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新年里的人们

之后青衣小童就坐在栏杆上,背对着地上躺着的陈平安和坐着的魏檗,思绪万千。

陈平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一番清洗之后换上干净衣服,整个人神清气爽。没有穿草鞋,他光着脚站在竹楼二层的廊道中,脚底板布满着一层厚如铁石的老茧,年幼时最早的老茧是被粗糙草鞋磨出来的,后来又被山石沙砾、草木荆棘一点点加厚。他的发髻间还别上了那支白玉簪子,有他亲手篆刻的八个小字。他怀抱着槐木剑,眺望南方,怔怔出神。

魏檗去而复还,带了一些药材,让粉裙女童帮着煮药,用来给陈平安温补元气。陈平安习惯了所有事情都自己解决,就想着自己动手,她死活不让,皱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蛋,风雨欲来的可怜模样。陈平安受不得这些,只得悻悻然作罢。

青衣小童跑去四处逛荡了,像是一国之主在巡视版图。他今天往山上走去,山顶那边有座山神庙,供奉着一尊黄金头颅的奇怪山神。祠庙尚未竣工,还剩下点收尾事项,所以那边有大骊工部衙门的官吏和听从朝廷调令负责帮忙的修士,加上小镇青壮百姓和刑徒遗民,鱼龙混杂。

魏檗此刻站在陈平安身边,笑道:“那么一通胡乱冲撞,好歹没白白遭罪,总算快要三境了。”

陈平安点头道:“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本以为最少最少还要个三五年。”

“难聊,没劲,走了。”魏檗哑然失笑,摇头晃脑地走了,这次没有飞来飞去,一步步走下楼梯,晃晃悠悠离去。

陈平安在魏檗的身影消失后,拍了拍心口,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有不甘心,不太情愿跟我待在一起。那个剑修曹峻一定有过人之处,才会让你这么激动。确实正常,八境九境的剑修,那么大的一个山上神仙,当然比我要强太多了。但是没办法,你是文圣老爷送给我的,所以在我死之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陈平安心口传来一阵锥心之痛,喉结微动,就要喷出一口鲜血。他咬紧牙关,强行咽下那口鲜血,含糊不清道:“我虽然不知道真相如何,但是我大致猜得出来,你能够轻轻松松杀了我,但是因为某些原因,不可以杀我。所以你的处境很尴尬,对吧?”

片刻之后,陈平安伸出手掌抹去鼻孔流淌而出的两条血迹:“没关系,山上我还有好几身干净衣服,而且我的小丫鬟是条火蟒,衣服脱了马上洗掉,就能当场晒干继续穿。你有本事就继续在气府之间乱窜,这点苦头,呵呵,我陈平安真不是跟你吹牛,真不算什么,我五岁的时候就尝过更厉害的了。”

一阵腹部绞痛,翻江倒海。光脚站在廊道上的陈平安只是抱住怀中槐木剑,眼神坚毅,只是嗓音难免微颤:“我要是喊出口一声痛,以后你就是我祖宗。”

十八座气府,十八座关隘,其中在六七之间,十二十三之间,仿佛存在着两道不可逾越的天堑。之前陈平安运转气机,只能一口气经过六座窍穴,虽然气机还没有达到强弩之末的地步,但是就像已经没了前路,只能一头撞在墙壁上,次次无功而返。这次莫名其妙将银色剑胚由手融入心中之后,仍是无法一气呵成触碰到第七座雄关险隘,但是在六七之间,似乎某种瓶颈有所松动。就像有人在兢兢业业修桥铺路,对岸的光景开始依稀可见,一次比一次更加接近。

而且比起练拳走桩的锤炼体魄,剑气在体内的肆意纵横效果更加显著,有点迫使陈平安不得不内外兼修的意思。就像一座大山,陈平安之前一直想要开山造路,但是无从下手,披荆斩棘,进展极慢。结果剑胚入窍后,就像青衣小童现出真身游走于山岭之间,自然而然就出现了一条粗糙不堪的“山路”,陈平安只需要跟在它屁股后头,不断修修补补、挖挖填填就行了。

陈平安不怕吃苦,但是天底下没几个人真喜欢吃苦,陈平安当然也不例外。可如果吃苦能够换来好处,陈平安会毫不犹豫地自讨苦吃。因为这么多年孑然一身,辛辛苦苦活着,陈平安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在世,很多人做很多事,吃苦就是吃苦,只是吃苦而已。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得看喜欢打盹的老天爷答应不答应。

还是要把大部分家当放在阮姑娘家的铁匠铺子,落魄山人太杂,陈平安实在不放心。之前如果不是李希圣,陈平安即便是在泥瓶巷的自家门口,恐怕也要吃大亏。难怪青衣小童有事没事就念叨那句口头禅:江湖险恶啊。

陈平安脑袋往侧面一晃荡,猛然伸手捂住嘴,鲜血从指缝间渗透而出。他大口呼吸,摊开手心,一摊猩红。陈平安愤愤道:“接下来我要下山去给我爹娘修建坟墓,这段时间,我们暂时休战,如何?”

原本正要再次冲撞一座气府窍壁的剑胚缓缓归于平静,像是默认了陈平安的请求。之后陈平安独自下山,背着背篓,装着大部分物件,在铁匠铺子找到阮秀,不得不再次让她帮忙,帮着将东西放回那栋黄泥屋里。

听说陈平安要修坟,阮秀要帮忙,陈平安摇头没答应,说事情不大,他钱请些工匠就够了,而且这笔钱他出得起。

阮秀倒是没有坚持,只说如果需要帮忙就知会一声,不用客气。

陈平安苦笑着说,如果真跟她客气,就不会跑这趟了。

阮秀笑了。

陈平安再没有后顾之忧,就带着银子去了小镇,很快就找到人,之后跟老工匠问过一些关于修坟的规矩和礼节,谈好了价格,挑了个黄道吉日,就开始动工。陈平安从头到尾都盯着,能帮忙就帮忙,不方便掺和的绝不插手,一切听从老匠人们的吩咐安排。

约莫是少年给的银子够多,而且平时相处劳作的点点滴滴,少年给匠人们的感觉,心也足够诚,所以一切顺利,并无波折。最后仔仔细细、小小心心修好的坟墓,不比寻常人家更好,谈不上如何豪奢,而且墓碑上的字,都是陈平安自己通宵熬夜刻上的。

结完账后,陈平安跟那一行人弯腰感谢,然后一个人带着祭品重返坟头。置办祭品的时候,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带上了一壶好酒,在坟头给爹敬酒的时候,望向娘那边的坟头,挠挠头道:“娘,爹好像没喝过酒,你让他喝一回。”又微微转头,对毗邻的另外一座坟头笑道:“爹,如果喝不惯酒,或是惹娘不高兴了,就托个梦给我,下回就不给你带了。”

陈平安倒完了那壶酒,抹了把脸,咧嘴道:“爹、娘,你们不说话,那我就当你们答应了啊。”

在那之后,陈平安去了趟神仙坟,熟门熟路地拜了拜几尊神像。

陈平安没有大肆修桥铺路,而是选择了这座神仙坟,以阮秀的名义,雇用工匠修缮那些横七竖八的破败神像,他出钱,她出面。阮秀不知为何,但也没追问什么,只是点头答应下来。在经历过上次的浩劫之后,那次夜幕里,所有小镇百姓都能够听到神仙坟的爆裂声响,就跟爆竹崩裂差不多。

神像愈发稀少,也更加残破,陈平安听从阮秀的建议,这次大规模修缮,原则上是修旧如旧,尽量保持原貌,若是无法保证还原,就只确保重新竖立起来的神像不会再次倒塌,绝不随意篡改,所以为此临时搭建了一座座竹棚遮风挡雨。

偶尔陈平安会去骑龙巷两间铺子坐一坐,然后就这样忙忙碌碌的,在大年三十之前,专程进了一趟落魄山,找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阮秀得知这个消息后,说是刚好要去钉着神秀山的建府事宜,于是跟陈平安一同进山,然后并未分道扬镳,而是中途改变主意,说是想去看看陈平安家的竹楼,上次看得潦草了些,想要再瞅瞅。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

在陈平安和阮秀出现在山脚的时候,青衣小童就站在栏杆上啧啧称奇,双手抱住后脑勺,双脚扎根不动,身体在栏杆上前后晃悠荡起了秋千,喃喃道:“这样的好姑娘,上哪儿找去?分明是天下地上独一份!老爷他如果不知道珍惜,会遭天谴的。真的,这话我说得对得住良心。”

粉裙女童深以为然道:“秀秀姑娘是真的很好。”

陈平安和阮秀缓缓登山,阮秀说她之前收到了枕头驿送来的信,之后确实有目盲老道人带着瘸腿少年和圆脸小姑娘进入小镇,到骑龙巷铺子找过她,但是师徒三人很快就继续北上,说是想去大骊京城碰碰运气。

陈平安记起那个曾经共患难的老道人,就想到了林守一,以及他修行的《云上琅琅书》,便跟阮秀问了一些有关五雷正法的事情。只可惜阮秀对这些从来不感兴趣,知道的不多,只能说些道听途说的东西。

一路闲聊之中,陈平安得知阮师傅在今年收了三名记名弟子,一名长眉少年姓谢,虽然世代居住于桃叶巷,但是到了他这一辈,家道中落,如果不是进入铁匠铺子,就要卖出祖宅,搬往其余巷弄。他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

在谢姓少年之后,一个来自风雪庙的少女成为第二名弟子。按照阮秀的说法,那个姑娘在风雪庙中属于天资平平的,好像犯了大错,被驱逐出师门,就找到了自立山头的阮邛。阮邛说她其实心志不定,做什么事情下意识都想先找到一条退路,她可以留下来,自己也会指点她剑术,但是不会收她为徒。她在铁匠铺子当了很久的杂役,有一天,自己砍掉了握剑之手的一根大拇指,脸色惨白地找到阮邛,说她从今天起,开始左手练剑,从头再来。

还有一个不爱说话的年轻男子最晚成为阮师傅的记名弟子。在入冬的第一场大雪下下来时,就跪在水井旁一天一夜,恳求阮师傅收他为徒。可能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阮师傅答应他进入铺子打铁铸剑。

说起这些,阮秀始终神色平静,就像是在说老母鸡和那窝毛茸茸的鸡崽儿。

陈平安灯下黑,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他当时更多是在思考有关“山上”的事情。他知道,只要能够成为修行中人,就没有谁是简简单单的。他自己身边就有林守一,于禄、谢谢那更是天之骄子。但是通过崔东山的只言片语,以及阮秀的闲聊当中,陈平安大抵上晓得了一件事情:即便是成功上山,做了老百姓眼中的神仙,其实仍然会被分出三六九等。原来修行一事,开头难,中间难,会一直难到最后的。

对此,陈平安最近还算有点体会。因为在修完坟头之后,剑胚就开始使坏了,更加来势汹汹,在陈平安窍穴内简直就是横冲直撞,势如破竹。所以泥瓶巷就多出了一个经常走路踉跄的家伙,像是喝醉酒,或是莫名其妙就蹲在神仙坟那边咳嗽,要不然就是在祖宅里闭门不出,在木板床上打滚。

临近竹楼,阮秀问道:“大年三十,你也在山上过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的,肯定要去泥瓶巷那边过年。那天先上完坟,回到祖宅还要贴春联、福字、门神,吃过年夜饭就是守夜,清晨开始放爆竹。而且骑龙巷的两间铺子也一样需要张贴,有太多事情要做了,到时候肯定会很忙。”

阮秀问道:“我来帮你?”

陈平安笑着摇头:“不用不用,只是听上去很忙,其实事情很简单。”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听说要下山去泥瓶巷过年,没什么意见。

陈平安收拾行李的时候,突然问道:“在这栋竹楼贴春联门神,会不会很难看?”

青衣小童斩钉截铁道:“当然难看!红配绿,简直就是俗不可耐。老爷,这件事我坚决不答应!”

粉裙女童也轻轻点头,认可了青衣小童的看法。

陈平安无奈道:“我就随口一说,你们不喜欢就算了。”

青衣小童试探性道:“最多贴个春字或者倒福字。”

陈平安笑道:“算啦。”

青衣小童有些心虚:“老爷你没记我仇吧?如果真想捣鼓得有些年味儿,咱们可以好好商量,比如老爷你只要送我一颗不那么普通的蛇胆石,我就主动帮忙贴春联,竹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贴满都没问题!”

陈平安打赏了一颗板栗过去:“我谢谢你啊。”

下山后,阮秀跟他们分别,去往神秀山。

不知不觉,就已经是大年三十了。

一起去过了坟头,回到泥瓶巷,往门口张贴春联的时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个说贴歪了,一个说没歪,让陈平安有些手忙脚乱。

吃年夜饭的时候,做了一桌丰盛饭菜的陈平安不忘给了他们一人一颗普通蛇胆石。青衣小童二话不说就丢进嘴里,咬得嘎嘣脆,笑成了一朵儿。粉裙女童矜持地低头吃着,满脸幸福。

晚上,桌子底下放着一盆木炭足够的小火炉,三人都将腿架在火盆边沿,而且全都换上了崭新的衣服。桌上摆着一大堆自家铺子拿来的吃食,陈平安身前放着一本书、一卷竹简和一把刻刀。

他要守夜。年复一年,都是如此。只是今年,不太一样,陈平安不再是一个人。

粉裙女童嗑着瓜子,青衣小童双手托着腮帮望向陈平安,笑问道:“老爷老爷,大过年的,你会不会一高兴,就又赏给我一颗蛇胆石?”

陈平安借着比往年要更加明亮一些的灯光,认真看着书,头也不抬:“不会。”

青衣小童没有懊恼,反而笑得挺开心,又问道:“老爷,明早放爆竹,让我来呗?”

陈平安抬起头,笑着点头:“好啊。”说完又转头望向粉裙女童,她赶紧放下手里的瓜子,做了个双手捂住耳朵的俏皮姿势。陈平安朝她做了个鬼脸,继续低头看书。

两个小家伙相视一笑,然后心有灵犀地一起望向少年头顶。那里别有一支不起眼的簪子,写着八个小字,内容跟读书人有关。

关于这个,就像春联到底贴歪了没有一样,他们之间私底下是有争执的,青衣小童觉得跟老爷半点不搭,粉裙女童则觉得不能再合适了。

过了子时,就是新的一年了。

青衣小童早早去床上倒头大睡,粉裙女童在陈平安的劝说下,后来也趴在桌上打瞌睡。陈平安就这么独自守夜,屋内唯有轻微的书页翻动声。

当天地间出现第一缕朝霞曙光,陈平安轻轻起身去打开屋门,仰头望向东方。突然,他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然后张口一吐,吐出了一抹长约寸余的雪白虹光——原来是一柄小小的清亮飞剑。它安安静静地悬停在院子里,锋芒毕露。

这一柄飞剑,不再是一颗银锭的粗俗模样,除了极其纤小之外,与剑无异。只是它介于虚幻和实质之间,晶莹剔透,仙气盎然。在朝霞映照之下,小巧精致的飞剑闪烁出层层光晕,光彩夺目。

陈平安愣了半天,终于开口说道:“干吗?新年了,你是想要跑出来透口气?怎么,你们飞剑也讲究逢年过节?”

飞剑剑尖微动,缓缓旋转。陈平安心弦紧绷,随时准备逃跑。

飞剑转动一圈后,剑尖微微翘起,剑柄下坠,像是在认识这个有些陌生的世界。

屋内传来青衣小童起床打哈欠的声响,飞剑嗖一下掠向陈平安眉心处,速度之快,以至于原地还留着它的残影,在空中拖曳出一抹纤细如长绳的光彩,远远超乎陈平安的想象,根本就是躲无可躲。下一刻,陈平安只觉得眉心一凉,伸手去摸,非但没有给飞剑刺出一个窟窿,就连半点印痕都没有。

掠入身躯,重返窍穴,轻而易举。仿佛一位陆地剑仙在沙场上仗剑开路,如入无人之境。陈平安打算回头问问阮姑娘,世间飞剑是否都是如此玄妙。

跃跃欲试的青衣小童怀抱着早就准备好的一大捆竹筒,和睡眼惺忪的粉裙女童一起跨出门槛,还轻轻踹了她一脚。粉裙女童赶紧拍了拍,这可是老爷给她买的新衣裳,然后对青衣小童怒目相向:“做什么?”

青衣小童站在院子里,叹气道:“你傻不傻?你身为一条火蟒,先天精通火术神通,所以赶紧点火烧爆竹啊!”

粉裙女童眨了眨眼眸,原来火术神通还能这么用?这一路行来,煮饭煲汤,老爷次次都是自己生火,哪怕是雨夜、风雪夜都是如此,所以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一茬。

陈平安是从来不提,她是根本想不到,青衣小童估计是懒得说。

两个小家伙点燃爆竹,声声辞旧岁。很快,别处也有爆竹声响起,遥相呼应。青衣小童玩得不亦乐乎,粉裙女童等到最后一只竹筒烧完,就要去屋子里拿了扫帚准备扫地,陈平安笑着接过扫帚,贴着墙壁,将那把扫帚倒竖起来。原来按照龙泉的习俗,正月初一这天,家家户户扫帚倒立,表示今天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就是休息。

陈平安站在墙边,看着冷冷清清的隔壁院子,心情复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了自家多出的一副春联和两个福字,去隔壁贴上。

青衣小童笑问道:“是老爷很要好的朋友?”

陈平安轻声道:“希望不是仇家就好。”

回去自家院子,陈平安站在门口巷子里,望向门上那两张彩绘门神,一文一武,文持玉笏,武持铁锏,怎么看怎么奇怪。以往小镇在年关贩卖纸质门神,各式各样,除了文武门神,还有财神在内众多“神仙”,但是今年小镇所有门神一律是这个规制,听店铺掌柜说是衙署订立的规矩,而且将来小镇新建的文庙武庙,里头供奉的金身老爷就是纸上绘的这两位。陈平安想起杨老头说过的那句话,感触越来越深。

不过片刻,陈平安便扫去心头阴霾,坐在院子里开始晒太阳,什么都不去想。粉裙女童继续坐在小板凳上嗑瓜子,青衣小童双手负后,在院子里兜圈,满怀雄心壮志,嚷嚷着今年他要勤加修行,一定要让老爷和傻妞儿刮目相看,那么到了年底,他就可以在小镇横着走,再也不怕什么八九境的狗屁剑修。

说到最后,青衣小童谄媚笑道:“老爷,你只要再给我几颗好一点的蛇胆石,别说年底,明天我就能打遍小镇无敌手,到时候老爷你带着我上街欺男霸女,做那无法无天的土豪劣绅,见着哪家姑娘漂亮就拖来泥瓶巷,哇哈哈,老爷,是不是想一想就开心?!”

陈平安从粉裙女童手中抓了一把瓜子,点头道:“你开心就好。”

青衣小童的憧憬笑脸一下子垮下去,长吁短叹地坐在陈平安身边,跟粉裙女童一左一右,像是两尊小门神。只是他觉得新年第一天没有开一个好头,有些晦气,所以掏出一颗普通蛇胆石,嘎嘣嘎嘣咬着吃起来,只能自己给自己讨一个好彩头了。

就在这个时候,陈平安突然从袖子里拿出两只精美小袋子,是自家骑龙巷压岁铺子售卖的年货之一,递给他们俩,打趣道:“都拿着,本老爷给你们的压岁钱。”

青衣小童没觉得会有什么惊喜,结果一打开,眼珠子瞪得不能再圆了——竟然是一颗品相绝佳的蛇胆石,色彩绚烂如晚霞。粉裙女童手上那颗也是极好的蛇胆石。

青衣小童当时瞧得清清楚楚,除去八九十颗普通蛇胆石,陈平安回到这栋祖宅后,当时包裹里还剩下十一颗价值连城的蛇胆石,然后一下子就给了他们一人两颗,这就没了四颗,如今又掏出来两颗,岂不是哗啦啦一下子半数没了?陈平安你真当自己是广结善缘的散财童子啊?

虽然死死攥紧手中蛇胆石,青衣小童实在忍不住开口提醒道:“老爷,你这么送东西,攒不出一份丰厚家底的,以后娶媳妇咋办?”

粉裙女童双手捧着“压岁钱”,低着头沉默不语,粉嫩白皙的小脸蛋上,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青衣小童扭扭捏捏,实在是不吐不快,问道:“老爷,你就不怕我吃了这三颗蛇胆石,修为暴涨,结果老爷你这辈子都赶不上我?”

陈平安反问道:“如果你有个朋友,他过得好,你会不会高兴?”

青衣小童点头道:“当然高兴,我这辈子结交朋友兄弟,都不是嘴上说说的那种。”

陈平安又问道:“那如果你的朋友过得比你好很多,你会不会高兴?”

青衣小童有些犹豫。

陈平安嗑着瓜子,笑道:“我会更高兴。”

青衣小童在这一刻有些神色恍惚,突然觉得自己混了几百年的那个江湖,似乎跟陈平安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是自己的江湖太深,还是陈平安的江湖太浅?

陈平安说过了之后就没多想什么,本就是随口一聊而已。倒是青衣小童一直闷闷不乐,粉裙女童收了石头后,也有些沉默。

陈平安有些后悔,难道这笔压岁钱送错了?或者应该晚一点送出手?愁啊。

就在这条泥瓶巷,走了宋集薪和稚圭、顾璨和他娘亲后,却多出一户新人家,在年前就主动拿出了一份祖上的房契,跑去交给龙泉县衙。衙门还想仔细勘验一番,因为如今小镇寸土寸金,外边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挤进来,即便无法购置房舍,都愿意在这儿租房住下,所以县衙户房就想着一定要慎重,千万别给奸猾之辈钻了空子。但是很快,从龙泉县第一任县令升为龙泉郡首任太守的吴鸢亲自杀到县衙,全盘接手此事。很快,泥瓶巷就多出了一个名叫曹峻的年轻人,祖辈从此地搬迁出去,如今回乡打拼。

曹峻深居简出,几乎从不露面,街坊邻居对此颇为好奇。由于开山建府一事,小镇当地百姓多有参与,而且出自县衙、郡府的一份份条例公示,对于世上有神仙一事,龙泉百姓已经不得不相信。一开始也猜测容貌俊美、异于凡人的曹峻会不会是仙人之一,只是回头一想,住在泥瓶巷的神仙?未免太不值钱了些。

今天泥瓶巷来了两个陌生人:一个手缠绿色丝绳的老者和一个身后横放长剑的年轻人。两人一起走向泥瓶巷,从顾璨家宅子那边走入,途经宋集薪和陈平安两家的院子,院墙低矮,老人瞥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笑意有些玩味。

粉裙女童有些懵懂,没当回事。青衣小童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在心中默念:不会又是某个老神仙大妖怪吧?

年轻剑客笑着伸手打招呼:“陈平安,咱们又见面了。”

陈平安站起身打开院门,笑问道:“是来我们这儿跟人拜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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