处的模样。
陈平安有些心软。
哪怕连剑灵都说了裴钱是“世间屈指可数的武运坯子”,陈平安还是不觉得裴钱不练武了,就是多么可惜的事情。
多大岁数的孩子,就做多大的事情,没什么错。
难道他陈平安小时候,一个人孤零零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同龄人在神仙坟那边放着纸鸢,吃着碎嘴零食,穿着崭新衣裳,就不羡慕吗?
当然羡慕啊。他陈平安当年年纪小小,无奈只能把家里爹娘余下来的物件,一样样典当出去换米钱,难道不难过吗?
一样会偷偷躲在被窝里,哭得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