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站在门外,腰间系着那支竹笛。
离开横山地界之后,队伍来到黄庭国一座郡城。陈平安几人好在之前就见识过野夫关的雄伟风貌,加上三江汇流的红烛镇也足够繁华,如今对于外方天地的高城大镇已经有些心理准备。不过李槐仍是有些束手束脚,就连经常拿在手上的彩绘木偶也偷偷藏回了小书箱内。
陈平安等人的户牒记录是大骊王朝龙泉县,入城手续办理得尤为顺畅快速。
黄庭国的上国虽然是大隋高氏而非大骊宋氏,但是随着大骊吞并掉整个一洲北部的广袤疆土,南下之势已成定局,黄庭国这些年对于外出游学的大骊文士一向优待,只差没有当成过路的活菩萨供奉起来了,毕竟说不定哪天,黄庭国这一国之地就变成了大骊王朝的一州之地。
卢氏王朝作为昔年东宝瓶洲北方疆域的霸主,如今不但山河破碎,就连皇室宗亲也被一律贬为刑徒贱民,鲜血淋漓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陈平安在入城之前就仔细问过了当地百姓,城内外有什么风景名胜。因为陈平安希望李宝瓶他们这趟负笈游学,在确保人身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多看一些名山大川、道观寺庙和古城遗址,而不是走马观,以至于最后到了大隋书院,什么都没有看过,只有风餐露宿和匆忙赶路。
像这次入城,陈平安就要带领他们去游历那座被誉为黄庭国最古老的城隍庙,那里的壁画绘有十八层地狱的场景,传言能够让人仿佛身临其境,极其著名。
一行人问过了路,沿着一条宽阔大街往那座城隍庙走去。
后方突然喧闹起来,陈平安转头望去,有些震惊,看到了一幅在大骊国境内绝不可能出现的新奇画面:只见有一伙器宇轩昂的年轻男女,人人衣衫飘逸,在一名白发老人的带领下大摇大摆地穿街过市,其中竟然有人以巨大黑虎为坐骑,有人身后跟随两丈余长的赤红大蛇,还有人背负着一张巨大牛角弓。
街道上的人迅速向两旁躲避,有些不知轻重的孩童更是直接被父母半牵手半拖曳带离街道,躲入两侧店铺。那条并无主人刻意约束的赤红大蛇摇头晃尾,在首尾两处还披覆有猩红甲胄,衬托得这头山上仙人豢养的灵宠愈发不可一世。它并非在一条直线上前进,时不时就会游弋向铺子附近,偶尔停下身形,头颅昂扬,对着瑟瑟发抖的郡城百姓耀武扬威。其中有胆小稚童在大蛇近在咫尺的凝视下号啕大哭,吓得他爹娘赶紧捂住他嘴巴。
大蛇继续前行,只是蓦然一个甩尾,砸在那个原本已经松了一口气的父亲脸上。男子整个人在空中旋转了几圈,重重坠地,呕出一口鲜血后,挣扎着起身,带着脸色雪白的妻儿一起仓皇逃走。
站在远处的陈平安看到四周路人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战战兢兢,有的啧啧称奇,唯独没有人觉得那畜生的伤人行径有何不妥。
林守一捏着袖中符箓,站在陈平安身旁,李宝瓶和李槐站得靠近店铺。
崔东山乘坐的马车在于禄的驾驭下同样偏离原先道路,停在靠近路边的地方。
那一行黄庭国山下百姓眼中的山上仙师们很快就来到陈平安这一行人身边,那名白发老人嘴唇微动,之后所有年轻人便齐齐望过来,眼神有挑衅有好奇,不一而同。不过那条红蛇的主人总算一声轻喝,将那条横行无忌的畜生喊到身边。
显而易见,负责此行下山历练的师门长辈方才已经提醒过他们,在山下遇到了同道中人的山上势力,不可太过蛮横无理。
老人与陈平安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还高人风范地微微一笑,向林守一点头致意。
双方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分开,井水不犯河水。
崔东山走出车厢,一脚踹开其实并未挡路的谢谢,跳下马车,用陈平安听得到的嗓音淡然道:“大骊之外,都是这样的。”
陈平安看到那伙人远离之后,才有佩刀的官府中人出来维持秩序,其实不过就是过个场露个脸而已。他问道:“官府不管吗?”
崔东山笑道:“要么不愿管,要么不敢管,要么恨不得为山上仙师们做点什么。”
陈平安转头望向李宝瓶和李槐,轻声道:“继续赶路。”
崔东山不再乘坐马车,夹在四人和那辆马车之间缓缓而行。
少年白衣,眉心朱砂,大袖飘摇,神仙丰姿。
临近城隍庙,街上多是来此烧香的善男信女。街道两旁有许多贩卖特色吃食和孩童玩物的摊子,陈平安给李宝瓶和李槐一人买了一串葫芦,然后两个孩子就开始比拼谁的更大。事实证明,李槐运气更好一些,然后李槐就开始欢快蹦跶,高高举起那串葫芦,绕着陈平安和林守一兜圈子飞奔。
李宝瓶默默吃着葫芦,然后悄悄伸出一条腿,李槐一不留神就给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手里的那串葫芦滚出去老远,所幸绿竹小书箱绑缚得还算结实。李槐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大哭起来,李宝瓶扬起脑袋,故意左右张望,被好气又好笑的陈平安打赏了一个重重的栗子。陈平安去把双脚乱晃的李槐搀扶起来,重新给他买了一串葫芦。李槐破涕为笑,接过干干净净的葫芦,又捡起那串沾满泥土的,一手一串,左右摇晃着,只是离李宝瓶远了一些。
李宝瓶翻白眼道:“幼稚!”
很奇怪,李槐好像不管怎么被李宝瓶欺负,都不曾记恨过这个同窗求学的小姑娘,甚至连生气都谈不上,最多就是受了委屈,自己伤心自己的。这一点,陈平安和林守一都想不明白,林守一只能解释为一物降一物,李槐就需要李宝瓶来收拾。
崔东山很早之前就脱离队伍,独自在一个杂物摊子前驻足不前。于禄想要停车等候,白衣少年并不领情,头也不抬,挥手让于禄跟上陈平安他们,他则左挑右选,有些嫌弃,就打算离开,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摊主是个神色惫懒的年轻人,对询问价格的客人爱答不理,所以生意愈发冷清,当下眼见着崔东山的富贵气态像是郡城内一等一的豪门子弟,立即变了脸色,慌慌张张从凳子上站起身,低头哈腰说这十数件老物件都是家里祖上留下来的传家宝,至少也该有两三百年的历史,只是如今家里遭逢大难,急需银子,否则他打死也不会拿出来卖。
年轻人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看那少年不管自己如何鼓动唇舌,就是不开口说话,索性一屁股坐回板凳。他哪有胆子强买强卖,郡城内那一撮豪门世族出身的老爷少爷,哪一个不是吐口唾沫就能淹死他的?更何况,听说那些人府上几乎年年都有山上的仙师出入,每次都要大开仪门,阵仗之大,比逢年过节还夸张,爆竹放得震天响,恨不得整座郡城的人都晓得他们家里迎进了神仙贵客。说不准,他的小摊上来的也是一位仙呢。
崔东山突然问道:“桌上物件打包一起,十两银子够不够?”
年轻人使劲摇头,哭丧着脸道:“这位公子,真不是我狮子大开口,这些宝贝真是我家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好东西。我家族谱上明明白白记载着,祖上做过后蜀吉庆朝的太子少师,这样的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哪怕一件卖个七八十两银子也不过分吧?”
年轻人满脸涨红,拿起一件半寸长的琉璃人,小心翼翼地递给崔东山,只可惜此物色泽暗淡,卖相不佳:“公子,您好好瞅瞅,这件琉璃美人,若是眼力好一些,连它的眉毛都能看清楚。还有那衣襟上的褶皱,称得上是纤毫毕现啊。退一万步说,这等稀罕的琉璃物品,哪怕琉璃本身的品质确实不高,卖个三四两银子不算昧良心吧?加上其他大大小小的宝贝,公子的十两开价委实是低了。公子您行行好,价格再提提?”
崔东山板着脸思量片刻:“那就十一两?”
年轻人差点被自己一口气憋死,呆若木鸡,痴痴看着这位满身神仙气的白衣少年,最后叹气道:“公子您就别逗我玩了。”
崔东山哈哈大笑,问道:“认识雪纹银吗?”
年轻人愣愣点头,苦笑道:“自然认得。小的父辈那一代也算阔绰发达的家门,这城隍庙大街隔壁街道有十数间铺子都曾是小人家的产业。”
崔东山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桌面上:“二十两大骊官银,折算成你们黄庭国的那种劣质银子,怎么都该有二十五两了,够不够包圆这一桌子破烂东西?”
年轻人从家里偷出这些家当,心理价位本就是二十两银子左右,一听崔东山此话,立即笑逐颜开,赶紧拿起那颗银锭,悄悄掂量一番。又唯恐少年反悔,藏好银锭后,两手扯起桌沿下的布角猛然一提,三两下就卷成了一个包裹,往崔东山身前一推,笑得合不拢嘴:“这位公子,都归您了。”
崔东山提着包裹打趣道:“要是卖给我假货,回头找你麻烦,让你一件一件吃进肚子里去。”
年轻人赔笑道:“小人是我们郡出了名的老实人,做生意从来童叟无欺,公子只管放一百个心,这笔买卖保证公子只赚不赔。”
崔东山追上陈平安等人,临近马车后,将包裹随手抛给谢谢,再来到陈平安身边,指着不远处城隍庙的醒目屋顶,介绍道:“这座黄庭国最大的城隍庙,相传在前朝西蜀末年统辖数州城隍,所以屋檐覆有绿色琉璃瓦,规格极高,一般城隍阁庙肯定不敢铺盖这种名贵瓦片。它原址并不在此处,改朝换代之后,洪氏掌国,才移建现址。其实这座城隍庙的原址是个不错的地方,有老水井,是一口灵泉,灵泉散发出来的灵气有助于修行。如今那处被黄庭国一座山门改造成了客栈,专门接待修行中人和朝野上下的富贵人家。这种地方,在山下俗世,可遇不可求。”
陈平安问道:“贵不贵?”
崔东山想了想:“对你来说,死贵死贵。”
陈平安瞥了眼身旁正在凝望城隍庙翘檐脊兽的林守一,轻声问道:“怎么个贵法?”
崔东山笑道:“一人一晚最少白银百两吧。最靠近那口水井的院落价格,估计会翻一番还不止。”
身为大骊国师的崔瀺当初掌握着王朝一部分谍报系统,专门针对大骊和周边国家的山上势力。像黄庭国这座郡城的大小内幕,城隍庙的变迁历史,属于必看的谍报内容之一。至于为何了解原址客栈的具体价格,只是他在闲暇之余权且用来解闷的消遣罢了,而且说不定入宫觐见皇帝陛下的时候,还能当作一个君臣对弈时的有趣谈资。
陈平安压低嗓音问道:“一枚金精铜钱换算成银子,有多少两?”
崔东山伸手指了指越来越近的城隍庙,不说话。
陈平安疑惑道:“什么意思?”
崔东山笑道:“我的意思就是——值这么大一座银山。”
陈平安微微张大嘴巴,看了眼占地广袤、建筑绵延的城隍庙,偷偷扶了扶自己身后的背篓——突然感觉有点沉啊。
崔东山将这个细节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在即将进入城隍庙之前,停步问道:“我能不能跟你借银子?”
崔东山好像一直在等陈平安这句话,双手拢在袖中,笑眯眯点头道:“当然可以啊,你可以把我看作是一个百宝童子,要钱有钱,要法宝有法宝,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要不到的。”
陈平安下定决心,缓缓道:“那我们今晚就住在那间客栈,之后不管住多长时间,一切开销暂时由你垫付,事后你报给我一个数目,利息你来定,将来回到龙泉县,我就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你。行不行?”
崔东山一只手抽出袖子,摆手道:“利息就算了,到时候还给我本钱就行。给人方便就是给自己方便嘛。”
正在此刻,李槐手里拎着半串葫芦,突然蹲下身,瞪大眼睛凝视着崔东山的靴子。原来其上站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蚂蚱,被李槐死死盯住后,原本想要顺着袍子向上攀缘的,立即僵硬不动了。
李槐看着这小玩意儿,好奇心大起,就要伸手去逮住它。银白色小蚂蚱受到惊吓,再不敢继续装死,立即动作灵敏地蹦跳起来,前爪钩住崔东山外袍的细密丝线,飞快奔跑,迅速来到崔东山腰间,最后一个弹跳,挂在袖口底下,微微晃荡。
崔东山笑脸如常,右手腕一拧,双指捏住蚂蚱,轻轻虚握于手心,往左袖口塞去。
更惊奇的一幕出现了,那只活蹦乱跳的雪白蚂蚱在他手心如冰雪消融,瞬间变成了一颗银锭,只是银锭竟然还会蠕蠕而动。
在袖中藏好银锭或者说蚂蚱,崔东山环顾四周。于禄和谢谢神色平淡,而陈平安这伙来自骊珠洞天的小土包子则一个比一个震惊。
崔东山显然不愿多说什么,转头对于禄说道:“你和谢谢去请一些香,等下我们进了城隍庙用得着。最好顺便买个香筒,样式素雅一点的,要不然香筒的钱我可不付。”
于禄带着谢谢离开,陈平安一语道破天机:“崔东山,这颗银锭是你先前购买那包物品的钱吧?它怎么变成蚂蚱跑回来了?”
崔东山一脸无辜:“我分明付过了钱,银货两清,可是银子自己长脚,非要跑回来找我,我也很为难啊。”
李槐还蹲在地上,一脸艳羡,啧啧道:“真是好东西啊,我要是有了这么一颗银锭,走遍天下都不怕。”
崔东山低头笑问道:“你喜欢?想不想要?这小家伙叫虫银,没什么用处,就是好玩。这种精怪诞生的缘由不得而知,反正许多王朝的大型银库一百年都未必能够出现一只虫银,而且就算出现了,都不大,变幻出来的顶多就是大一点的碎银块,像我袖中这么大个头的,很少见很少见,所以我才愿意带在身边。而且它水火不侵,哪怕承受万钧之力也不伤分毫,任你切割成数十块,只要堆放在一起,它一样可以很快恢复完整面貌。李槐,你要的话,我可以送给你。”
李槐站起身,一本正经回答道:“我只有一个姐姐,叫李柳,可她暂时还算是阿良的媳妇。”
崔东山知道这个小兔崽子的言谈风格:“白送要不要?我对你姐可没想法。”
李槐问道:“那我以后带着陈平安他们顿顿吃香的喝辣的,每次付完钱它是不是都能自己跑回来?”
崔东山笑眯眯点头,抖了抖袖子,将那颗银锭抖落出袖口,递给李槐。
李槐想要接过银锭,动作略微停顿,转头望向一旁的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吃饭当然要付钱,不能变着法子赖账。崔东山怎么样,我管不着,但你李槐是齐先生的弟子……”
李槐立即双手放在身后,紧紧贴住屁股,对着崔东山摇头道:“唉,还是算了吧。”
陈平安继续道:“李槐,我话还没说完。虫银可以收起来,人家好心好意送你好东西,你先收下来再说。至于以后如何使用,那就以后再按照规矩来。”
李槐眼睛一亮,一把抢过崔东山手中的银锭就要往自己怀里塞,想了想,赶紧转过身,背对众人,打开小书箱,把银锭往里边一丢。
崔东山悻悻然收回手,无奈道:“真是终日打雁,教雁啄了眼。”
于禄已经买来一只做工精良的黄杨木香筒,除了谢谢要照看路旁的马车,其余一行人走入城隍庙,各自敬完香后,看到了主殿一副楹联:
临死去只落得孑然一身,赴阴司始问子孙安在。
到头来徒留下千古骂名,来地府方知万事皆休。
城隍爷居中高位,两侧有下辖佐吏依次排开,声势浩大,仅是拥有将军头衔的泥塑神像就多达八尊,分别是阴阳司、速报司、注寿司在内的八司主官。崔东山还说东宝瓶洲最高规格的城隍庙也就止步于此了,但是天底下最大的某座城隍阁拥有二十四司之多,就连检簿司、驱疫司和学政司都有,几乎可以媲美一座小国的朝堂。
林守一看得津津有味,李宝瓶倒是兴致不高,李槐胆子最小,就只敢紧紧跟在陈平安身边。
众人仔细看过了主殿内墙上的著名壁画十八层地狱,觉得不虚此行,之后便走出主殿。后殿是一座类似县衙判案的大堂,城隍爷端坐于大案之后,左右站立有文武判官,堂外楹联却只有一半:“心诚则灵,无须你磕头,速速退去”,下联空白一片。
李宝瓶这下子来了兴趣,开始自己瞎琢磨下联内容,可是怎么都不满意,皱着眉头,不愿认输。
崔东山和于禄也都站在空白楹联下方,陈平安则带着林守一和李槐在门口向大堂内张望。里边有的塑像匍匐磕头,有的塑像披戴枷锁,有的塑像则低头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