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浊则善淤,激则善回

有的东西想上天,有的东西要落地,但无论怎说,都还没有到由他去的时候。

换个说法,叫悬而未决。

就像皇帝突如其来对徐州水次仓的视察,不知何所起,不知何所终,只能翘首张望云龙山,盼着皇帝赶紧起驾,继续南巡。

但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往往令人倍感煎熬。

盘桓不去的皇帝,甚至已经影响到地方主官正常办差了。

都水司中河分司衙门,这几日的气氛就与往日截然不同。

本朝运河分四段管辖,汇通、北、中、南四大河道,各设都水司郎中,徐州一带的河道,便是由中河都水司郎中李民庆管辖。

因为中河分司坐落在吕梁洪——所谓洪,大概便是河道流经之结节,山岩巨石,缩减流量;地势险要,阻塞水势——靠山背阴的缘故,水司衙署透风透水,唯独有些不透光。

午时的日光穿过棂花窗格,落在大堂内东窗下的紫檀公案上。

案上的文书积得老高,正好挡住了伏案休憩的中河郎中沐浴日暖。

前来取送文书的幕僚显然是李郎中多年心腹,见得此状,默默摇了摇头。

幕僚快步上前,将堆积成山的文书抱到一旁:“东家午睡不妨留在饭后,早上还是得见见光。”

“可别像像吴知州一般,还不到五十,便眼生飞蚊了。”

文书搬开,好歹是让白日补觉的都水司郎中李民庆显了形。

其人约莫四十出头,身形短小精干,两鬓染霜,额间三道竖纹深如刀刻,华贵的羊绒毯随意披在肩上,隐约露出面缝缝补补的官服。

李民庆正睡着,此刻突然见光,还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别过头用手挡了挡,羊绒毯溜肩掉在了地上。

见是心腹幕僚,他醒过神来,迫切问道:“回来了?今日皇帝视察水次仓,可有出什纰漏?”

幕僚弯腰捡起羊绒毯,小心折好,放回屉子。

确认四下无人,他这才走到李民庆近前,压低声音回道:“皇帝一早就回云龙山了,只留下几位御史做样子,方才也走了。”

“天衣无缝!”

李民庆心中块垒落地,不由松了一口气。

皇帝前日说要视察水次仓,当真是平地起惊雷,尤其沛县那边又传来消息,一会说什文盟同情,一会说什报社探究,甚至还有密宗大和尚过问。

吓得李民庆真以为有人把徐州这摊事捅到了皇帝面前,吓得是惶惶不可终日。

还好……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幕僚说完东家最关切的事后,还不忘汇报细枝末节:“不过,吴知州说,腾挪的粮草现在还不能轻易归还。”

“皇帝这几天估计就走了,为防后至徐州的御史捧皇帝臭脚,又来复查,吴知州让咱们体贴一二,再勾兑两三日。”

幕僚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打量东家的脸色。

徐州知州吴之鹏的作派,本地官场没人不清楚,贪婪无度,吃下去的好处从来不肯往回吐。

再加上州衙的窟窿也不小,这笔借出去的粮食,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李民庆对此心知肚明,大摇其头。

吴之鹏前两天还一副哭爹告奶的模样,现在就占起水司衙门的便宜来了。

简直官德败坏!

不过,或是躲过一劫的缘故,李民庆现在心态轻松了不少。

他也懒得与吴之鹏计较,只调侃了一句:“下次去吴知州府上时,得多拿几颗琪南珠,多顺几幅字画走。”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不忘顺手整理身上打满补丁的官袍。

话虽如此,负责办脏活的幕僚却显得有些担忧。

他思忖片刻,提醒道:“东家若是想卖这个人情,只怕还需慎重。”

“水司粮不比漕粮充盈,咱们借出去的粮,腾挪了几乎徐州河工役夫一半的口粮。”

“虽然算不上几个钱,但也凭空变不出粮食来……”

作为门客,查漏补缺是分内之事。

钱只是小事,甚至未必抵得上都水司上下一顿饭钱。

孝宗以来,河工衙门每年霜降以后,为庆祝成功度过秋汛,便要连着三个月大摆筵席。

每天自辰时开席,吃到入夜,光是柳木牙签,便要耗费“数百千钱”;海参、鱼翅这些食材“更及万矣”。

不仅花费数万金,到苏州请名优唱戏,风雅字画也不能少,“各贾云集,书画玩好无不具备”——若不是赶上活动,李贵妃岂能在道旁就随意遇到售卖字画之辈?

但钱归钱,粮归粮,衙门同僚是不差钱,河堤上的役夫就惨了。

当然,幕僚也不是怕役夫饿死,就怕这些泥腿子不识好歹,聚集闹事,恶意讨薪,惊扰了上官。

李民庆闻言,耸着鼻子轻蔑一笑。

他为官多年,对这种事情,早已有了成熟的应对经验。

“此事易耳!”

李民庆大手一挥,自信道:“这样,你稍后去给下面传达一个口号,要求每个河堤、工地的役夫都要耳熟能详。”

“就说,都水司上下,为支持万历新政……”

“日省一斤粮!”

“国朝大局在上,谁要是敢为了区区一口饭聚众闹事,谁就是反对新政,就是造反!”

幕僚听着这番话,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子后了。

他竖着大拇指,啧啧称奇:“高!实在是高!”

什叫传达?

就是咱们李郎中也只是领悟了精神,才有此要求。

至于谁有这高的站位,那就由著贱民们自己想了,要是能想通的话,挨饿的时候说不得还会挺起胸膛哩!

李民庆昂了昂下巴,对自己的巧思也是格外满意。

他意犹未尽地砸巴嘴道:“就饿他们这一阵,等下次销完账,本官给他们多吃几顿肉,必让他们感恩戴德!”

饿饿役夫只是平账的小道,李郎中着实不屑一顾。

真要想销账,还是得来一场黄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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