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秋芦客栈

第28章 秋芦客栈

陈平安返回牛皮帐篷那边,顿时有些头大,因为队伍中多出了一张陌生面孔。

她一袭白裙,肌肤胜雪,嘴唇乌青,气质幽幽,不似活人。

女子坐在篝火旁,正在跟林守一下棋。而那尊面容模糊的阴神就盘腿坐在一旁,盯着棋盘上的局势。

李宝瓶也蹲在一旁,小姑娘可没有观棋不语的觉悟,不管是林守一还是陌生女子,谁落子她都要点评一二。唯独于禄守着那辆马车,没有靠近篝火。

陈平安有些发愣,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槐快步跑到陈平安身边,小声道:“这个姐姐很光明磊落的,一见面就坦白自己是来自山顶青娘娘庙的鬼魅,因为生前最喜欢下棋,加上现在小庙那边聚集了一大堆探幽寻奇、饮酒作乐的文人雅士,她被吵得心烦意乱,就往山下散步,刚好看到林守一在那里复盘,就忍不住想要对弈一局,她愿意拿出一部孤本棋谱赠送给林守一作为酬谢。阴神前辈一番盘问之后,觉得问题不大,就答应她了。”

陈平安下棋没有悟性,加上因为怕出错,下得慢,所以林守一有了谢谢和于禄两个棋友之后,就不爱找陈平安手谈了。陈平安清楚自己不是下棋的料,也就不去精深研习了。倒是林守一,经常在休息的时候独自打谱,枯寂得像是得道高僧,一看就是家学熏陶出来的。

陈平安走到篝火旁,没有靠近棋局,添了一把柴火。正在对局的林守一也抬起头望向陈平安,冷峻少年的脸上带着些歉意。毕竟跟随他们一起远游的阴神在楚夫人那场风波之后跟他们详细解释过,不被朝廷纳入山河谱牒的各路香火神灵,修为再高、口碑再好,都只能被划入鬼魅阴物一类,比他这种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女鬼下棋极为入神忘我,双指捻住一枚黑子,抵住下巴,眉头紧皱。

显而易见,女鬼的棋力不会太高,要不然不至于被林守一稳占上风。

陈平安独自坐在距离篝火稍远的地方,偷偷瞥了眼阴神,后者微笑点头,示意不用担心,这个女鬼掀不起风波。陈平安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尊阴神本该在大骊野夫关外就会跟他们分别,然后原路返回龙泉县城。但是他临时改变主意,说再送一送,不为杨老头的命令吩咐,只为一点私心。

陈平安不明就里,看阴神的态度十分坚决,就答应了下来。

陈平安又开始练习剑炉。等到他再次睁开眼,发现阴神就坐在身边,背对着下棋观棋的那些人和鬼,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问道:“有事吗?”

阴物“嗯”了一声,缓缓道:“我马上就要回去了,先跟你道个别。”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阴物突然又喊了他一声,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猛然瞪大眼睛,看到一张略微熟悉的脸庞。

露出一张真实脸庞的阴神赶紧伸出手指做了噤声的手势,很快就又恢复之前容貌模糊晃荡的古怪景象。阴神以秘术在少年心湖响起心声,柔声道:“小平安,谢谢你这么多年帮我照看着小璨,还将那条泥鳅送给了小璨,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真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把这条命交给你,但是我做不到……”

陈平安眼眶有些泛红,然后咧嘴笑起来。

心善的少年由衷为顾璨感到高兴。可怎么也忍不住,他自己有些伤心。

阴神伸出拳头,作势捶了心口一下,笑道:“陈平安,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你会走到最高最远的地方!”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这尊阴神的身影已经悄然逝去。

这一年,陈平安十四岁,崔东山十五岁,林守一十二岁,李宝瓶九岁,李槐七岁,于禄十四岁,谢谢十三岁。

谢谢回到篝火旁,林守一和青娘娘正在收官,她只略瞥了眼棋局便伸手靠近篝火烤火。

陈平安劈砍出一截截树枝,搭建好三顶简陋帐篷,来到李宝瓶身边,小姑娘便打着哈欠跑去睡觉。除此之外,李槐和林守一共用一顶帐篷,谢谢也有独属于她的帐篷,于禄往往睡在马车车夫那个位置,毯子半铺半裹就能对付一夜。当然,队伍在绝大多数时候都能顺利找到住处,或是客栈旅舍,或是山林之间的道观寺庙。

曾经在一个风雨夜,借着依稀灯火,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户富贵人家,主人竟然是黄庭国的前任户部侍郎。建造别业隐居山林的古稀老人颇为好客,看到李宝瓶这些负笈游学的小读书人大为开怀,哪怕知晓他们来自可谓半个敌国的大骊,依然热情款待。对于饮食,老人更是恪守圣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教诲,让陈平安这帮小地方的土鳖大开眼界。之后大家相处下来,老人好像与李宝瓶和于禄格外投缘,知道李宝瓶喜欢阅读游记之后,不但赠送了几本书楼私藏游记,还一定要亲自带着他们去往一处风景名胜。那是当地极为著名的一条江畔大崖,崖面平整如镜,上有不知存世多少年的古老摩崖石刻,所刻字体从未见于经传,晦涩难懂,历史上无数文人骚客来此瞻仰奇景。石刻拓片在黄庭国和其上国大隋王朝流传极广,但仍然没有人研究出那些文字的真正寓意。

崔东山当时只是远远瞥了眼石崖,就说那是雷部天君亲手刻就,天帝申饬蛟龙之辞。老人哈哈大笑,显然不信。历朝历代的诸子先贤,那么用心去钻研也不敢妄下定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随口言语,黄庭国的老侍郎不当回事,也是情理之中。

离开老侍郎的别业宅邸后,每次陈平安在荒郊野外用土灶捣鼓出来吃食,就会发现众人的眼神不太对劲,尤其是李宝瓶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来了一句:“小师叔,你做的东西很好吃,真的,不比那个老侍郎家的饭菜差!”

李槐也有些犯困,跟林守一打声招呼就先去帐篷睡了。林守一并无睡意,与那位青娘娘继续在棋盘上争输赢。之后,林守一跟陈平安说要陪同青娘娘去趟山巅小庙取回那本藏于小庙夹壁当中的珍贵棋谱。大概是怕陈平安担心,少年笑着解释说青娘娘本想独自往返一趟,是他主动要求一起前去。

陈平安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让林守一自己夜路注意安全。

大概是山上独有的规矩,青娘娘双脚不着地,飘荡缓行,并且身前出现了一点绿莹莹的鬼火荧光点亮四周。她一边走一边与林守一相谈甚欢,故而这一幕非但不让人觉得惊惧,反而有几分李宝瓶那本山水游记上所谓“秉烛夜游,乘兴往来”的风流诗意。

谢谢离开后,崔东山孤零零地站在高枝上。大山之中偶有夜鸮声响起,凄厉瘆人。这种鸟被黄庭国百姓称为“流离鸟”,是不祥的征兆,往往与“报丧”“噩耗”联系在一起。

一道黑烟穿过树林,飞掠到白衣少年身旁,悬空静止。

崔东山收回一团乱麻的思绪,开口道:“要走了?”

阴神点头道:“杨老头赏赐下来的那些护身符,确实能够防御阳气罡风和城池关隘带来的魂魄损伤,不过以大骊野夫关为终点,来回一趟,刚好用完。我私自护送到横山其实已经很勉强了,说不定到了绣江和宛平县城一带,就要开始难熬起来。”

阴神的面容如湖水涟漪,如灯火摇曳,不停变换,模糊不清。他感慨道:“虽然不知道杨老头跟您做了什么买卖,但是我希望到达大隋那座书院之前,国师大人能够跟陈平安他们善始善终。”

崔东山在阴神这儿还算客气:“我尽力而为。”

阴神突然笑问道:“国师大人,信不信善恶有报?”

崔东山摇头道:“从来不信。你如果是想劝我积德行善,那我也反过来劝你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其担心我会不会护住你家恩人陈平安,还不如担心自己妻儿在你看顾不到的远方,能否不被书简湖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当作两颗棋子肆意摆布。”

阴神叹息一声,无奈道:“人力尚且有穷尽之时,何况是我这种天地憎恶的阴物。”

崔东山笑道:“大道无绝路,不过是难易之别。聚阴为鬼,聚阳为神,跟是不是人没关系,你如今又不是没有封神的机会,那些山泽精怪的修行之路才是真正坎坷。”

阴神沙哑笑道:“确实如此。”之后沉默许久,始终没有离开的意思。

崔东山问道:“怎么,还有话说?我知道除了报恩,你本身也很看好陈平安。但你肯定不清楚,我一开始就这么认为了,比谁都更早一些,只是这其中涉及大道内幕,不好跟你细说。你只需要知道,我当初虽然身在大骊京城,可在陈平安身上投注的视线和关心,不比杨老头少。”

阴神摇头笑道:“与此无关。”

崔东山皱眉道:“我现在心情不太好,有屁快放。”

阴神不以为意,缓缓道:“先生的事功之说,利国利民,我很钦佩。儒家内部虽有非议,贬多于褒,可我生前便坚信千百年后如何,那只能是后世子孙自求多福的事情,都不如当下以学问泽被苍生,获得太平盛世来得重要。”

崔东山有些讶异,挑了挑眉头,忍不住转头问道:“不承想你还支持我的学问?”

阴神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竟是学那儒家晚辈门生面对先贤夫子之时,毕恭毕敬作揖行礼,低头朗声道:“顾某这一拜,不拜什么大骊国师,敬先生崔瀺不只做那束之高阁的道德文章。”

一直到那尊阴神早已神游数百里之外,崔东山才缓缓回过神,脸上悲欣交集。

最后他向前走出一步,脚下树枝弯曲弧度更大,双手猛然抖袖,负于身后,再无半点颓然神色。

少年有振衣千仞岗之浩然气势。

林守一返回之时,脸色铁青,手中攥着一部泛黄古书,坐在篝火旁。

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林守一咬牙切齿道:“一群斯文败类!这些出身黄庭国士族的读书人,在小庙内聚会酗酒也就罢了,竟然还做出那等无礼行径!厚颜无耻,斯文扫地!如果换成我是青娘娘,早就将这群恶心人的家伙打出山去了!”

陈平安问道:“不管发生了什么,青娘娘她自己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林守一点了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你就入乡随俗。”

林守一抬起头,有些疑惑不解。但当他看到那张微黑的熟悉脸庞时,没来由地心静了下来,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明白了。”

一旦露宿荒郊野岭,守夜一事必不可缺。在红烛镇枕头驿之前,是陈平安守前夜,朱河身为五境武夫,体魄雄健,更能熬夜,便负责守后夜。如今朱河离去,就变成了林守一守前夜,陈平安守后夜,尽量让篝火不熄,防止意外发生。

瓷器烧窑,盯着窑火是比天还大的事情,陈平安做了那么多年窑工学徒,虽然被姚老头视为天赋不行,不愿传授压箱底的烧瓷手艺,可对于比拼耐心毅力的守夜,他实在是太占优势了。且还能趁守夜的工夫,练习《撼山谱》走桩立桩,偶尔还能编织草鞋,或是掏出小巧的斩龙台,帮李宝瓶磨砺那把狭刀祥符。

随着剑炉立桩的渐入佳境,尤其是体内那条气机火龙最终选定了两座气府作为栖息之地,每当陈平安双指掐诀如剑炉之际,心神随着一次次呼吸吐纳缓缓沉浸,整个人就会陷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虽然今年春寒延续极长,暑气迟迟不来,可陈平安每次守后半夜,哪怕篝火不小心熄灭,依旧不会感到什么湿气寒意。每次收起剑炉,起身以走桩舒展筋骨,整副身躯暖洋洋的,白天赶路不见丝毫疲态。

今夜陈平安继续盘腿坐在篝火旁,勤练剑炉,体内那股气息很快就沿着丹田处的气府,像是逆流而上的鲤鱼,一点点奔向龙门。然后在剑气离去的那座窍穴稍作停留,如羁旅之人在驿站旅舍下榻休憩,又如登山之人在半腰换气,之后就会一鼓作气,继续冲刺,绕至后颈,最后直冲眉心。

陈平安睁开眼后,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轻轻蹦跳了几下,快速转头望去,看到于禄走下马车,缓缓走来,怀里捧着一些谈不上如何干燥的树枝,蹲在篝火旁,学着陈平安搭建“火炉”,小心翼翼添加着柴火,火势很快就大起来。

于禄伸手靠近火堆,轻轻搓着手,转头笑道:“陈平安,我以后能参与守夜吗?你要修行这拳法立桩,最好不要分心。我身体其实还可以,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所以你如果愿意相信我的话,可以把天亮前的两个时辰交给我。”

陈平安摇头道:“于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暂时还不需要你来守夜。”

于禄知道陈平安的言下之意,是还不放心把所有人的安危系挂在他身上。他没有恼羞成怒,点头道:“有需要的时候,可以吩咐我,我也想为大家做点什么,否则心里过意不去。”

陈平安看着那张火光映照下的脸庞,棱角分明,眼神明亮,能够让人清晰感受到他的善意。陈平安笑道:“好的。”

于禄随口道:“按照时间,如今算是已经入夏了,不过这气候却还是暮春的样子。”

陈平安附和道:“今年是有些怪。”

于禄闲聊几句后便起身告辞,陈平安目送他离去。

按照林守一私下的说法,于禄下棋,看似杀力不大,从无神来之笔,实则比起大开大合、血溅四方的谢谢,更厉害。

陈平安早就发现,于禄做事情极为细心,滴水不漏。林守一也说,于禄做事,简直比最老到熟练的衙署老胥吏还要来得稳当。

陈平安对此深有体会。比如,只是看陈平安编过一两次草鞋,于禄很快就能自己编了,还编得有模有样。又比如,每当陈平安钓鱼的时候,于禄就会站在一旁,默默看着陈平安在什么时辰、什么水段下钩,如何抛竿如何起竿,钓着了大鱼又该如何遛鱼,如何在大鱼第一次见光的时候小心摆头脱钩,等等。之后有一次,陈平安有事要去忙别的,于禄就问能否让他试试看。从陈平安手里接过鱼竿后,从未有垂钓经验的于禄,鱼获竟然还不错。

对于这一切,陈平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觉得这个连姓名都不知真假的高大少年如果是个好人,一定会很好;万一是坏人,那实在无法想象。

一夜无事。

除了陈平安身边渐小的篝火,远处车厢内,早早点燃起一盏灯火,亮了一宿,不知崔东山在翻看什么书籍,如此入迷。

天蒙蒙亮,陈平安开始屏气凝神,来到这座横山半腰的视野最开阔处,伴随着旭日东升,开始打拳。李宝瓶和林守一陆续加入其中,唯独没个定性的李槐打了一会儿就跑开了,于禄和谢谢对此见怪不怪。崔东山掀起帘子,站在马车上,看着他们一板一眼地打拳,开始的时候会嗤之以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位少年国师却越来越专注。

一行人吃过了早餐,开始沿着山路往山顶走去,路过那座载入地方县志的青娘娘庙。庙里那棵与小庙相依为命的老柏,若是只看绿荫大小,不谈机缘深浅,已经能够媲美骊珠洞天的那棵槐树。

林守一本以为陈平安会继续赶路,但是没想到陈平安去庙里看了看,然后把他和李宝瓶、李槐都喊进去。原来小庙内遍地狼藉,酒气冲天,那尊立于神龛的泥塑像,李槐扬起脑袋怎么看都不像昨夜与林守一下棋的女鬼。林守一这一路行来,与那尊阴神打交道最多,知晓许多内幕,便解释给李槐听,说许多地方的老百姓感恩于庇佑一方的显灵神祇,立像祭祀,享受香火的那尊金身往往失真,与真实容貌甚至可能毫不相似,但这不会影响到供奉神灵的香火。

了小半个时辰将小庙内清扫整洁,陈平安他们才继续动身。离去之前,林守一独自站在神坛脚下,向这位赠送给自己一部孤本棋谱的青娘娘拱手拜别。

与此同时,崔东山带着于禄跨过门槛。他环顾四周,然后走到神坛前,看了眼积满灰烬的小香炉。那是个质地普通的铜炉,可能是经过了数百年悠久岁月的沉淀,铜炉表面光亮熠熠。炉内烧到末梢的香火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由此可见此处小庙虽然不曾纳入黄庭国山河谱牒,已经称得上香火鼎盛了。

崔东山突然开口道:“于禄,遇庙逢祠,就拜一拜,这是与山水结缘的善事。”

于禄虽然不解缘由,仍是象征性地低头弯腰拜了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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