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他乡遇故知》:人间苦难说不得

第91章 《他乡遇故知》:人间苦难说不得

光阴长河依旧从这座小天地外边,缓缓流淌而过,天幕处两种天地规矩间的摩擦激荡,焕发出五彩琉璃般的迷人色泽。

陈平安和剑灵肩并肩坐在城墙废墟边缘,双腿悬在外边。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腹部,已经止血,伤口处基本愈合,只是内里好似一团乱麻的五脏六腑,依旧疼得让人打战。

一件飞升境本命仙兵的创伤,哪怕远远不算倾力一击,可后遗症之大,依旧令人难以想象。

远处,所有人都站在原地静止不动。

唯独本命飞剑被折断的那名教习嬷嬷,最为诡异,一直在摇摇晃晃,幅度极小,但是尤为凄惨。

孙嘉树被老祖宗打晕过去,交由身边老管事搀扶。

绝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快慰的笑意。

听剑灵说,被打断脊柱的郑大风,那一口九境武夫养炼而出的纯粹真气,已经彻底消散,真的沦为了一个废人,不过体魄底子还留下一些,相当于五六境的武夫身躯。郑大风已经被文圣老秀才送往灰尘药铺,性命无忧便是了,不过估计就算从病榻上重新站起来,后半辈子都会生不如死。

剑灵还说,老秀才说这烂摊子由他来收拾,总之绝不会让陈平安吃亏,那个杜懋吃进去多少,就得吐出来更多,而且事情没这么简单。

两人一起看着这座小天地的天幕穹顶,她突然说道:“我得走了,磨剑一事,不能耽搁片刻了。”

陈平安想起一事,轻声道:“我有一把可以遮蔽天机的油纸伞,神仙姐姐你拿着吧?按照先前的说法,就连文圣老爷的死对头都表态了,以后我至少不用再碰上杜懋这种老怪物,只要不是上五境修士,我都能应付,而且也不会主动招惹,这次老龙城帮着郑大风,是个特例。”

她“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陈平安的脑袋:“也好,你还没送过我东西呢。”

陈平安眨眨眼。

她理直气壮道:“是说当年过桥的时候,你箩筐里那块斩龙台?那也不是你送的礼物,是我偷的呀。”

陈平安笑道:“神仙姐姐,你想要啥?那把油纸伞不算,我送你其他的。我走了很远的路,以后还会接着走下去,说不定就能遇上你喜欢的东西。”

她侧过身,然后身体后仰,笑道:“不怕那位姑娘生气啦?”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大不了给她打一顿呗。”

她弯曲双指,在陈平安额头上轻轻一敲,笑道:“少年郎长大喽。”

陈平安也侧过身,伸手比画了一下两个人的高度,开心道:“是吧?”

她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陈平安的肩头,笑问道:“很喜欢那个丫头?怎么个喜欢法?”

陈平安想了想,苍白的脸庞上微微泛红,双手撑在身后,望向远方,羞赧轻声道:“这个我哪里好意思说出口。”

她啧啧道:“哎哟哎哟,我可真要吃醋了。”

陈平安依旧眺望远方,摇头道:“不会的,神仙姐姐最好了。”

高大女子笑着站起身,道:“走,去那药铺拿雨伞。对了,地上这具尸体,是杜懋的阳神身外身,可以收起来,好歹是十二境仙人体魄的一副皮囊,能卖钱。”

陈平安瞥了眼地上那个“杜懋”。

她笑道:“能卖不少钱,甚至可以让人寄居其中,比如大骊国师崔瀺那种。”

陈平安将其收入咫尺物当中。

她会心一笑。

陈平安虽然体内气府破败不堪,但是行动无碍,不过如今要与人交手就不行了,估计当下的实力,还不如当初初入三境时的武道修为。

陈平安站起身,低头看着破烂的金醴法袍,心疼得比肉疼还要厉害。剑灵手中拎着那三块最早放在咫尺物素白玉牌当中的斩龙台,笑道:“没事,补得回来,几袋子金精铜钱而已,说不定还能一鼓作气提升到半仙兵品秩。杨老头得给些,那个杜什么来着的,也得想法子给。”

陈平安点点头。

她大步向前,走在这个被打通的城墙大窟窿之中,道:“别灰心,大道尽头还远着呢,到时候我还是会在你身边的。”

陈平安快步跟上,她抓住陈平安的肩头,跃出墙洞,按陈平安指点的方向,掠向老龙城内城的那间灰尘药铺。

由于老秀才尚未撤掉老龙城的禁制,故此依旧是万物寂静。

此时在药铺门外的巷子里,手持行山杖的裴钱,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因为她耍完自创的疯魔剑法后,发现赵姓阴神像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她怎么喊都不管用,那些黑烟就跟冰锥子似的,她双手抓住一缕,结果怎么扯都扯不动,吓得她丢了行山杖,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撕心裂肺,又是喊爹又是喊师父的,把嗓子都喊哑了,疯了似的跑出小巷,突然记起了陈平安的叮嘱,于是掏出那张符箓啪一下贴在额头上,给自己壮胆,皱着一张哭了的小脸,就要跨出那一步,去找陈平安!

结果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喊道:“回来。”

裴钱转过身,看到了对自己笑着的陈平安,既委屈又高兴,哭哭笑笑跑了过去,一把抱住陈平安。

剑灵站在陈平安身后,看到这一幕,觉得有趣,挺像的。

至于这个黑炭小闺女眼睛里的古怪,她的出身和眼界,使得她比谁都更清楚其中的门道。

这番气象,叫作眼蕴日月。

当然不是浩然天下的“正统”日月,而是某些洞天福地的日月精粹。这份滔天福运,即使是九境武夫,或是陆地神仙,都是没办法承受的。

至于小姑娘为何安然无恙,她不感兴趣,什么奇怪之事、神异之人,她不曾见过?多到早已麻木了,仅是死在那把老剑条下的,就不计其数。

裴钱这才见到了那位一袭白衣的高大女子,瞪大眼睛,神色呆滞。

剑灵笑了笑,对陈平安说道:“如今天下,很少有这么纯粹的武运坯子了,你怎么不教她?”

陈平安按住裴钱的小脑袋,道:“以前怕她学了武,不知道轻重,容易闯祸,接下来我就要亲自教她了。”

裴钱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恐怕当下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剑灵眯眼道:“看来还不是儒家新找到的普通洞天福地,说不定还是当年被我亲手斩落人间的?”

陈平安一头雾水。

剑灵笑道:“暂时不用了解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我想起来就心烦。”她率先转身,走向药铺那边。

裴钱这才回过神,怯生生躲在陈平安身后。

那把被东海道人称呼为梧桐扇的小油纸伞,就斜靠在门口,她弯腰拿起撑开,掉出一块玉牌来,正是太平山祖师堂嫡传玉牌。

她抓在手中瞥了眼,一把捏为齑粉,嗤之以鼻道:“什么破烂玩意儿。”

陈平安一跺脚,急匆匆道:“我还要还给太平山呢。”

剑灵笑眯眯道:“不早说呀,没关系,就说是我弄坏的,让那个什么太平山来骊珠洞天找我,我赔给他们就是了。”她心想,前提是他们敢收。

陈平安无奈道:“算了,我再写封信给太平山那位老天君,应该问题不大。”

她撑着伞,点点头,道:“那我走了啊。”

陈平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到最后只是笑着点头而已。

她走到陈平安身前,微微弯腰,以额头抵着陈平安的额头,轻声道:“陈平安,遇见你,是我的幸运。”

说完之后,她便手持油纸伞,化作一道雪白长虹,破开老龙城天幕,破开那座云海,一个悬停后,往北返回骊珠洞天那片斩龙台。

药铺门口,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心惊胆战道:“这位真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神仙姐姐啊,当着她的面,我连开口拍马屁都不敢哩。”

陈平安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以习武之后,不可以目中无人。”

裴钱使劲点头,突然问道:“她就是那个姑娘吧,那下次见面,我喊她一声娘?”

陈平安刚要跨过门槛,一个踉跄。

裴钱恍然道:“是喊师娘!”

陈平安赶紧转过身,捂住这个家伙的嘴巴,瞪眼道:“不许乱说!”

裴钱眨了眨眼,又道:“嘴上不说,放在心里?”

陈平安黑着脸扯着她的耳朵,裴钱就歪着脑袋,踮着脚,咿咿呀呀乱叫。进了药铺后边的院子,陈平安这才松手。

裴钱蹲在地上揉耳朵。陈平安独自去了郑大风的正屋偏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郑大风还是处在昏死状态中,只是止住了血而已。

郑大风比陈平安当初在藕福地以种秋的顶峰拳架和“校大龙”一举破境时的状况,凄惨太多了。如今的郑大风,整条大龙脊柱都碎了。

陈平安搬了把椅子,坐在昏暗的小房间里,怔怔地望着郑大风。

裴钱蹑手蹑脚走到了偏屋门口,看到这一幕后,犹豫了一下,轻轻离开。

她坐在台阶上,双手托着腮帮。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伤心的陈平安。她跟着也有些伤心,吹着额头上的那张黄色符箓。

符箓吹不跑,伤心也吹不掉。

一个人长大了,都会这样吗?

一瞬间,浩然天下流淌在宝瓶洲南端的光阴流水,恢复正常,从四面八方涌入老龙城。除了金丹境元婴境这些世俗地仙,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到这种微妙。

片刻之后,这些老龙城聪明人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古怪了。

陈平安不见了还算正常,本就被那吞剑舟戳穿了腹部,消失在视野中。可是杜懋以及那个郑大风也不见了,这可就有点难以解释了。

何况在远远观战的他们这边,也有意外发生。

比如那个除了杜懋之外,老龙城内最无敌的教习嬷嬷,颓然倒地,而且当场失去了意识,一身鲜血流溢出来,分明是已经伤及大道根本的可怕场景。

苻畦从登龙台那边一掠而至,蹲下身,脸色铁青,百思不得其解,有些怨恨那个范峻茂的存在,若非如此,自己今天绝不会全然被蒙在鼓中,定然能够窥得先前异象的内幕。他在探查清楚这名云林姜氏老妪的状况后,更是心头惊骇,本命飞剑,毁了?但是苻畦没有道破天机,淡然道:“受了些伤,我们赶回府邸再说。”

苻南华望向城墙那边,已经没有了陈平安的身影,是死在外城里头的某处了,还是?

苻东海和苻春再次对视一眼。亲眼见到这名不可一世的教习嬷嬷“受了些伤”,对于这一对还在觊觎城主座椅的兄妹而言,可是一个不小的好消息。

苻南华轻声询问道:“后边?”

苻畦摇头道:“不要管了,意义不大,先回去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杜懋消失了。不走东门,往南门入城。”

身为老龙城如今当之无愧的头把交椅,并且板上钉钉要一统老龙城的苻家,其车马竟然选择绕路,往南门而去。

最像呆头鹅的,自然还是城头上那个杜俨——飞升境杜懋的嫡系子孙,他揉了揉眼睛,老祖宗人呢?人呢?

妻子丁氏,修行资质平平,反而比金丹境圆满的杜俨更加镇定,安慰丈夫道:“在桐叶洲,老祖宗都可以横行,何况是这么小的一个宝瓶洲?”

杜俨点点头,握住她的手,笑道:“是我失态了。此次事了,我们桐叶宗就会以老龙城作为跳板,一路往北撒网,收拢各大仙家门派,顺我桐叶宗者昌,逆者亡!到时候我会负责其中一条路线,你呢,就当你的丁氏家主,老龙城以后就只有苻、丁两大姓氏了。”

丁氏嫣然一笑。

此时,老龙城外边,丁、方、侯三大姓氏,都各自派遣家族供奉截杀郑大风一行人,这是先前苻家临时起意的安排。

现在老龙城的形势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原本不该如此仓促且赤裸裸,而是应该安排城外一拨人、外城一拨人、内城一拨人,三拨人都可以做得更加“符合身份”,让人抓不住把柄,而不是这种近乎街巷斗殴的拙劣伎俩。只是在得知苻家不要脸皮的截杀命令后,之前结盟的四大姓中的孙家孙嘉树、丁家杜俨先后向苻家倒戈,他们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和底气,不如成为苻家附庸,以后吃些苻家嘴里剩下的残羹冷炙,总好过今晚就给连根拔除。

三族队伍中,那个方姓子弟没觉得形势有变,还惦念着今晚大摆宴席,到时候让灰尘药铺的那些女子,全部抛头露面,谁喝掉一杯酒,就让她们脱去一件衣裳!

三大姓氏的话事人在商量之后,决定跟随苻家去往南门,至于身后那些负责截杀的供奉客卿们,先不去约束,想必这些人得手后,自会在城中会合。

云海之上,范峻茂缓缓醒来,果然跌境为金丹境了,她却没有半点怨怼,大笑过后,瞥了眼底下的登龙台那条路线,还有零零星星的厮杀。她皱了皱眉头,伸手捂住心口,另外一只手双指往下指指点点。

云海之中,一条条光柱纷纷落下。

因为动用了云海根本气运,范峻茂的出手,威势不亚于寻常元婴境,本来就伤亡惨重的供奉客卿们,仅剩下的五六个,一个个又被射穿头颅。

担任死士的范氏车夫,只剩下最后一人。下车四人,最终走上那辆马车的,只有浑身浴血的卢白象和伤势最轻的魏羡。而武疯子朱敛,死了。隋右边也是战死。

卢白象捡回了那把痴心剑,不忘在那些尸体上,对着心口一剑一剑戳下,这才上了马车。

老龙城内,那个先前能够在光阴停滞中阴神远游的大修士——富家翁装扮的矮小老头,此刻站在一棵树下,弯腰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

大快人心!

最近的千年以来,荀渊从未如此开怀大笑——杜懋这个老变态,原来也有今天!

他此次跨洲北上,本意不过是散心,去会一会某个同道中人,哪里想到能碰上这么一桩美事。

这位身在桐叶洲,却在宝瓶洲某些中小仙家,各色仙子们心目中,名气极大的“一尺枪”,最舍得一掷千金的山上豪客,与那位无敌神拳帮自称“玉面小郎君”的高冕,经常在那些镜水月的山门神通期间,为了某位仙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当然不是真打架,而是砸钱,可不是雪钱,而是那小暑钱!

荀渊收敛笑意,正色道:“今儿是个好日子哟,不能再抠抠搜搜了,必须拿出该有的气派来,再不能让那个家伙嚣张了。只是可惜了正阳山的苏稼仙子,多好多俊多有仙气的一位姑娘啊,本来还想亲自跑一趟正阳山,送件法宝的,可惜了,憾事憾事啊……还有那个神诰宗的贺小凉,贺大仙子,怎么就离开宝瓶洲了呢?还想去见见她,一睹芳容来着,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好啊……”

灰尘药铺偏屋内。

陈平安始终坐在那把椅子上,听说就算病床上那个男人能够起身走路,以后也只是个驼背了,会一辈子佝偻着。

本来就邋里邋遢,长得还不周正。

遥想当年,在大门口,看着那些山上仙家走入小镇,吊儿郎当的汉子啧啧惊叹道:“刚才那婆娘,大腿能夹死人。”

那一天,消瘦少年还听不懂那句荤话的言下之意,只好问道:“那位夫人练过武?”

那个时候,没个正经的汉子,其实就已经是八境武夫了。

今天。

陈平安沙哑道:“郑大风,我走了这么远的路,遇到过很多江湖中人,你是骨头最硬、脊梁最直的那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此时此刻,那个昔年小镇看门人,躺在被鲜血浸透的被褥中,无声无息。

老龙城那座孤岛渡口之外的海上,踩在巨大金黄葫芦上边的小道童,正可怜兮兮地伸出双手,被一个穷酸老秀才用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枝,打板子。

小道童眼眶通红,叫苦不迭道:“文圣老爷,真不关我的事情啊。这次老龙城的事情,我又没坑害他陈平安,是他自己惹上了那个杜懋,我都推算不出来啊。杜懋那是个什么境界,我总不能去老龙城送死吧。你打我不合规矩啊……哎哟!疼疼疼……”

老秀才不听这抱怨还好,一听到这个更来气,下手更狠,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王八羔子,当年你跟谁称兄道弟来着?是谁跟你把臂言欢来着?嗯?拿起筷子吃饭放下筷子骂娘是吧?臭牛鼻子教歪了你,我来把你扳正喽!还敢躲?站好,别动,伸手!”

小道童乖乖伸着手,实在是无处躲,哀号道:“文圣老爷,你再这样,我就跟师父他老人家告状去了。你那么偏袒陈平安,我师父也会偏袒我的……”

老秀才气呼呼道:“还敢顶嘴,臭牛鼻子肚子里有什么坏水,我会不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今天不把你打服了,我就跟你姓!”

小道童哇哇大哭道:“文圣老爷,咱们本来就是一个姓氏啊!咱哥俩哪怕不是一家人,可看在这点香火情的分上,你就少打我几下……”

老秀才冷哼一声,丢了那根树枝,教训道:“以后搬家搬到了青冥天下,少惹事!就你这点小机灵,只会招来祸事。那座白玉京里头的道士,十二楼五大城,神仙逍遥是逍遥,却也意味着不会像浩然天下这么讲规矩的,他们最不愿意要的,就是‘规矩’二字。”

小道童一屁股坐在金色大葫芦上,擦拭眼泪后,使劲抖动双手,抬起头,好奇问道:“师父老人家没说要去那座天下啊。”

老秀才瞪眼道:“你知道个屁。”

小道童“哦”了一声,回嘴道:“我知道个屁,我知道你是文圣老爷……”

老秀才呵呵一笑,又抓住了那根随着海水漂远的树枝。小道童则自己站起身,伸出手,又开始新一轮的挨板子。

小道童想死的心都有了,这根不起眼的小枯枝,给眼前这个老穷光蛋攥在手里,可半点不比剑仙飞剑差啊。

老秀才瞥了眼西南那边,丢了枯枝,一巴掌拍在小道童脑袋上,道:“赶紧滚蛋,以后夹着尾巴做人。”

金色大葫芦飘荡远去,站在上边的小道童突然背对老秀才,弯腰扭屁股,不忘转头做了个鬼脸。

老秀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拧转,那根枯枝嗖一下,刚好戳中小道童的一瓣屁股蛋。

小道童拔出那根枯枝后丢掉,一蹦一跳,赶紧驾驭脚底下的养剑葫芦火速离开。

看来这次露面,老穷光蛋气得不轻,所以要拿他撒气。

小道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人小鬼大,气呼呼道:“气煞老夫也!以后再不跟你称兄道弟了。”

嗖的一下,枯枝又戳中另外一瓣屁股蛋。

老秀才打发了那个小王八蛋,往西南那边一闪而至。

剑气冲霄,海水震荡。

老秀才二话不说,火冒三丈,过去就跳起一巴掌狠狠拍在那个剑修的脑门上,犹不解气,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嘴里骂道:“你个没用的玩意儿,护不住小齐,好,算你有借口有理由,离得远,不晓得骊珠洞天的境况,好嘛,如今连眼皮子底下的小师弟都护不住。放着书不读,你练剑练剑练剑,练个屁的剑!知不知道他陈平安被你害了两次,上次是心境被你牵引,这次是你冒冒失失赠送十二境妖丹。陈平安差一点,就只差一点,就要遭受这场无妄之灾了!杜懋,听说过吗?一个飞升境的臭不要脸的东西,在老龙城堵住了陈平安,你小师弟如今才是一个五境武夫!专程冲着你小师弟去的!什么为宗门参与大骊谋划,什么帮人试探老神君,都是扯淡!就是要杀陈平安!”

老秀才在外人面前,哪怕是那个小道童,甚至是那两个坐镇天幕的儒士,所谓的生气,仍是点到为止,至少不会如此直白地流露出来,可是在这名剑修面前,是半点不含蓄了。

而那名剑修也站着不动,任由个子比自己矮许多的老秀才,蹦跳着一次次将巴掌甩在自己脑袋上。

老秀才一边打一边继续骂道:“你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了。你左右真是潇洒啊,齐静春一辈子都不如你潇洒,这个小师弟更不如你潇洒,谁都不如你左右潇洒!你这么潇洒,你咋不飞升上天滚你他娘的蛋呢?”

左右站在原地,不还手,不顶嘴,因为他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生气和失望的先生。

哪怕是那次自囚学宫功德林,是他左右相伴左右,先生依旧笑呵呵,半点不以为是苦事。

哪怕是文庙神像一次次被人移动位置、搬出、打烂,先生依旧无所谓,是真的无所谓,而不是故作轻松。他知道先生从来不是这种人。

左右脸色平静,问道:“先生,弟子该怎么做?”

“你终于记起是我的弟子了?我当年是怎么对付那尊中土五岳神祇的?如今你占着理、有着剑……你说怎么做?”

老秀才又跳起来一巴掌拍在左右脑袋上,指了指桐叶洲最北方,怒喝道:“干他娘啊!”

左右“哦”了一声,往南而去。

剑修一身剑气之下,大海东西分开。

桐叶宗中兴之祖杜懋无缘无故消失后,整座老龙城至少在表面上,陷入了诡异的平静。

在杜懋弹指间“打杀”了走下登龙台的郑大风,以及一袭雪白长袍的陌生外乡人后,哪怕杜老神仙不在了,余威依旧像是那座不可见的头顶云海,弥漫在老龙城各处,让所有五大姓家族的高层都不敢大口喘气。

因为之前亲眼看到杜老祖的仙人神通,所以使得一些原本天大的事情,也就变得不起眼了。比如苻家暗中授意,丁、方、侯三族派出去截杀郑大风一行人的供奉客卿,死绝了。根据一个侥幸生还的龙门境修士口述,白衣年轻人的四名武夫扈从,个个杀力惊人,毫不畏死,其中两人战死,一个是擅长驭剑的绝色女子,一个是喜好撕人的老疯子,之后云海落下了一道道光柱,让原本可以围杀剩余两名扈从的修士当场毙命。最过分的是,那个用刀的高大男子,拿着古怪女子的那把古怪长剑,在一具具供奉尸体的心口上戳了一剑。

得知噩耗后,三大姓氏急急忙忙秘密聚头议事。杜俨得到了消息,却没有过来凑热闹,于是众人猜测是不是苻家和杜俨设了一个天大的局,以郑大风作为引子,引蛇出洞,要以最“名正言顺”且消耗最小的方式,绞杀他们三大家族用来压箱底的供奉修士?

不然为何苻畦身为家主和城主、整座老龙城的旗帜,在云林姜氏嫡女下嫁没多久的时候,都舍得半点脸皮不要,说好了只能一人活着离开登龙台的壮烈死战,结果他挠个痒痒就向郑大风认输了,交由杜老神仙来对付郑大风,这不是早有预谋是什么?看来还是小觑了苻家的野心,是铁了心连这点残羹冷炙都不乐意给他们三大姓氏吃了。

当场就有人拍桌子瞪眼睛,扬言苻家如此心狠手辣,就别怪他们破罐子破摔,到最后看看老龙城还能不能剩下半座。

群情激愤的,扬言要玉石俱焚的,多是些色厉内荏的。沉吟不语的,反而是说话真正管用的老龙城权贵。

老龙城真正的底蕴,从来不在拳头和法宝上,是在一部部账本上。

突然有管事禀报少城主苻南华登门。

苻南华带了几名扈从,却是独自一人走入议事大厅,落座后,屁股还没坐热,茶也没喝一口,只是笑着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了。

苻南华说得简明扼要,不用提亲家云林姜氏,桐叶宗也已经与苻家结盟,老龙城六艘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除了掌控在苻家的两艘,其他四艘苻家也全要了。在座三个家族以后每年的三成利润,要上贡给苻家,作为继续居住在老龙城的“房租”。接下来苻家会联合世俗王朝,山下仙家洞府、江湖门派等各方势力,大举向北,打压、排挤、铲除所有老龙城之外的商家势力。在此期间,丁、方、侯三大家族能够挣到多少真金白银,是财源广进、更胜以往,还是一蹶不振、运转失灵,以致被驱逐出老龙城,就需要各位在精诚合作的大前提下,各凭本事了。如果今天各位觉得大方向没有问题,下次就可以坐下来真正聊一聊细节了。

厅内众人开始权衡利弊,坐在这里的人物,打算盘,计算得失,都是行家里手。

有一位老者微笑道:“富贵险中求,搏一搏。”

有人笑道:“大骊铁骑已经快杀到咱们宝瓶洲中部了吧?咱们这次北上,如果成功,不知道能不能与那些北方蛮子碰个头?”

一位老妪自嘲道:“苻家这是打算牵狗出去咬人啊?不过咬得好,倒也能咬下几块肥肉进自己嘴里,比起现在的小打小闹,说不定真能多赚些。”

一位最年轻的公子哥,相貌普通,气度却是不俗。他这会儿双手抱着后脑勺,仰头望着头顶一盏琉璃灯,喃喃道:“归根结底,还是以大势压人啊。”

范家重金聘请的几位神医,多是练气士中的医家子弟,或是精通丹药的道家养生高人,最近在灰尘药铺这边进进出出。

范家祠堂已经吵成了一锅粥,对家主的建言逐渐变成了质疑,最后干脆就是痛心疾首了,一个个说子孙不孝,愧对列祖列宗,竟然只能眼睁睁看着范氏螳臂当车,走了一条取死之道,在这种关头还要庇护那个已成废物的郑大风。当代范氏家主范畦,面对种种非议,只是沉默喝茶。

药铺这边。

郑大风已经清醒过来,能够开口说话了。除了范家请来的高人用药疗伤培元固本,赵姓阴神也有些从骊珠洞天带出来的家底,帮着郑大风修补魂魄漏洞,不至于让郑大风一下子垮下去,一天天变得形如槁木。

郑大风没有寻死觅活,虽然言语不多,但神色还算轻松。偶尔,裴钱来屋子坐一会儿的时候,还会笑着与枯瘦丫头聊几句。裴钱每次来,都是蹲在地上,搬一把椅子搁放书籍,然后抄书。郑大风见着了裴钱,是最愿意说话的,虽然每次开口言语,都会扯动伤势,但是裴钱不太领情,抄书的时候,格外认真,郑大风要是说得多了,还会抱怨一句:“你很烦啊,要是抄歪了一个字,或者某个笔画不够端正,我爹会要我重写的。”

郑大风听了就会乐呵,只是这一笑,就又疼得直冒冷汗。不过屋里有裴钱蹲着抄书,病床上的汉子,心情大抵还是不错的。

陈平安会时不时来这边坐一坐,两人一躺一坐,由于都受着重伤,所以聊得不多。

这天黄昏,离开充满药味的偏屋,陈平安走到院子里,朱敛在灶房忙活一桌子饭菜,裴钱在院子里练习她的独门绝学。

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卢白象在跟隋右边对坐下棋,魏羡站在一旁,依旧看不懂围棋,却会耐心等待胜负。

之前朱敛和隋右边死在老龙城外面,陈平安就又了两枚金精铜钱,砸入他们两人的本命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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