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张国玺,拜见皇帝陛下。”
张君侣束手站在溢流坝道左,见一群人从堤上下来,有认识的河道总理潘季驯,工部右侍郎万恭,也有不认识的中书舍人,司礼监太监们,乌乌泱泱,簇拥着中间的带甲青年。
他当即前趋,惶恐拜倒在地。
君臣一行回到护岸坝上的步道,朱翊钧摘下头上的柳叶盔,抱在腰间,表情显得有些意外。自己一身轻甲,这好认?
“边走边说。”他也懒得管张君侣是看排场猜的,还是一场殿试六年不忘,只摆了摆手,示意后者跟上,“好好的天子门生,怎生混到这个地步?听说被罗织了不少罪名?”
张君侣来前已经洗漱更换了服饰,但刚被捞出狱的萎靡之感,还是很难抹去。
他今年三十七,鼻梁有点塌,外加几分驼背,也难怪只得赐了个同进士一一颜值不够打,一般都得滑档到三甲。
张君侣听到“罗织”二字,神情莫名恍惚。
见皇帝沿着堤坝走远,他才回过神来,踉跄起身跟上:“给陛下丢脸了。”
“臣至徐州任中河分司管河主事以来,御史、水司、州衙前后劾臣大罪十余项,小罪若干。”“今年终于惊动三法司,论定臣犯四大罪,工律营造之造作不如法、吏律职务之官司失错、吏律职制之滥设官吏、吏律职制之奸党。”
朱翊钧闻言,不由轻笑一声。
奸党都搞起来了。
真就是“反对朝廷可以,但你要是反对我,那就是反对朝廷,按谋反算的。”
一干君臣沿着坝上的步道,缓步慢行,数百近卫分布护岸坝四周。
朱翊钧负手走在最前,目测着二外的黄河:“造作不如法与官司失错朕知道。”
“都水中河分司上奏,弹劾你专修豆腐渣工程,每修每溃。”
“这些年来,你所修建的房村四处,华阳铺二处,牛市口四处,包括眼前,大小十余处小堤、辅堤,尽数漫溢冲毁。”
“你作何解释?”
隆庆二年,黄河冲塞浊河,改至茶城(今坨城村),与漕交会。
徐州境内黄、运并行,每隔一段设置闸坝,自茶城始,十至磨石、二十秦梁洪、二十至吕梁洪、十至房村、二十至双沟、二十至邳州。
张君侣这个管河主事,便负责吕梁洪到双沟的三处闸坝,以及河段之间的工程营造。
所谓造作不如法,就是工程不符合规范;官司失错,就是因疏忽影响公务推进,酿成恶劣后果。两项其实都是渎职。
张君侣好歹也是同进士出身,能被扒去官服,押入大牢,可不是几句弹劾能做到的。
正是都察院核实了都水司所奏,确认张君侣所修筑的堤坝毁溃情况普遍,才会同意徐州方面收监审查。至于事实……
张君侣亦步亦趋跟在皇帝身后,眼眶渐渐泛红,也不知是委屈,还是仇恨。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不让自己失态:“陛下容禀!臣每逢漕渠修缮,莫不是诸方阻挠,阴谋暗害。”“如陛下方才所问,臣修堤以来,为何每修每溃?”
“只因都水司分派微臣,专门营造缕堤!”
朱翊钧面色疑惑地停下了脚步。
他也不避讳自己是外行这种事,转头看向身侧群臣:“缕堤是什?很容易冲溃?”
溢流坝步道上跟在皇帝身后的大臣不少,但要论水利专家,也只有潘季驯与万恭。
两名专家对视一眼。
潘季驯率先开口解释道:“陛下,治河堤坝十余种,本朝如今常用四堤,为缕堤、遥堤、格堤、月堤。“缕堤靠近河道主槽,形如丝缕,故而得名。 ”
一言既罢,便再无下文。
但这显然低估了皇帝的外行程度。
万恭见潘季驯说完一句没了后文,连忙接上话头。
他指着堤坝下方的沙滩,以及二外的河道,斟酌片刻后,为皇帝逐一说明:“陛下且看这处河道,便筑有这四种堤坝。 ”
“那处形如半月的堤坝,便是月堤,通常筑在险要或单薄堤段,于堤内外加筑,以避怒水。 ”“那几处呈竖向之堤,便是格堤,每一至三一道,将滩地竖向分割为方格,防止某段河道溃堤时水灾携势蔓延。 ”
“咱们脚下所踩的,便是遥堤,也即是正堤,离河稍远,或一余,乃至二三,伏秋水势暴涨之时,可束水归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