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缕堤则与遥堤相反,乃是河道之近堤,陛下且看河道最近那处堤坝,便是缕堤,可在秋汛未至之时,缩窄河道,以便提速水势,裹挟泥沙。 ”
朱翊钧听了万恭一番话,恍然地哦了一声。
外行虽然外行,但对着实物解释,还是一点就通的。
无非就是河道、小堤坝、沙滩、大堤坝次第排开,格堤竖切分沙滩为网格,月堤加固薄弱堤段。正说着话的功夫,几名小太监各自拎着一桶水,从河滩上一路往回小跑,出现在视线中。
朱翊钧招了招手,示意小太监们上到溢流坝。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到张君侣身上:“所以,缕堤收缩河道,拔升水势,自然最易冲溃。 ”“都水司令张主事专门营造,久而久之,便落得个渎职的罪名。 ”
张君侣见皇帝明辨是非,哽咽不已:“陛下圣明! ”
潘季驯却皱起眉头,突然插话:“万历六年,总河衙门亲自签发文书,房村至双沟一带,弃缕守遥。 ”“汝等何故置若罔闻,还在兴建缕堤? ”
治河这种事,是需要经验积累的。
潘季驯也不例外,常治常新。
万历二年的束水攻沙只是大略,落到实处之后,才能发现工程上的难点,尤其意识到缕堤不堪大用。其束水的功效太强了!
以现有的工程质量,缕堤根本撑不住黄河过快的水势,缕堤之溃,神仙难救一一“缕堤逼近河滨,束水太急每遇伏秋,辄被冲决。 ”
所以潘季驯接连签发文书“自古城至清河,亦应创筑遥堤一道,不必再议缕堤”、“房村缕堤,徒糜财力,不建”。
甚至要主动开堤放水,扩宽河道一“茶城一带,缕堤相度地势开空,放水内灌。 ”
也就是所谓的退缕守遥。
明令之下,徐州河段怎还在营造缕堤!?
一干大员的目光汇集在张君侣身上,后者只觉压力倍增,勉强回道:“下官也就此事质询过中河水司。”
“李民庆回覆说,潘总理是万历六年签发的文书,缕堤近几年的工程却是早前就呈报工部。”“吏部的考成、工部的物料、户部的钱粮、州县的役夫……悉数按此配备。”
“船大难掉头,只能做完再停,反正无关其他工程营造,不耽误河道正事。”
张君侣顿了顿:“下官这还算好了,听胥吏之间传言说,萧县一带的缕堤,其营造的物料、役夫,压根不曾拨下,缕堤也只在公文当中。”
“一到秋汛,报个缕堤冲溃,截下来的钱粮工费,便进了当地官吏的腰包。”
“只是别处四堤间杂着修,缕堤营造更是频频换人主持,冲毁数目一分摊,反而平平无奇。”很合理的解释,合理到众人默然。
皇帝让众人听听徐州河漕被糟蹋成什样,现在多少是有些轮廓了。
朱翊钧早就心有底,并不显得意外。
他自顾自走向几名小太监拎来的木桶。
木桶虽然置地,但其内水源还在晃荡,泥沙泛起,浑浊不堪。
朱翊钧顺势蹲了下来,撸起袖管,逐一伸进几只木桶,搅拌摸索了一番。
盯着看了片刻,朱翊钧神情凝重地站起身来,黄河过三洪之后,竟然清澈许多!
这可不是什好事。
水质清澈就意味着,有极多泥沙,根本无法通过块垒阻塞的三洪!
如此巨量的泥沙留在徐州境内,淤积河道、垫高河床、加速水势,继而漫溢徐州,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难怪历史上万历十七年,朝廷不得不挖掘加河,使运河绕开徐州河段,与黄河分流。
朱翊钧心中忧虑,对此已经隐隐有了想法。
不过他也没表现出来,只是朝在护岸堤周遭站岗的骆思恭、李如松等人招了招手。
骆思恭显然早早就得了命令,一见皇帝招呼,径直应诺转身,开始收拢河堤上站岗的近卫。朱翊钧跺了两脚夯实的遥堤溢流坝,将手中揉捻的砂石扔下沙滩,转而看向新加入队伍的张君侣:“张卿可会骑术?”
张君侣见状,情知皇帝要开始下一段河道的勘察了。
他当即挺直脊背:“天子门生,岂敢忘君子六艺?”
本朝进士可不止会八股文,从天文数学,到骑射律法,都是须要修习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