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磨难,未必全是坏事,熬过去,就会是另一种好事。可是陈平安仍然希望自己在意的身边人,可以过得更顺遂一些,至少不用太小太早就去面对这些。
只是人生在世,最难称心如意。比如见着了好东西,兜里的银子不答应。比如想要平平安安的,老天爷未必点头。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有些困意,便睡了过去。
桐叶宗上下,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上五境大修士,其他人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依旧觉得自家宗门是桐叶洲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三座山头加在一起,也只能勉强与他们桐叶宗掰掰手腕子。
虽然数百年以来,桐叶宗始终不许宗门子弟对外宣称那位百年难遇的中兴老祖是飞升境,只可说是仙人境,有希望跻身十三境而已,但是谁不知道,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外面的那些同洲练气士,之所以从不在嘴上提这个,无非是担心惹来桐叶宗的不高兴,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
桐叶宗除了这位中兴老祖威势镇压一洲外,还有数位玉璞境修士,同样声名显赫,比如那位掌管宗门谱牒、戒律的祖师爷,就刚刚顺利斩杀十二境大妖归来。而当代桐叶宗宗主,亦是玉璞境,而且还是一名剑修!宗主更是教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嫡传弟子,是一位不过三百岁的元婴境剑修。
如此雄厚底蕴,最南边的那个玉圭宗,敢跟桐叶宗争第一的头衔?
桐叶宗占地方圆一千二百余里,所以不会御风不会御剑的话,串个门都不轻松。
此外,还拥有一座桐叶小洞天,只有上五境大修士和元婴境地仙才有资格入内修行。
可是有一天,所有桐叶宗子弟与生俱来的尊严、自信和宗门荣誉,开始出现变化,许多天经地义的想法,变得没那么胸有成竹了。
某天晚上,几乎所有中五境修士都感受到了一股磅礴压抑的气息,从北往南,直扑桐叶宗北部边境!
人未露面,剑气已至,一剑直直劈向了宗门护山大阵梧桐天伞的幽绿屏障上。
第一道屏障当场崩碎。
瞬间就以消耗无数雪钱而聚起的山水灵气,撑起了第二道遮天蔽地的梧桐伞,仍是迎剑而破。
一道道屏障规模越来越小,逐一被斩破,直到第六把梧桐伞,那名不知名剑修才停下剑,把剑悬停在距离桐叶宗祖宗山头三百里外的空中。
他淡然出声道:“杜懋,出来,不然第七剑,我就不保证不会伤及无辜了。”
这一刻,就算是下五境的桐叶宗外门弟子,以及分散于外围的家眷仆役等,凡是靠南边的,都痴痴仰头望向那一粒刺眼的光点。
而靠近北方的,只要是金丹境地仙之下的练气士,都不敢多看那名剑修一眼,否则便觉得有一缕缕剑气像针一样扎进眼眶。
就在此时,以祖宗山头为中心,以桐叶小洞天的灵气作为源泉,在那名剑修身前,又出现了一道屏障。这把隐约出现伞架的最核心护山大阵,遮蔽住了祖宗山头方圆三百里的山水,刚好将那名剑修拒之门外。
事实上已经不算什么门外,人家已经杀进了家中,只是没能继续冲入大堂而已。
桐叶宗宗主腰挂祖师堂玉牌,身穿紫袍,穿过阵法屏障,仗剑悬停在那名剑修身前,笑问道:“可是剑仙左右?”
“杜懋?”剑修看了眼紫袍剑修,摇头道,“不像。”
所以他出剑了,两名上五境剑仙,如两道长虹划破夜空。
没有出现桐叶宗子弟预料中的一场持久战,一来,被誉为世间最能“吃钱”的剑修的厮杀,本就比其余练气士更加生死立判;二来,实力悬殊。
很快,桐叶宗宗主被一剑劈入屏障内,整个人撞在一座灵气稀薄的山峰上,山头被直接炸碎。
那名剑修笔直一剑,从上到下,瞬间将屏障划出了一个大口子,缓缓走入,就像是一个不请自来还要破门而入的客人,不讲半点礼数。
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以及五彩斑斓的仙家法宝,一股脑地砸向此人。
这名剑修蕴藏百年、不得现世的剑气,瞬间外放,如银河瀑布流泻人间,根本就没有一件法宝能够近身百丈之内。
剑修神色淡然,对着那座祖宗山头,像是以与人讨教学问的口气,很认真地说道:“我家先生发话了,要我干你娘。要我读书有些难,干这个不难。那么问题来了,杜懋,你娘还在不在世?长得如何?”
天地寂静。
尤为寂静。
等了片刻,杜懋始终没有露面。
左右望向那座祖宗山头,笑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不出来?不愧是到过飞升境的修士,这张脸皮,估计连我的飞剑都戳不破了吧。”
此时左右突然发现有些异样,在祖宗山头山腰一处神仙楼台连绵起伏的仙境地带,有位玉璞境老修士,貌似在护着一个根骨不错的少女,而且所有人都眼神奇怪地望向了少女,她是一位很年轻的龙门境修士。
她发现左右在看她后,立即吓得低下头。左右皱了皱眉头。
少女身边那位兴许是护道人身份的玉璞境老修士,气得脸色铁青,可又不敢擅自挑衅那杀力无穷的剑修。
少女胆子小,又受到了天大委屈,于是开始默默落泪。
一座山上宗门,想要站稳脚跟,甚至是傲视群山,其实很简单,就是得有能打的。
以前有,攒下家业,传下香火,有直达上五境的术法神通,能够根深蒂固,随后开枝散叶。
现在有,要是来个砸场子的,能打得退,要是去砸别人家场子,至少能打得别人口服,能够为师门撑起一片荫凉,庇护后辈。
以后有,别青黄不接,否则现在嚣张跋扈,到时候风水轮流转,怎么办?祖师堂还要不要了?毕竟山上修行,不讲究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处心积虑等个一百年几百年的,甚至千年的都有。
在桐叶宗精于推衍的修士指出大致方向后,宗门了将近三十年时间,才辛辛苦苦找到这个前世曾是玉璞境的少女转世的地点,又派人隐姓埋名,等了“她”数十年,等到她出生数年后,经过一番厮杀争夺,这才成功地将她带回山头。
所以这个被带回桐叶宗的少女,就是属于未来能打的,类似太平山的女冠黄庭,只是暂时还远远没有黄庭的修为,以及那股子气势,后者尤为重要,涉及大道本心。
太平山观妙天君和宗主宋茅,肯定嘴上没少责怪黄庭惹是生非,不知隐忍,但是心里头,自然是乐开了才对。
而这位被桐叶宗寄予厚望的少女,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资质虽好,性子却实在太软了,几次下山游历,磨砺道心,宗门评语都是“天赋异禀,性情灵敏”之类,林林总总,能有几百字的褒奖和欣赏,不过每一次在末尾,都会添上这么一两句,比如性情淳厚,稍稍少了些杀伐果断。
碍于她的特殊身份,桐叶宗没有谁敢说半句重话,而桐叶宗山头最大的杜家,更是把她当作心肝肉。
理由很简单,少女前世除了是玉璞境修士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层身份,她的的确确,曾是中兴之祖杜懋的娘亲。
寻找转世之人,重续善缘,一般就只有“宗”字头的山上仙家才有如此的底蕴和手段。
此时,左右愣了一下,一手持剑,一手挠挠头,大概是不愿吓到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解释道:“玩笑话,别当真。我们读书人,喜欢语带双关。”
不说还好,反正少女早就已经吓傻了,可这一解释,脸色煞白的少女,刚刚偷偷擦干净泪痕的她,就开始一点一点皱起那张小脸蛋,艰难地忍着不让自己在这个大恶人面前露出怯懦的一面,不然按照她以往的性情,早就委屈得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了。
左右为难,不过他也不愿多说什么。
对付女子,小齐不擅长,崔瀺那个王八蛋稍微好点,他左右是从来都觉得女子的心思比先生的学问还要难以捉摸的,总之就是比读书还难。
他从小就不爱读书,是被老秀才硬按着脑袋才读的,学问自然还是有一些的。可以这么说,寻常的书院贤人君子之流,根本没资格跟左右论道。
须知左右练剑,剑气从何而来?
最早就是从书中来,从无数山崖石刻上来,从无数碑文拓片中来。
当年小齐为了让他顺利练剑,就一路陪着他走过了无数山水。
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左右得到了那把佩剑,小齐曾笑言:“偶得三尺剑,跨海斩长鲸。收鞘挂壁上,犹有铮铮鸣。”
后来左右离开中土神洲,远离人间,在海上远游,就一直没有再读书了。
左右轻轻叹息一声,遥望一眼中土神洲那个方向。
他收回视线,发现少女身边,还站着一位先天剑坯资质的少年,眼神凌厉且倔强,直愣愣望向自己,哪怕被自己的剑气灼烧眼睛,依旧不愿转头。
左右瞥了眼祖宗山头某处,道:“杜懋,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你不妨试试看,我等你便是。”
之后,左右就随手劈出一剑,将身后大阵屏障再次劈出一道大门,转身走出。
左右在桐叶宗辖境的边境地带,悬停空中,闭目养神。当旭日东升时,他就开始以最精纯的剑气剑意,击碎某些固化的山水气运,例如某座山头,一段江水,某棵有望成为精魅的参天大树,某座镇压阴煞之气的凉亭,埋在地底下的厌胜之物。
虽然灵气只有少数流散、泄露出去,大体上看来貌似折损不多,但事实上后果极其严重。
山水气运,讲究一个藏风聚水,藏在何处,聚在何地,皆有讲究。无比紊乱的气数,谁敢胡乱收入囊中?福祸不定。
这名剑修,就堵在人家家门口,好似老农刨地,开始挖起了桐叶宗的墙脚。
因为是在边境线上,所以难免有一阵阵灵气,肥水流入外人田。起先桐叶宗根本不敢有人出面,收拢灵气放回宗门内,后来桐叶宗实在是心疼那些灵气,派了一位金丹境老修士慷慨赴死,拿了法宝去捕捉灵气。
不承想那名剑修看也不看一眼小小金丹,只是落在了一条大河河面上,脚下河水孕育出来的一条条细微灵气,瞬间崩碎。
又有一位金丹境修士壮着胆子掠出山头,遥遥跟在那剑修身后数十里外,小心翼翼地聚拢四散灵气,尽量放回河水中,帮着梳理、稳固水运脉络。
一旬过后,剑修与桐叶宗那些焦头烂额的地仙修士之间,各做各的,还算相安无事。
又一旬后,宗门放开禁令,开始有一些金丹境之下的中五境修士,偷偷摸摸来到那名剑修附近,隔着三五十里路程不等,心情各异,极其复杂。
再一旬,就连许多下五境的年轻修士,都开始跑来凑热闹,“瞻仰”此人。
而那名名为“左右”的剑修,除了偶尔望向祖宗山山巅,就从来不理睬那些桐叶宗修士。
大寒过后,距离新年就不远了。
山下市井有句俗语:“年关难过年年过。”
已经在一洲耀武扬威无数年的桐叶宗子弟,才知道原来自家师门也会有难关。
随后有一天,桐叶宗处心积虑设置了一场伏杀,动用了两位玉璞境修士和将近十位地仙。
左右一剑破之。
然后他改变路线,又去了趟祖宗山头附近,将一座原本应该是赠送给某位未来玉璞境修士作为神仙府邸的封禁山峰,从山头到山脚,一剑劈开,劈出了一道巨大峡谷,才潇洒远去。
此后继续堵别人家门口挖墙脚。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桐叶洲“宗”字头山门和元婴境地仙都早已知晓,只是书院没有出面阻拦,就没有谁敢来看好戏触霉头。
除了一个人——玉圭宗的玉璞境修士姜尚真,本命物是一片柳叶的那个姜氏家主。
此人先给左右正儿八经地鞠躬道了一声歉后,板着脸看了半天,然后蓦然发出了震天响的笑声。
他在赶来北方和返回南方的时候,两次御风远游,故意极慢,大摇大摆,两只袖子甩得飞起,结果差点被左右一剑劈成两半。
只是狼狈逃遁的时候,姜尚真仍是快意至极。
有一天,那个龙门境少女怯生生站在远处,颤声询问道:“你为何要无缘无故破坏我师门气运?”
左右在桐叶宗如今算是混熟了,一些个桐叶宗子弟自以为他听不见的窃窃私语,他其实听得一清二楚,所以左右知道她的身份。他想了想,回答道:“这么个败家子,怎么就是中兴之祖了,我看是灭门之祖吧,所以你当初不该把杜懋生下来的。”
清秀少女满脸羞愤。
陪着少女一起来此的少年,同样是桐叶宗未来千年鼎盛的希望所在,比起懦弱的同龄人,少年的性子锋芒毕露,他背负着一把老祖杜懋亲自赐下的长剑,满眼恨意,沉声道:“迟早有一天,你会死在我剑下!”
左右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就走着瞧了。”
伤势尚未完全痊愈的桐叶宗宗主紫袍剑修从天而降,拦在那对少年少女身前,将他们护在身后,向左右道歉道:“童言无忌,恳请剑仙别放在心上。”
左右盘腿坐在一座山峰悬崖外,说道:“听说你们桐叶宗,一直喜欢一言不合就丢飞剑砸法宝,打不过了就自报名号,回了山头再与长辈叫苦几声,最后哗啦啦下山砍人去了。是不是这个样子?”
紫袍剑修苦笑无言。
左右笑道:“是不是在心里说‘是又如何?’”
紫袍剑修脸色大变,一巴掌狠狠打在少年脸上,怒道:“跪地磕头,向剑仙认错!磕到剑仙满意为止!”
少年嘴角渗出血丝,咬牙道:“死也不磕头!”
左右微笑道:“对于这些眼高于顶的先天剑坯,我实在是没兴趣教他们做人的道理了。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这个当长辈的,再吃我一剑好了。”
紫袍剑修被一剑刺穿腹部,又一次将身后山峰撞穿,惨然坠地。至于他是不是故意压制境界,任由左右一剑平息怒火,就只有天知地知两人知了。
左右望向那个少年,问道:“不再撂句狠话?说不定杜懋会出来保你。”
少年脸色惨白。
左右道:“不说你会死的,说了狠话,说不定还会有人帮你挡下一剑。这个时候你怎么选择?”
背剑少年天人交战。
少女突然站在少年身前,伤心欲绝,哭喊道:“你别再逼他了,他的剑心会碎的!你这么厉害,为何要跟他一般见识?”
左右笑道:“问你儿子去。”
少女哭得视线模糊,只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
左右站起身,嗤笑道:“先前不愿磕头,是为了面子,卖个乖给某些宗门长辈看,想着讨要一个好印象,现在死则死矣都不敢说,是因为真正惜命。你这种先天剑坯啊!”
左右望向北方,自嘲道:“怎么回到了这人世间,才开始发现小师弟的好呢?”
左右对少女说道:“不提杜懋,以及与你与杜懋的前缘,只说这次登门拜访,确实连累你沦为了笑谈,是我有错在先,你可以提一个合理要求。”
少女抹了一把眼泪,将信将疑道:“真的吗?”
左右点头道:“只有一次机会,必须合乎情理。”
少女鼓起勇气,道:“那就请你放过他,不要再镇压他的剑心了。”
左右点了点头,干脆地答道:“可以。”说完果真刻意收起了自然而然流泻在外的剑气。
其实少女不知,非是左右针对少年的剑心,而是少年的剑心本就不够精粹,不然一名剑修站在左右身边,就是不小的福缘,可谓“入芝兰之室”。
少女破涕为笑,可大概是觉得跟这个大仇家露出笑脸,无异于欺师叛道的卑劣行径,于是赶紧板起脸。
左右转身,准备继续去对这座桐叶宗斩山水、散气数,却又转过头,道:“杜懋真是个败家子,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少女茫然,身后少年颤颤巍巍,身形不稳,剑心更不稳。
左右一掠远去,剑气如虹。
祖宗山头那边,梧桐小洞天的异象越来越明显。
想飞升?
那得问过我的剑,答不答应。
一艘来自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已经到达宝瓶洲的版图上方。
速度极快,消耗了不计其数的神仙钱,乘客们自然乐见其成,谁不乐意早些到达目的地?
听说是有位财大气粗的老元婴砸了一大笔钱,这艘渡船才如此作为。
一位个子不高的精壮汉子,住着最便宜的底层屋舍,深居简出。应该是位纯粹武夫,只是看不出是几境。
其实看不出,就挺能让聪明一点的练气士心生忌惮了。
传说中的武道第十境——止境有三层:气盛,归真,神到。李二在离开狮子峰山头后,气势一路攀升,莫名其妙就进入了归真范畴。
李二觉得挺好,拆人家祖师堂,拳头得硬!
老龙城暗流涌动。
范家始终按兵不动,当然在范氏祠堂绝大多数人眼中,这叫等死。
孙家亦是动静不大,虽然早早选择依附苻家,可并未火急火燎递交什么投名状。
灰尘药铺,依旧是那个无人打搅的热闹小地方。
陈平安坐在柜台里,桌上摆放着那块最小的斩龙台,长尺状。
初一和十五正在“磨剑”,两者飞速掠过那块斩龙台,雀跃欢快,火星四溅。
陈平安在给自己算账。
那块篆刻着“吾善养浩然气”的金色玉佩,能够自行汲取天地灵气,就是一座可以悬佩在腰间的小洞天,只可惜如今不可悬佩,因为跟灰尘药铺的阵法还有赵氏阴神自身煞气相冲,无法解决燃眉之急。陈平安只能暂时雪藏这块玉佩。
到了山清水秀、灵气盎然的地方,就可以拿出来了。
裴钱很喜欢它,先前在柜台这边,爱不释手,摸了半天,只是到底没好意思跟陈平安借去耍耍。
不过当下陈平安最在意也最伤神的,还是那具飞升境大修士杜懋的阳神身外身,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仙人遗蜕!
少年崔瀺,或者说崔东山如今的那副皮囊,就是此类。
如何使用这副遗蜕,里头大有学问。比起炼化本命物,难度更大,一个不慎,就是血本无归,用好了,则一本万利。
第一,得“开门”。仙人遗蜕,是名副其实的不败金身,即使是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倾力一击,都未必能够刺出什么名堂来。
第二,像崔东山那样的移接木,鸠占鹊巢,意味着“进门”的魂魄得完整且足够强大,并且是天生心志坚定之辈。不然到最后,说不定就是杜懋死灰复燃的结局。一旦给他借机返回桐叶宗,阳神归位,后果不堪设想。
第三,如何温养。仙人遗蜕,若是搁置着,放上千年都没有问题,可是一旦有了新主人,就得砸钱了。
第四,新的“杜懋”如何成长,修行道路如何选择,也很有讲究,否则就是暴殄天物。
世俗王朝赞誉官员,有个说法,叫作宰相器。可是有宰相器的官员要真正成为一朝首辅,还有一大段路要走,甚至要靠运气。
关于此事,陈平安详细问过赵姓阴神,只是后者说得含糊,因为涉及许多内幕,根本不敢多说什么。
现如今,陈平安欠了范家,或者说范峻茂五十枚谷雨钱。而他自己的那袋子金精铜钱,也已经没剩几枚了。
钱如流水,入不敷出,说的就是陈平安当下的尴尬境地。
裴钱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说那时间就像飞剑,嗖一下就过去了,尾巴都看不到哩。陈平安觉得自己口袋里的银子,跑得比飞剑还快。
他叹了口气,收起了那块玉佩。药铺眼下没客人,就由着初一和十五继续砥砺剑锋。
这趟出门,带着初一和十五一路接连不断地厮杀,它们的剑锋已经钝了不少。按照赵氏阴神的说法,如果继续这么消耗下去,一旦飞剑出现缝隙,那就坏了大事了。不过像它们现在这样“吃掉”那块斩龙台,就可以修补回来。
即使是这么一小块斩龙台,也是世间剑修梦寐以求的心头好,能卖不少谷雨钱。
寻常剑修几乎都是穷光蛋,不是没有理由的。就算是阿良,当年行走中土神洲的江湖,在去往倒悬山之前,还是欠了一屁股债。他也不是全部用来养剑,主要是每次出手,事后就需要掏钱帮那些可怜兮兮的宗门修补山头,这份开销,占了大头。剑修最难攒钱,已经是天下公认的了。原因既简单,也不简单,简单是唯有剑一物需要烧钱,根本不用分心和贪心其他法宝;不简单的,是这一件东西,就已经比其他法宝难养了。练气士手头实在没钱,至少还可以拿出某些家底售卖换钱,拆东墙补西墙,提高某一件适合当下修行的法宝品秩。剑修卖什么?自己的本命飞剑?
裴钱虽然吃不住抻筋拔骨开关节的苦,可还是希望自己能够练武,只要是不挨痛的那种,她就愿意。
今天她本来想跟老魏请教武学,可是老魏不爱扯这些,被她烦得不行,干脆跑去屋子里,一卷被子闷头睡觉了,气得裴钱提着行山杖戳他,老魏也不管,鼾声如雷。
裴钱只好退而求其次,跟关系第二好的卢白象讨教学问了。卢白象便走到院子里,想了想,开始模仿陈平安的六步走桩,别有韵味,十分写意。
一边走一边转头对裴钱笑道:“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傅。这是极好的拳理根本。我们四人当中,只说架子,是朱敛撑得最开,拢得最密,最符合收放自如这个说法。”
六步走桩之后,一拳轻轻递出,砰的一声作响,卢白象继续道:“八面抻劲,才能半睡半醒,一有动静,毛发如戟拳罡震。”
卢白象一记鞭腿,飘然落地后,接着说道:“人之脊柱如天地龙脉,故而武学中有‘校大龙’一说,并不算高深,但是极其关键,脊柱节节贯穿,如蛟龙晃躯,瞬间发力,一口纯粹真气骤然流转气府经脉数百里,甚至千里之遥,催动全身皮肉筋骨血,每次出手自然势大力沉。”
朱敛坐在檐下板凳上,正看着一本某些描写肥瘦得当、油而不腻的才子佳人小说,听闻卢白象称赞自己的言语后,乐呵一笑。
卢白象耐心极好,对裴钱笑问道:“能大致听明白吗?如果不懂,我可以掰碎了与你细说。”
裴钱使劲点头,道:“都听懂了,可是我不想学走路。”
卢白象笑道:“不先学会走路,以后怎么跑,怎么飞?”
裴钱瞥了眼卢白象腰间那把狭刀停雪,道:“可我就想学最厉害的剑术,实在不行,刀法也可以。”
卢白象转头望向已经悄然坐在长凳上的陈平安,无奈道:“我没辙了。”
裴钱看到陈平安后,如耗子见猫,立即改口正色道:“那就先学走路好了!”
朱敛啧啧道:“铁骨铮铮墙头草,见风使舵赔钱货。”
裴钱手持行山杖怒道:“不要以为自己做的饭菜好吃,就了不起啊!有本事出来一战!”
朱敛“哎哟喂”一声,合上书本,弯着腰站起身,道:“我就不信邪了,今儿非跟你切磋切磋,不然你不知道我是厨子里头最能打的一个。”
裴钱半点不惧,很干脆道:“好,我们开始比抄书!”
朱敛坐回小板凳,继续看书。
陈平安没理睬这些打打闹闹,在这些事情上,陈平安从不约束裴钱。
陈平安笑着站起身,难得有些闲情逸致,便轻飘飘一步跨入了院子中央。脸色还是不太好,可陈平安精气神在这一刻,却不差。
脚下以六步走桩缓缓而行,手上却是神人擂鼓式的拳架。
走桩拳架,与境界修为无关。若说拳意给人的感觉,便是“自然而然”四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