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山水少年

第27章 山水少年

人生河流里的一场萍水相逢,往往各自打个旋儿,就会分别。

玄谷子一路沉默,这让小姑娘酒儿反而有些不习惯。

跛脚少年虽然不愿,犹豫纠结之后,仍是主动将蛇胆石递给脾气恶劣的师父。

玄谷子接过,握在手心细细摩挲片刻,破天荒地还给少年:“自己收着吧。”

跛脚少年一头雾水,望向酒儿。后者也悄悄摇头,表示自己猜不透师父的心思。

玄谷子轻声道:“小跛子,这是你的缘分,师父拿不走的,真拿了,反而不是好事。你以为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为何要寄信回龙泉县城?贫道估计如果到了那什么压岁铺子草头铺子,是为师而不是你亲手拿出石子的话,咱们在那边的日子就不好过喽。虽说未必会遭人刁难,但是肯定别想顺顺当当站稳脚跟,更别提找到一座山头,去寄人篱下修行了。”

跛脚少年“哦”了一声。他就不是一个有弯弯肠子的人,不擅长想这些问题。

玄谷子揉了揉酒儿的脑袋:“你们两个,福气真不错。”

酒儿比起哥哥,心思更加细腻,问道:“师父,小姐姐他们一行人,身世是不是不一般啊?”

玄谷子点头道:“那个龙泉县,本是大骊王朝上空的骊珠洞天破碎后落地生根而成,之前有儒家圣人齐静春坐镇一甲子,如今这些孩子背着书箱,一个比一个聪明,说是去大隋书院远游,那么你说,他们会是谁的学生?”

酒儿有些羡慕:“儒家圣人的学生,真厉害。”

玄谷子嗤笑道:“要不然那风雪庙剑仙魏晋破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前来相救?再说了,这些孩子身边有一尊阴神担任扈从,竟然能够威胁到那个凶狠女鬼的山根水源。这些孩子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他随即感慨,“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

酒儿有些后知后觉,好奇问道:“既然师父晓得他们有高手保护,那为啥要多此一举,告诉他们三枝山厉鬼的情形?他们根本就不用担心啊。”

玄谷子习惯性伸手掐了掐酒儿的脸颊,笑道:“蠢丫头,这叫惠而不费。一颗铜钱不就能当回好人,为啥不做?”

酒儿怯生生道:“可如果人家看穿师父的心思,师父不就是画蛇添足啦?”

玄谷子哑然,摇头叹息,最后拍了拍酒儿的脑袋:“师父以后要对你们两个好一点。师父这么多年,经常嫌弃你们两个出身不好,来路不正,总想着哪天能捡个天大的漏,在路边随手捡个天资卓绝的弟子,不料回头看来,倒是师父灯下黑了。”

酒儿有些害怕,这样的师父太陌生了。她脸色微白:“师父,您是不是鬼上身了?酒儿都不认识了。”

玄谷子哈哈大笑,突然低声道:“酒儿啊,之前师父答应一年之内不收符泉,现在跟你商量商量,从一年改为半年,如何?你看啊,师父这趟降妖除魔,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被那女鬼狠狠打了一顿不说,不但幡子上少了四个字,还送出去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你们做徒弟的,就不知道心疼心疼师父,孝敬一二?”

酒儿如释重负,这才是她熟悉的师父。于是她干脆利落道:“半年就半年!”

跛脚少年仔细收好那颗蛇胆石,闷闷道:“石头已经是我的了。”

玄谷子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道:“狗改不了吃屎!”

酒儿一手捂嘴偷着笑,跛脚少年也跟着笑起来。

人迹罕至处,那尊阴神露出真身,不过依然面容模糊,黑烟缭绕身躯,阴气森森。他沙哑开口:“没能护住你们,还害得你们被掳去女鬼府邸,对不住了。”

陈平安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人,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尽力就好。”

阴神笑容惨淡:“不管怎么说,这次我难辞其咎。尤其是因为我贪图个人修行才连累你们沦落到这般田地,我实在是良心难安。如果你们出了事情,我哪怕事后打烂了此处的山根水源,与那女鬼同归于尽,也没有任何意义。”

李宝瓶笑道:“小时候,我大哥喜欢给我讲一些古怪事,有一次讲到一个城隍爷的故事,说考量阴德的方式不太一样,我记得很清楚,叫‘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人力有穷时,尽力又尽心了,就不用太愧疚。要不然,做人累,做鬼也累。”

阴神无言以对,被一个小姑娘传授道理,哪怕她之前展现出了君子气象,可总归是有些别扭。

李宝瓶又陷入自己的世界中去,有些懊恼,以拳头捶掌心:“大哥总说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当时只当有趣的故事来听,早知道我该更用心一些的。”

陈平安欲言又止。

阴神望向陈平安,笑道:“我们能不能单独谈一下?”

陈平安点头,让林守一三人先行。

阴神等到林守一他们前行出去约莫半里路,开口道:“我是药铺杨老头安排来保护李槐的。”

陈平安挠挠头:“我还以为你是来保护宝瓶或是林守一的。”

阴神笑道:“李槐他爹李二差点打死藩王宋长镜,很厉害的。曾经有一次,李二找到杨老头,说他媳妇给人欺负了,他要出山找那户人家的老祖宗算账,一定要离开骊珠洞天,杨老头犟不过,只好答应了。结果听说后来,东宝瓶洲有一座底蕴不俗的仙家山门硬生生让李二用拳头拆掉了祖师堂,而且还是一路从山脚打到山顶。”

陈平安张大嘴巴。不都说李二是小镇西边最没出息的男人吗?甚至连他儿子李槐也从来都这么认为啊。

他疑惑问道:“为什么李二不告诉李槐?”

阴神提及李二后,心情似乎好转许多:“李二的性子很轴的,要不然也不会娶了李槐的娘亲做媳妇。”

陈平安开怀笑道:“那以后知道了真相,李槐可得乐坏了。”

阴神问道:“你不打算告诉李槐这个?在枕头驿,你就直截了当告诉宝瓶真相了,哪怕阿良劝你不要急着告诉她。”

陈平安向前缓缓而行:“有关我自己的事情,我觉得是对的,当然可以自己做决定。可李槐他爹既然不愿意告诉自己儿子,我一个外人,凭什么告诉李槐真相?难道就因为我觉得这样李槐会开心一点?这样不好。”

阴神点点头,心想难怪李二当年不看好那些个天之骄子,反而更看重这个泥瓶巷少年一些,甚至为此不惜破坏规矩,想要把那尾金色鲤鱼连同龙王篓一起送给陈平安。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因为我眼力很好,当时又担心你是坏人,所以我记得很清楚,阴神前辈你第一次露面的时候,第一眼看的是我,然后才去看李槐,这是为什么?只是无心之举吗?如果不愿意回答,阴神前辈可以当我没问。”

阴神如果还是活人的话,一定要口干舌燥、如坐针毡了。他当初哪里想到陈平安会如此心细如发,当时自己的视线一闪而逝,隐藏得不算浅了。

不过一想到这一路陈平安的表现,阴神就又释然了。大概这也是陈平安能够服众的原因所在。哪怕林守一如今已经跻身下五境,成为真正的山上神仙,李宝瓶还是不会听他的。李槐也一样。至于阴神自己,恐怕一样不会例外。林守一在他眼中,终究还只是一个极其聪明、资质很好的少年晚辈而已。

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泥瓶巷少年身上有一种能让人感到“心安理得”和“天经地义”的气质。他说这件事不对,队伍里其他人会觉得那就是不对了;他说这件事可行,那就可以做。

但是更奇怪的地方,在于他从来没有刻意炫耀过自己的任何长处。恰恰相反,他会向称呼自己为小师叔的小姑娘虚心请教识字和读书。他甚至从来没有把李槐当作不懂事的孩子,也愿意跟林守一待在一起聊天,听后者说外边天地的事情。

阴神最后笑道:“我先不回答这个问题,总之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害你。”

陈平安小跑向前,扭头笑道:“我如果不相信前辈,这个问题就不会问了啊。”

阴神缓缓逝去身影,叹了口气。跟着这帮孩子一起远游,心真累。

其实那个心性糟糕的婢女朱鹿,搁在山下王朝的一般门阀,也算不容小觑的天才了,只可惜在这支队伍里,从头到尾,都被直接甩开了十万八千里,竟是方方面面,一个也比不过。

一路行程,先是龙须河和铁符江,之后又是绣江、冲澹江,水要多于山。可接下来一天半行程,像是“水运”都给用光了,竟是连条山涧溪水都难找。其实水也有,但是都是一些无法饮用的死水坑子。沿途更多的还是病恹恹的柳树秧子,不高也不茂,还多歪斜。一路上飞虫四起,让人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李槐有些害怕,因为那个乌鸦嘴的目盲老道人说了,他们很快就要经过一个名叫三枝山的鬼地方,那里有厉鬼,还有什么阴尸当那厉鬼的小喽啰。

一想到这个,李槐就郁闷。自己的彩绘木偶和泥人儿个头都太小了,哪怕活过来,估计打架的本事还是够呛。何况那位白衣剑仙赠送的五个泥人儿他怎么捂都活不过来。剑仙该不会是骗子吧?心底不愿意给好东西,又放不下剑仙的架子,所以就故意画了张大饼给他?

黄昏中,陈平安停下来搭灶烧饭。李槐熟门熟路地跑去拾取回一大捧干枯树枝,然后蹲在一旁,向陈平安告状:“陈平安,我觉得风雪庙魏晋没阿良好。”

陈平安没搭理他。

李槐从自己书箱里拎出彩绘木偶和一个泥人儿,用木偶狠狠欺负那个持剑的小泥人儿,再让后者摆出跪地求饶的姿势,嘴里喊着:“女鬼大人,饶命饶命,我魏晋知道错啦……”

陈平安哭笑不得,只好解释道:“魏晋是个很好的人。”

李槐翻了个白眼,双手乱动,继续让彩绘木偶蹂躏泥人儿。

林守一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正在翻看那幅《搜山图》。这图本是玄谷子赠予陈平安的,如今又被陈平安转赠给了他。他抬头对陈平安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魏晋好像看不起你,或者说,最不看好你。”

正在默默收拾小书箱的李宝瓶大怒:“还有这种事情?”

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缓缓点燃柴火堆后,陈平安蹲着准备煮饭:“看不起我,跟他是不是好人,有什么关系?”

李槐一脸震惊:“陈平安,你咋想的?看不起你的人,还能是很好的好人?肯定是没那么好的好人啊!”

陈平安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自顾自说道:“魏晋那么厉害的人,还被称为陆地剑仙,可是跟我们说话的时候还是和和气气的,愿意跟我们这些孩子摆事实讲道理。你以为所有山上的神仙都是这样的吗?不是的。我在离开小镇之前,就遇到过杀人只看自己心情、只讲自己道理的神仙,而且还不止一个。”

这些杀机四伏的往事,他也不愿多说,继续道:“要想让人看得起,得靠自己。庄稼活做得好,烧瓷拉坯拉得好,进山砍柴烧炭你力气最大,巷子与巷子之间为了争水打架,不怕挨揍,敢冲在前边,自然而然就会让人看得起。”陈平安看了眼他们,“这是在我们家乡。以后等宝瓶到了大隋书院,如果读书很厉害;还有林守一,年纪不大就成了练气士,当然能够让人看得起。至于你李槐……等年纪大一点再说,现在不用急。”

李槐急眼了:“陈平安你不着急,可我着急啊!”

陈平安问道:“每天早起跟我一起走桩练拳,你起得来?”

李槐毫不犹豫:“当然起不来!”

陈平安又问:“那教你剑炉立桩?”

李槐一脸嫌弃:“学那个做什么,我年纪这么小。”

陈平安无奈道:“现在知道自己年纪小了?那你一开始跟我急什么?”

李槐目瞪口呆,想了半天,还是没有答案。最后在大伙儿一起围坐吃饭的时候,李槐夹了块腌菜,一大口饭下肚后,问道:“你们说,世上有没有一蹴而就的捷径法门啊?比如今天练了明天就能变成神仙的本事。阿良说没有,早知道魏晋走之前,我该问问他有没有的,万一阿良没有他有呢?那我就发达了啊。如果真能那样,那么这次去大隋求学,我就能踩在一把飞剑上头,嗖嗖嗖,来来回回,比陈平安走桩还快,风一样!你们就跟在我屁股后头吃灰尘吧!”

李宝瓶板着脸问道:“谁吃灰尘?”

李槐咽了咽口水,望向林守一,然后默默转头望向陈平安,突然灵光乍现,从地上捡起那只彩绘木偶:“它吃!它如今可是我手底下的甲字号大将!没办法,个子最大,最漂亮,还是资历最老的功勋,随我李槐征战四方的日子最长嘛。之后那五个脏兮兮的小泥人儿,就只能排到乙丙丁戊己了。”

林守一笑问道:“那夹在那本《断水大崖》里的小东西呢?”

李槐摇头道:“它们?我不太喜欢。”

李宝瓶一语道破天机:“你是因为不喜欢读书吧,要看到它们,得先翻开书页。”

李槐一脸“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的表情。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远处那座略高的三枝山,问道:“过了三枝山,到了城镇的集市,你们想要买什么吗?”

李宝瓶雀跃道:“小师叔,我想买一些杂书。齐先生说,儒家之外的诸子百家都有各自的经典,不妨多看看,这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陈平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买一副棋,最便宜的就可以了。”

“李槐你呢?”

“给我钱,不买东西,行不行?我想攒下来。我娘亲教过我,兜里有钱万事不慌!”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呢?”

李槐嘿嘿笑道:“我这不是心存侥幸嘛,万一你陈平安良心发现呢?”

陈平安呵呵一笑。

李槐顿时笑脸僵硬,赶紧转移话题:“那老道人不是让我们不要天黑走三枝山吗?”

林守一摇头道:“我跟陈平安还有阴神前辈商量过了,如果我们夜间赶路,那厉鬼出来伤人,就将其镇压。一开始阴神前辈会袖手旁观,先让我出手,尝试着以符箓和雷法退敌,主要是让我历练一二;如果厉鬼躲着不出来,就算了,我们继续赶路就是。”

夜幕降临,一行人缓缓登山。三枝山不高,且山势平缓,山坡很大。山上有大片无后人添土的乱葬岗,当然更多还是有子孙祭奠的坟墓,收拾得干干净净。坟头竖碑,碑上有字,碑前散落着一些没有全部烧尽的纸钱。

不到一个时辰就翻过了三枝山,除了夜风微冷,没有任何奇怪之处。

林守一有些遗憾,不过也不会强求什么。

在那之后,去往大骊边境野夫关的行程,更加顺风顺水。

经过小镇集市时,李宝瓶买了五六本杂书,有山水游记,有佛道经典,有文人笔记。

林守一买了一副棋,教了陈平安规则之后,只要有空就经常对弈,因为李宝瓶坐不住,恨不得一口气在棋盘上丢下七八颗棋子,还总嫌弃林守一下棋太慢了。至于李槐,那纯粹就是懒得动脑筋。不过跟林守一下棋最多的,竟然是那尊阴神。

李槐大概是颇有些懊恼在红烛镇了将近十两银子买一本破书,所以这次什么都没有买。

虽然陈平安有点想练剑,但是除了偶尔拿出背篓里那把槐木剑,并没有真正开始练。在他看来,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练好拳!等到什么时候觉得可以分心做事了,再来练剑。

阿良说过,十八停本就是许多剑修历尽千辛万苦琢磨出来的东西,勤练十八停,就当是给将来练剑打好基础。陈平安这么一想,就觉得干劲十足,浑身都是力气。

一有闲暇,或是在山巅大树枝干上,或是在临水大崖的边缘,有少年双手掐诀,独自立桩,对着山水默默修行。

有山时看山,有水时听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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