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地有气
栾长野和陆先生一起走回白玉京内,直接登上十二楼。楼上地面放着两只草编蒲墩,是老百姓也用得起的寻常之物,并非什么能够帮助练气士坐忘凝神的法宝。两人相对而坐后,陆先生笑问道:“你何时跟齐静春请教过建造白玉京的学问了?”
栾长野笑着摇头:“没有过。我要是不这么说,天晓得那个脾气古怪的阿良会不会一言不合就一刀砍死我们所有人。”
陆先生愣在当场,疑惑道:“这还不至于吧?”
栾长野爽朗大笑道:“当然是开玩笑的,阿良应该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我后边那些话确实没骗他,这一点,我相信阿良自己心里也清楚。齐静春的心血的的确确留在了大骊王朝,而且对大骊以及东宝瓶洲的未来寄予厚望,否则他也不会建造那座山崖书院,身在大骊,却对所有东宝瓶洲的读书人授业讲课。那些山崖书院走出去的读书人,他们一个个继续对下一代传道授业解惑,都算是承载着齐静春的希望。”
栾长野略微停顿片刻,道:“你真以为对齐静春之死,这些读书人没有半点怨气?”
陆先生沉吟不语,最后缓缓道:“在那个形势之下,大骊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栾长野呵呵一笑,对此事亦是蜻蜓掠水,点到即止,马上换了一个话题:“在我看来,今日这场让你我伤筋动骨的风波,根源其实不在大骊因为想要借机立威,所以针对阿良开展了那场围剿。以阿良的境界修为,以及他当年行走各洲江湖的心性脾气,根本就不在意这种‘小事’。”
“阿良如何想,我不清楚。”陆先生叹了口气,“但是,你方才没有说出口的心里话,我来说便是:归根结底,那人的心结还是齐静春。在于大骊当初面对那种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没有选择挺身而出为齐静春说几句公道话;加上齐静春一走,山崖书院就撤销了,人走茶凉得实在太快了些,还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仅就大骊皇帝而言,这才是真正的明智之举。换成寻常君主,我估计连那点愧疚之心都不会有,只会觉得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话说回来,如果设身处地去想,我们俩和大骊一起兴师动众地主动与他打这一架,在阿良眼里,像不像一个下五境的练气士在那儿耀武扬威,一副要跟他拼命的架势?而且这个小家伙偏偏还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陆先生抬手提了提衣袖,略微更换坐姿,苦笑道:“让你这么一说,怎么觉得自己有点滑稽啊。”
栾长野哈哈笑道:“如果有一天,能够有像我们这样的,嗯,就是还算有那么点身份地位的旁人,聊着我们两人曾经做过的某件事情,能够为之惊叹、喝彩,就好了。”
陆先生唏嘘道:“之前白玉京如果顺利搭建出第十三层楼,可能还有点希望,如今难喽。”
栾长野感慨道:“不知道大骊这拨孩子里头,将来谁的成就最出人意料。”
陆先生微笑道:“我赌宋睦。你呢?”
栾长野笑眯眯,半真半假道:“我赌小丫头王朱。你觉得呢?”
陆先生摇头笑道:“一枝可以独秀,但难成林。”
栾长野也摇摇头,不置可否,记起一事,问道:“齐静春在骊珠洞天不是还收了一些学生吗?比如那个赵繇。好像除此之外,东宝瓶洲兵家跟道家还争夺过一个姓马的孩子。”
陆先生淡然道:“拭目以待吧,只希望我们两个糟老头子能够活到乱世落幕的一天。”
稚圭一直留在白玉京十楼不曾走出去,趁人不注意爬上窗台,蜷缩身躯斜靠着,扭头望向南方。她就这么看一眼天上,又看一眼南边,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你就是喜欢跟蝼蚁讲道理,连到了我这里,也喜欢讲你的大道理,活得比谁都乏味,死得比谁都惨。这个好像跟你很熟的家伙就跟你大不一样,他根本就没把我们所有人放在眼里,潇洒得很。可我为什么还是觉得你更好一些呢?
不过我觉得吧,好归好,至于真正为人处世嘛,还是得像这个奇怪的家伙。
稚圭最后眯起那双金黄色的重瞳眼眸,笑道:“咦,我好像不是人?”
怔怔出神,许久之后,她伸出一根手指,抹过眉眼下方的脸颊。
京城城头之上,两个昔年的盟友之间,气氛剑拔弩张。
宫装妇人尖声道:“崔瀺你根本一开始就认识那个人,对不对?所以你为了讨好他,故意打开京城大门,任由他一路杀到白玉京之前!你这是死罪!死一次都不够!你以为我被打入尘埃,你能好到哪里去?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崔瀺淡然道:“如果我不撤去京城大阵,你信不信除了我下场更惨之外,白玉京之前肯定还要死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至少没有谁死掉。”他冷笑,“我知道,如今宋集薪的存在意义已经没了,已经不用你另外那个儿子,嗯,也就是我的好学生去做那极有可能人剑俱毁的白玉京楼主,所以估计你巴不得这小子早死早超生。”
妇人嫣然一笑,神情自若道:“国师怎么睁眼说瞎话呢?”
崔瀺也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清,道:“京城里那把名动一洲的符剑,谁也拔不出来的‘符箓’,原本是按照陆先生的提议,用来当坐镇白玉京十三楼的飞剑。一来栾巨子觉得不妥,让它作为十三楼的压轴之剑不够分量;二来龙泉县需要消耗掉两柄神兵利器作为劈开那块巨大斩龙台的开山代价,皇家宝库实在是捉襟见肘,刚好那柄‘符箓’被誉为坚韧第一,运气好的话,能够承受住三次剑仙的出手。”
妇人皱眉道:“崔瀺,你到底想说什么?”
崔瀺自顾自说道:“不料斩龙台过于巨大,两次出剑,剑身上的裂痕就宛如小镇龙窑瓷器的冰裂纹,内里剑元破碎不堪,完全失去了修复原样的可能性。咱们的皇帝陛下心疼归心疼,却也没问责于谁,之后看似临时起意,干脆将它转赠给了名叫杨的女子,正是娘娘你身边的那个婢女,但是同时下令让那名女子成为铁符江的江神,于是娘娘你就失去了左膀右臂,对吧?”
妇人笑道:“你是想说陛下在对我敲打提醒?”
崔瀺讥讽道:“娘娘果然秀外慧中。”
妇人冷笑连连,崔瀺啧啧道:“不妨想一想咱们五岳正神们的下场。”
妇人原本白皙粉嫩的脸庞唰一下变得苍白。她陷入沉思,如同棋手开始复盘。
崔瀺也不打搅她的思绪。
宋正醇原本希望借着骊珠洞天下坠之事,将那座气运浓厚的披云山一举破格升为大骊王朝的北岳!但这就出现了一个很尴尬且微妙的局面:现今大骊五座山岳全部位于披云山的北面。
虽然在当时,没有任何一位山岳正神提出异议,但是这些山水神祇所处的位置,如同位于大骊仙家和江湖之间的“半山腰”,好似一国之腰膂的雄关要隘,一夜之间,局势变得暗流涌动,许多宗门洞府假扮寻常香客造访五岳,不谈香火大事,只谈风雪月,而五岳四周低一等的山水神祇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最后,那个在某些大事上极其独断专权的大骊皇帝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收回了这个事关国祚和气运的重大决定。
不过很凑巧的事情发生了,大骊出现了一个胆敢斩杀两名宗师死士的外乡人。
以宋正醇一贯雷厉风行的铁腕性格,就有了这场声势浩大的狩猎围剿,否则以大骊王朝在整个东宝瓶洲的固有蛮夷印象,大骊铁骑的滚滚洪流向南涌去,注定会出现一块块河流砥柱的存在,那些眼高于顶的山上神仙出于各种原因考虑,肯定会来亲自试一试大骊的刀到底有多快,大骊的铁骑到底有多强大,是否真的有资格与山上的他们平起平坐了。
大骊当然也有自己的仙家势力,而且在台面上就依附宋氏王朝的就有不少,暗中的更多,但这依然拦不住那些飞蛾扑火的修行中人。最怕的是那些皮糙肉厚且行踪诡谲的练气士,专门挑选大骊普通士卒滥杀一通,这里一锤子那里一锄头。关键是他们杀完就果断跑路了,碰到这种情况,大骊朝廷该怎么办?于是白玉京飞剑楼应运而生。最早知道这个天大机密的就是十二尊山水神祇,这拨大骊京城之外的“自己人”。
若说之前大骊宋氏要将披云山作为北岳,而把原先五岳全部撤去封号,哪怕大骊皇帝私下给过五位山神隐晦暗示,外加一份各不相同的明确承诺,确实还是有过河拆桥的嫌疑,五位山神默不作声的姿态勉强还算合情合理,毕竟涉及香火金身和大道根基,谁敢轻易相信口头上、纸面上的东西?可是出手拒敌杀敌一事,那十二位本就与大骊国祚荣辱与共的存在没有任何可以推诿的理由,否则就会被视为无情无义。
这一切,在真正与阿良交手之前,其实挑不出任何毛病。恐怕就连已经元气大伤的六尊法相留在山河的真身也根本没觉得有任何问题,因为当初大骊皇帝给他们的密旨上清清楚楚说的是杀一个第十境、有可能第十一境的修士,仅此而已。
最终的结局,表面上显而易见,极为惨淡难堪,大骊王朝从皇帝陛下本人,到白玉京的打造者,再到六位山河正神,全是输家。而这一切,是因为包括大骊皇帝在内,没有任何一人预料到这个敌人如此强大。
但是此时站在城头的崔瀺,委实有些细思极恐。
因为在输局的结果之中,那位大骊皇帝实现了一部分他想要达成的目标。
五岳正神之中,只有一向死忠于大骊宋氏的中岳和之前处境最为难堪的北岳两位法相真身得以完整保全,其余三位全军覆没,修为大跌,几乎沦为寻常山神,苟延残喘,失去了在更换山岳名号一事上再去跟大骊皇帝掰手腕的心气和底气。
真正可怕的微妙处还不是这个,而是崔瀺在早年与宋正醇一场相谈甚欢的棋局中,在皇帝陛下的询问下,一向言谈无忌的国师大人就说起过一些心得,其中就说到了君主任用臣子,有些时候,不妨用一用那些犯过错、吃过打的人,甚至可以重用,因为吃过痛,长过记性,就会格外听话。
所以五岳之中,除去中岳正神不说,其余东南西北四岳,只要有朝一日咀嚼出了这桩惨案的余味,那么多半都会开始对大骊皇帝心怀怨怼,唯独当年最早站错队的旧北岳神灵,只会生出更多的恐惧。
假使在今天之前,崔瀺还愿意将这些细微处的先机一一说给她听,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不打算陪着她一起遭殃了。
这个女子所做的一些龌龊事情,他崔瀺可以忍受,毕竟事不关己,盟友越是心狠手辣,自己的敌人就越是难受,崔瀺还不至于傻乎乎去劝说这位盟友要有菩萨心肠。崔瀺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肯定不是什么宅心仁厚。可假设此次围猎成功,那位皇帝陛下兴许只是敲打敲打众神祇而已,但是现在形势大不一样了。
这位当真是全无半点妇人之仁的娘娘让那名卢氏降将摘掉了宋煜章的头颅,并且偷偷放在木盒内,以备不时之需。
针对谁?自然是儿子宋睦,或者说在泥瓶巷长大的宋集薪。
宋煜章当然该死,建造廊桥一事,涉及宋氏皇族的天大丑闻。宋煜章回京之后担任了一段时间的礼部官员,板凳还没坐热,又被皇帝钦点去往骊珠洞天,名义上是为了更加熟悉当地民风事务,利于敕封山水河神一事,事实上宋煜章心知肚明,这是给了他一个相对体面的死法,不是暴毙在京城官邸,更没有被随意安上一个罪名处斩。
宋煜章依旧坦然赴死。饶是身为大骊国师的崔瀺,哪怕觉得宋煜章是不折不扣的愚忠,可不否认,他还是有些佩服这个书呆子的醇臣本色。
崔瀺私下认为,一个王朝的庙堂之上,始终需要两件东西——不起眼的垫脚地砖和撑起殿阁的栋梁廊柱,缺一不可。
宋煜章,属于前者。
他国师崔瀺和藩王宋长镜,还有那些个六部主官,则都属于后者。
但是这个女人竟然“收藏”那颗头颅,第一次越过了皇帝陛下的底线。
所以就有了她那个名叫杨的心腹大将被强行派任铁符江江神一事。其实那名宫女虽然确实天赋异禀,可是正常情况下,绝对不至于如此仓促上位。以宋正醇的勤俭精明,一定会更好地利用她的潜力。
这位娘娘仍是硬着头皮,费尽心机,让宋集薪成了白玉京的主人,获得十二柄飞剑的认可,一楼一楼走上去。看似是母亲对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做出补偿,事实上,没有这么简单。宋和才是她真正视为己出的心头肉,是寄予极大厚望的存在。毕竟一个朝夕相处,亲眼看着一点点长大,方方面面都让她顺心顺意;一个远在骊珠洞天,在满是鸡粪狗屎的市井陋巷里摸爬滚打。皇帝陛下的那本密档,她在很早的时候试图偷看过一次,但是被严惩,估计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对那个长子由痛心转为死心,加上大骊宗人府簿籍上的“宋睦”后面清清楚楚写着“早夭”,名字被朱笔勾去,触目惊心。
至于她的内心深处是否有煎熬、痛苦,女人心海底针,崔瀺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对她为何以及如何将长子宋睦作为弟弟宋和的垫脚石的那些不为人知的血腥细节和心路历程,崔瀺更不感兴趣。
妇人笑道:“我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可是你崔瀺知道吗?”
崔瀺一手负后,一手轻拍箭垛墙面,缓缓道:“知道啊。我打开京城大阵,开门迎敌,虽然初衷是好的,能够让阿良见识到我们大骊的诚意和退让,可我却还是陷入了一个两难境地。”
妇人用可怜的眼神望着这位国师,幸灾乐祸道:“皇帝陛下也是一个扶龙之人,他的性命是你能够擅自放到赌桌上去的?”
崔瀺点头道:“确实如此。”
妇人“好心好意”道:“堂堂大骊国师,曾经的文圣首徒,这个时候,如果悔恨得泪水涟涟,说不定咱们陛下会对你网开一面呢。”
崔瀺笑道:“我是跌倒过很多次的可怜人,吃得住痛,也耐得住寂寞。娘娘你不一样,你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自幼就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神仙日子,怕是有点难了。”
妇人脸色阴沉,终于撕破脸皮,直截了当问道:“咱俩这是要散伙了?”
崔瀺坦然道:“小人之交甘若醴,以利相交,利尽则散,有何奇怪?怎么,娘娘该不会以为咱们是那风清月朗的君子之交吧?”
妇人咬牙切齿道:“好好好,算你狠!那你得祈求陛下一棍子打死我,要不然……”
崔瀺摆手道:“莫要拿话吓我,我崔瀺是什么性格,娘娘清楚得很。山高水长,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定,只要娘娘能够熬过这一关,崔瀺自然愿意与你结盟。若是熬不过,娘娘且放心,我也不会落井下石。陛下的心思,我还算略懂一二,我绝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妇人难得说了句真心话:“崔瀺,你这个人很可怕。”
崔瀺笑着不说话,只是没来由地想起那个熟悉的身影。
还是少年的崔瀺,曾经在那个老头子门下求学的时候,就经常见到那个仗剑游侠来老头子身边,一个说圣贤道理,一个说江湖趣事,两个人纯粹是鸡同鸭讲。很多年之后,崔瀺一意孤行,不认那个授业恩师,叛出师门,之后更是做出欺师灭祖、师兄弟手足相残的一系列事情,但崔瀺从不后悔,一切只为大道!
只是失去了那个人的友谊,这让崔瀺如此冷漠的人也觉得遗憾,遗憾到有些后悔。
可如果再给崔瀺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结局一样是如此,不会有任何改变。
大道之上,走出第一步之后,往往就再无半步退路了。
崔瀺的话语尚未落地,一只金羽鹰隼就破空而至,骤然停在箭垛之上。
崔瀺后撤一步,微微低头,宫装妇人赶紧侧身施了一个婀娜多姿的万福。
鹰隼死死盯住妇人,一个清脆稚嫩的孩童嗓音响起:“宋正醇说了,让你去长春宫结茅修行,什么时候跻身上五境了,才可以离开长春宫返回京城。但是在此期间,不禁止你跟任何人交往。即刻起,你将手中竹叶亭所有档案转交给崔国师,只需要安心修行便是。”
崔瀺弯腰作揖道:“谢陛下隆恩。”
鹰隼扭转头颅,望向这位大骊国师:“宋正醇说让你下不为例,当年与你说过的事不过三,要你珍惜。”
崔瀺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妇人只问了一个问题:“能否让睦儿、和儿时不时去长春宫探望我。”
鹰隼点头道:“当然。宋正醇还说了,宋和要留在养心房继续读书,你若是觉得在山上一人孤寂,可以携带宋睦去往长春宫修行雷法。一切由你自己决定。”
妇人眼神游移不定,鹰隼依旧有些不耐烦:“宋正醇最后要我告诉你,大骊因为那人而国力受损,这件事情是他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关,你不用多想。”
妇人泫然欲泣,抬头望向宫城方向,这一刻真是风情万种,娇柔颤声道:“陛下……”
鹰隼骤然间嗓音尖刻起来:“烂婆娘!狐狸精!还不快滚出京城,老子忍你很久了!”
妇人笑问道:“这句话也是陛下说的?”
鹰隼冷哼一声,振翅高飞,转瞬即逝。
等它离去,宫装妇人一个踉跄,双手撑在城墙上,脸色煞白。竹叶亭是她苦心经营出来的谍报机构,是大骊王朝的一根栋梁,几乎是她的第三个儿子。
崔瀺有些兔死狐悲。杀人不过头点地,诛心之痛万万年。
但是崔瀺如今哪怕手握竹叶亭的生杀大权,仍是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原本已经恢复心意相通的那副少年身躯好像彻底消失了。就连那个杨老头都选择视而不见,竟是一点消息也不愿传回大骊京城。
冲澹江那段激流险滩,无异于老百姓眼中的鬼门关,故而船夫舟子每次偕客归来,必然收获颇丰,囊中鼓鼓。他们系舟于贯穿小镇的河畔,下船便是莺歌燕舞的青楼酒肆,夹杂有众多贩卖廉价低劣散酒的小酒肆,多是貌美妇人招徕生意,可以一醉方休。船夫若是能够说服乘船的士子顺势去往他们相熟的酒肆青楼,台面下更会有一笔额外的不菲收入。
今天就又有人雇用了一名船夫,去游览那段石林森严如枪戟的河段。
船夫是个身材敦实的汉子,约莫五十岁了,可依旧身体雄健,双臂肌肉鼓胀,且健谈。雇用他的是个老秀才,看上去至少也是甲之年,满身寒酸气,却还要独自出游。出手倒是凑合,给了不多不少的十两银子,这让船夫有些纳闷。
小船在激流之中随波起伏,不断有浪溅射到两人身上。船夫看着老秀才侧过身用双手死死抓住船舷的样子,心里有些发笑:读书人不管岁数,好像都这样。他实在不明白那些个水里的石头到底有啥可看的,是会说话啊还是能比我们红烛镇两岸的婆娘更好看啊?掏钱买罪受,读书人脑子真是拎不清。
小船驶出险滩后,船夫大略说了那座娘娘庙的老掉牙故事后,随口问道:“老爷子,您是外乡人?哪儿的啊?不过您大骊官话说得还凑合。”
“我啊,家乡在老远的地方,就是喜欢游览风光,走走看看,无牵无挂的,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