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地有气

“您老看着年纪不小喽,可得悠着点。”

“还行还行。”

“老爷子,问您个问题,您走南闯北的,肯定去过很多地方了,那您觉得我们大骊的风光如何?”

“很好很好,人杰地灵。”

“那我们红烛镇的酒好不好喝?”

“好喝好喝,就是稍稍贵了点。”

“那我们皇帝陛下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的。”

“我们大骊国师的棋术是不是比大隋那些人更高?”

“应该是吧。”

“我们大骊是不是北方最强的?”

“肯定啊,必须的。”

其实除了第一个问题,后边的一连串问题都是船夫故意在逗这个老先生呢,因为他发现老先生真是个老好人,好好先生,什么事情都喜欢点头说对。

快上岸的时候,再次看到满脸诚恳、使劲点头的老先生,船夫实在忍不住笑了:“老爷子啊,您这人脾气好,可也太好了点,哪有您这么只说好话的?我以前见过的读书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怎么都有百来号人了,那可都是说话文绉绉酸溜溜的,让人听不懂,让人觉得很有学问。唉,只可惜我悟性不好,又没上过学塾,更没有先生教书指路,便是想要插嘴说话,也难。”

“有心就好,万事不难。”老先生哈哈大笑,然后问道,“对了,你可曾听说过山崖书院的齐先生?”

船夫犹豫了一下,轻轻叹息,最后摇头道:“不曾听说。”

老秀才点点头,笑眯眯道:“大骊是有点不一样啊。为什么这么说呢?我途经一座只有两个人的边境小烽燧,当时有仙人落下讨要吃食,要是换成别的国家,那还不得跪下磕头双手奉上啊,可你们大骊的边卒不一样,是挺直腰杆跟仙人说话的。当然了,心里打鼓是不可避免的。”

船夫哟呵一声,笑道:“敢情老爷子您还看过神仙哪?那这么多路可没白走,比我强。那些个外乡游客,都说我们冲澹江下边有水鬼河婆什么的,可我撑船三十年了,一次也没见着什么古怪玩意儿。”

老秀才笑道:“可不是,我真见过。只是那些仙人的脾气差了点,那两名烽燧戍卒就一人挨了一巴掌,飞了出去,桌子凳子全给砸得稀巴烂了。不过有位仙人吃饱喝足后,临走丢了颗金锭在地上。”

船夫啧啧羡慕道:“那岂不是发大财了,换成我,别说一巴掌,十巴掌也成啊。”

老秀才点头赞许道:“你倒是心大天地宽,好事,好事啊。”

船夫突然担忧问道:“对了,那些神仙没为难老爷子您吧?”

老秀才看着神色诚挚的船夫,开怀笑道:“没为难没为难。”

船夫放下心后,又想逗一逗这个有趣的老先生,问道:“老爷子,想不想喝酒?”他眨了眨眼,辛苦忍住笑,小声道,“是酒,我可以带路。”

老秀才瞪大眼睛,憋出三个字来:“贵不贵?”

船夫爽朗大笑,打算不再戏弄这个老先生:“老贵了!”

老秀才一番天人交战:“没事,上岸之后你等我,我去跟人借钱去,说不定能借个二三十两银子。”

船夫愣了一下,到底是心性憨厚之辈,自然不忍心带他去那钱如流水的销金窟:“老爷子,我跟您开玩笑呢。酒那东西,没劲,想着一杯酒下肚就喝掉了二三两银子,心疼死,喝酒都顾不上滋味了,咱们别去了。您要是真想喝酒,我带您去个岸边的小酒肆,地道的红烛镇自酿土烧,价钱还算公道。”

小船缓缓靠岸,老先生站起身后,拍了拍船夫的肩膀,笑呵呵道:“口言善,身行恶,国妖也。”

体魄雄健的船夫顿时脸色发白,想要后退,却根本无法动弹;想要一跃入水,现出原形迅速远遁,更是奢望。

老秀才继而又笑:“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国器也。希望你能够坚守本心,向善而行。”

船夫好似心胸之间凭空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浩然之气,想要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老先生登岸缓缓离去。船夫热泪盈眶,等到终于能够动弹的时候,立即跃上岸,对着老人的背影扑通一声跪下,行那三跪九叩之大礼。

相传天地有圣人,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老秀才一路询问,走到了枕头驿门口,问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还在不在。

驿卒问他是谁,老秀才想了想,说是那少年的半个先生。结果驿卒让他滚蛋。

不知为何,一个眉心有痣的清俊少年这些天一直老老实实待在一座老旧学塾,每天就是捧着书读。更奇怪的是,少年经常读着读着就哭得满脸鼻涕泪水。

先前龙须溪与铁符河交界处,正是一条水势磅礴的瀑布。只是现如今龙须溪应当称呼为龙须河才对,铁符河亦是改成了铁符江。

夜幕中,有一个怀抱金穗长剑的女子站在江河交界处的青色石崖上,正是那位娘娘身边的贴身婢女,虽然极貌美,却有一个粗俗名字——杨。

杨先将那柄本名为“符箓”的东宝瓶洲剑中重器猛然掷入江水,然后深吸一口气,一件件褪去身上衣服,随手丢入水四起的铁符江之中。最后一步跨出,修长娇躯直直坠落——她要入水成神。

已经获得大骊朝廷敕令的杨,今夜要成为这条铁符江的一尊江水正神。

大骊王朝的县分三等,河水也是如此。龙须溪如今连升两级,即从溪水升为中等河水。河水之下的溪水为最底层的水运神灵,即便朝廷敕封了神祇坐镇一方水路,一律只赐号为河婆,不得僭越获封为神;河水之上的江水则并无高下区别。

只是铁符江、龙须河这首尾相连的两条江河皆暂时不建江神祠,不塑神像金身。这不禁让人想起此前大骊朝廷一口气敕封的三位正统山神的封神仪式,真可谓声势浩荡,不仅有大骊皇帝的亲笔圣旨,圣人阮师还帮忙宣告开坛、礼部侍郎宣读内容、钦天监青乌先生“埋金藏玉”、龙泉县县令吴鸢为神像揭幕,等等,一系列繁文缛节,半点不差。

东宝瓶洲的山神,总共分五岳正神、一般山神及土地三档,老百姓俗称的土地爷,有点类似官场候补。

一般说来,山脉峰峦哪怕过上百年千年,规模大小终归是个定数,所以土地山神很难原地升迁。但这也不是绝对的,若是地界上出现了一位结茅修行的得道高人,最后被朝廷器重,成为地位超然的国师、真君,就有可能鸡犬升天。毕竟,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三座得封山神的山中,落魄山有一尊山神尤为古怪,只知道姓宋,比起其余两尊通体镏金的泥胎神像,这尊山神像专门打造了一颗金色头颅,其余衣饰则只是彩绘,并不涂抹金粉。据传,这是朝廷下达的密旨。

浑浊江水之中,头顶就是轰然坠落的汹涌瀑布。杨一只脚的脚尖轻轻踩在那把珍稀道家符剑的剑柄上,金色剑穗如藤蔓,不知何时轻轻缠绕住了她的脚踝。

怀璧其罪。双眼紧闭的女子睫毛微颤,有泪水缓缓流淌出眼眶。然而身处江底,那点泪水自然转瞬即逝。

她天生体质异于常人,自幼就亲近大江大水。年少时有游方道士找到她家,给她测了八字,说她容易招来一切水中阴秽之物,所以最好不要独自靠近水源,尤其是无根之水临时汇聚的地方。杨逐渐长大,很快就被青乌先生相中,带到了那位娘娘身边修习上乘水法,修为境界一日千里,可能随随便便三年修行就顶得上别人耗费三十年甚至更长岁月修来的功夫。

然而她为何会走上这条“不归路”?要知道,成为河伯河婆、江水神灵一事,从来就被正统练气士视为“断头路”,根本不是什么长生正途。

试想,一座长生桥,明知它半道崩塌,让人根本到不了对岸,那还算什么长生桥?

她心里清楚,这叫怀璧其罪。因为她获得了那柄京城符剑的认可,在风雷园年轻剑修刘灞桥出手之前,成功掌控了“符箓”。

获得这桩天大机缘之后,她的修为更是一路暴涨,就当她觉得上五境也指日可待的时候,接连的噩耗来得悄无声息。先是娘娘需要她拿出符剑交给坐镇骊珠洞天的阮邛去两次劈开斩龙台,然后交还到她手中的符剑就已到了差点支离破碎的境地。但她能如何?一位是恩同再造的娘娘,一位是被大骊奉为座上宾的兵家圣人,她只得咬牙接受这个结果。可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之后皇帝陛下又一纸令下,临时敕封她成为铁符江的江神。

杨摒弃一切杂念,开始静心凝神,双手掐诀,不动如山。她的青丝一根根脱落,消散于江水之中,随流而逝。紧接着,身躯的血肉也一点点消融。

剧烈的疼痛不仅仅来自血肉,更多是来自魂魄深处,让以大骊不传秘术隔绝感知的女子仍然颤抖不止。

形销骨立!

到最后,她沦为了一具真真正正的骷髅。

水面沸腾,蒸汽高升。

那柄半毁弃的“符箓”在江底始终纹丝不动,但是依稀可见那具恐怖骷髅开始摇晃起来,如水草飘忽,脆弱至极,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江水一冲而走。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符箓”的金色剑穗开始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不但将骷髅的脚踝捆绑得更加紧密,还不断向上缓缓攀缘,最终在膝盖处停滞不前。骷髅这才得以稳住身形,不至于被江水蕴藉的玄妙神意所鄙弃,彻底沦为最低贱的水鬼阴物一流。

凝聚神性,重塑金身,肉身成就伪圣。

只见骷髅头顶开始生出第一缕发丝。不是之前龙须河婆“老妪”的那头鸦青色长发,而是淡金色的发丝一根根出现在白骨之上,随后愈发茂盛,最终汇聚出一头长达数丈的金色长发,无比绚烂。

这属于百年难遇的“雨师”之象!

天底下的江水神祇,不论大小,终究是依附于大地之上,顺势流淌。而几乎已经在东宝瓶洲绝迹的雨师却能够算是天上神灵,虽然品秩不会高出一江水神太多,但其中差异,就像寻常练气士对上同境的剑修,战力其实很悬殊。

道教推崇的大罗金仙、佛门护法的罗汉金身、世间神祇的一尊尊泥塑金身、俗世王朝所谓的金枝玉叶,都带了一个“金”字。其中神祇的金身法相其实是一个虚指,并非说神祇真正做到了遍体皆金身。龙须河那位河婆的金身其实不过是孕育出眼眸一点金光而已,与象征雨师资质的满头金发有着天壤之别。

杨开始恢复容颜,白骨生肉。当她再次睁眼,已经犹胜之前的姿色。

一袭江河水精凝聚而成的青色衣裙包裹住她那具诱人至极的娇躯。

她缓缓前行,呼吸自如,比起在灵气充沛的洞府修行更加让她感到酣畅淋漓。

杨抬手一招,那柄一直不曾出鞘的符剑从江底自行跳出,被她握在手中,横在身前。她轻轻拔剑出鞘,凝视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裂缝,如同一位美人脸上的道道伤疤,让人遗憾,让人可怜。

已成大骊江神的杨手腕一转,将符箓剑锋竖起,低头望去,凝视着唯有锋锐不减当年的它,柔声道:“到头来只有你,对我不离不弃。”

符剑微颤,灵气衰竭,如病榻上的枯槁老人,意气尽无。

“我不会嫌弃你的,断头路也好,我们一起走到最后。”

杨低下头颅,微微侧过脸颊,用锋刃在自己脸上割出一条条血槽,深可见骨。

铁符江水滚滚流逝,水势愈发雄浑壮烈,杀气腾腾,绝无半点幽怨惆怅。

世间事,怀璧其罪。

世间人,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龙须河畔青牛背,一个老人蹲在石崖上抽着旱烟,石崖边缘小心翼翼坐着一个年轻妇人,长发一直延伸到河水之中。如今成为被大骊朝廷认可的正统河神,她已经能够靠这种方式短暂上岸。不要小看这一小步,河婆河伯之流,任你修行百年千年,依然有心无力。

马兰怯生生道:“仙长,凭啥我就不能有一座河神庙?哪怕丁点儿大的一座小破庙也行啊。”

杨老头吞云吐雾,嗤笑道:“就你那烂大街的名声,还想有持续不断的香火?怕是只有几大水缸的唾沫口水吧。何况你以为享受香火祭祀就能够旱涝保收了?”

马兰讪笑道:“仙长,您知道我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的村野妇人,您老人家给说道说道,免得我又犯了忌讳,惹恼了某位大人物。我倒是不怕挨打,若是给仙长添了麻烦,我这心里就难受得紧。”

说到头发长见识短的时候,她眼角余光瞥了下自己那一头青丝,心中微微自得。

自己的头发可是真的长,小镇上那些阳寿短暂的婆姨愚妇,好些人四十来岁就已经头发灰白了,能跟自己比?论身份,论家底,她们拿什么来跟自己这尊堂堂河神媲美?

杨老头缓缓道:“祠庙一起,神坛一立,香炉一摆,第一炷香点燃之后,你就算是跟这方水土真正相依为命了。例如之前从红烛镇传来两次地震,龙泉县也跟着地动山摇、江水晃荡。你如果有了地盘祠庙和泥塑金身,那么就要遭受这种震动带来的冲击。”

马兰虽然故作点头附和,可内心有些不以为然。

杨老头面无表情,一手持烟杆,闲着的那只手随意在石崖上轻轻一叩。马兰浑身血肉瞬间寸寸崩裂,疼得她跌入河水之中,在水底竭力哀号,身躯疯狂扭转翻滚。

杨老头对此视而不见,缓缓道:“山水正神为何选择死心塌地跟随山下君王,帮着他们制衡山上人?除了香火来源一事,山上人一场场神仙打架会影响到一地气运的兴衰起落也是关键。谁乐意自己朝不保夕,说不定明天就要金身重创,后天就会消亡于天地间?除此之外,一地的民风、文教、兵戈诸多底蕴和变故也会影响到你们的道行,或是潜移默化,或是突逢变故,皆不以神祇的意志为转移。前者,是钝刀子割肉;后者,是祸从天降。你啊,好好珍惜当下的闲散光景吧,这才是真正的逍遥快活似神仙。”

马兰缓缓浮出水面,再不敢上岸,求饶道:“大仙,奴婢知晓轻重利害了。”

杨老头挥挥手:“滚远点。”

马兰潜入水底,腰肢一晃,身形瞬间穿过那座石拱桥,远远遁去两三里水路,优哉游哉地路过铁匠铺子所处的河段。如今她已经没那么惧怕那个手段厉害的小妮子了,毕竟她如今除了勤勤恳恳为兵家圣人增加流水的阴沉重量,偶尔也会被那个妮子喊去问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镇往事,久而久之,她便觉得自己的腰杆已经很粗了。

不过那个小妮子着实古怪,每天不是打铁就是盯着那栋马上修缮完毕的老屋,再隔三岔五帮忙打扫几间宅子,还把那笼老母鸡和鸡崽子全部搬去了铁匠铺子。

马兰其实完全不理解阮秀的想法。一位兵家圣人的独女,怎么活得跟小镇寻常人家的闺女似的,乏味无趣不说,还没啥远大的志向。不过她可不敢把心里话说给阮秀听。那条火龙的厉害,她成为正统河神之后,感触愈深。

但她如今觉得自己是真正有靠山的!认为自己跟秀秀姑娘算是化敌为友了,还算兵家圣人的半个帮工,而且怎么也算是杨老头的不记名弟子了吧?

这些事情,都让她尤为得意。

其实她也记打,可就是有些忘性大,经常好了伤疤忘了疼。但她乐在其中。

独自坐在青牛背上的老人感慨道:“井底之蛙,偶见圆月,便欣然忘忧。”

良久之后,一个眉心有朱砂痣的少年缓缓走上石崖,蹲在老人旁边,唉声叹气。

杨老头笑问道:“今天在学塾读书多不多啊?”

少年崔瀺被这句话伤得不行,竟是气得浑身颤抖。

杨老头没有继续在他伤口上撒盐——毕竟两人做过短暂的盟友。他道:“袁家文昌阁和曹家武圣庙的泥塑金身都造好了吧,选址一事,却还没敲定?你就不帮帮你那个学生,真愿意看着他的仕途就在这龙泉县折戟沉沙?”

少年崔瀺脸色颓丧道:“搁在以前,我自有后手,现在你觉得我还有这个必要吗?”

杨老头点点头:“惨是惨了点。”

少年崔瀺恼火道:“喂,老杨头,你当时不帮我求情也就算了,还好意思冷嘲热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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