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自太祖以后,便不会因天灾而追责小官小吏了,至多贬谪督抚,可谓无伤销账。
譬如隆庆四年,黄河咆哮,侵夺运河,八百粮船只前赴后继,“30万石漕粮”一朝倾覆,与漏洞百出的账目一齐落得个白茫茫,真干净。
甚至此后的隆庆五年黄河大势下雎宁口,万历二年河决于砀(dang)山,万历五年黄河再决桃源崔镇……倾没漕粮不知凡几。
再遇到这些好事,他李郎中难道还能舍不得分役夫一口肉吃?
幕僚听得这话,也是想起这段快活时日,舔着舌头回味道:“可惜这三年风平浪静,还是翁老总督当年修的河堤会体贴人。”
翁大立多好的人。
治水赚了钱给下属一起分,判错了案也愿意跟皇帝顶上,一身官官相护的优良品德,怎就被皇帝砍了呢?
相较之下潘季驯这厮就差多了,不通人情也就罢了,还整天搞水泥这种奇技巧淫来败坏祖宗成法,就是不知走了谁的门路,这些年竟然步步高升。
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李民庆思绪也跟着发散,摇摇晃晃坐回太师椅上:“无妨,饭都吃不饱的河工,修出来的堤坝又能撑多久?”
“咱们且等着销账便是。”
说完这句,李民庆也无别的言语。
他随手取了一纸公文覆在脸上,再度补起瞌睡来。
不多时,这间透风透气不透光的签押大堂内,渐渐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
大梦谁先觉。
李民庆们应付完皇帝的视察,好歹松下了紧绷的心弦,整日无事之下,便补起了前几天辗转反侧欠下的瞌睡。
衙署睡完回家睡,迷迷糊糊就睡到月望这一天。
众所周知,好日子往往带来好运。
李民庆刚一醒来,就听到一个好消息,瞬间清醒过来。
“什?皇帝要起驾去扬州了?”
李民庆叫停了替自己更衣的小妾,一大口漱口水吐在了盥洗盆。
徐州兵备道副使常三省,大马金刀坐在李民庆的卧房中,浑然不把自己当外人。
他看着李民庆小妾离去的背影,啧了一声:“不错。”
李民庆懒得理会常三省的暗示,一个劲追问道:“皇帝什时候走?”
常三省回过头,有些不满地看向李民庆:“不是将要,是已然,就在方才,我亲自送走的。”
“连带南巡先行官、行在翰林院、五军都督府大元帅近卫军,全都上船了!”
李民庆瞪着眼睛听着。
直到把说听完,他终于忍不住张大嘴巴,仰天干笑几声。
李民庆回过神来,当即将身上破烂的官服扯下,一把扔在地上!
“翠儿!将本官最好的绸缎拿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民庆就连呼吸,都是咧嘴挑眉的模样:“皇帝怎走得这般仓促,也不说让大小衙署恭送一番。”
迎肯定百般不愿,但真要让他恭送,那保管是诚心诚意的磕头跪送。
常三省侧躺在太师椅上,等着李民庆更衣,口中解释道:“说是副都御使陈吾德昨日谏诤皇帝,劝皇帝不要在地方州府停驻过久,皇帝便听从了。”
“不过,多半是皇帝给自己脸上贴金。”
“据山上的和尚们传,皇贵妃李氏想借着云龙山放鹤亭的宝地,给自己起个号,皇帝听后,却不知怎的坚决不许,二人便吵了起来,不可开交。”
“皇帝不胜其烦,决定找李春芳说和,其实就是想告刁状,这才起驾南下,直奔扬州。”
李民庆听得直乐。
看来坊间盛传后宫不宁,未必是空穴来风。
片刻后,李民庆也从八卦中回过味来,不无后怕地感慨道:“这几日如履薄冰,生怕出了什纰漏,好歹是过去了。”
常三省感同身受地叹了一口气,旋即又有些可惜地说道:“皇帝早两日走就好了,也不至于让张弛那厮跑了。”
李民庆听到这个名字,瞬间皱起眉头。
当初对张詹下手瞻前顾后,没有把事情做彻底,反而留下这个祸害,到处散布张詹当初被拦下来的弹章。
幸亏是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嗡鸣,也幸亏萧九成没有昏了头,还知道跟自己通气,尤其幸亏,徐州上到知府、都水司、兵备道、户部分司、御史,下到县衙、乡绅、士林,都在同一张网。
否则还真要被张弛这厮捅出大篓子。
想到这,李民庆脸色发狠:“不如派人去他河南老家一趟!”
跑得了和尚可跑不了庙。
说着,李民庆手上做出竖掌斜拉的姿势。
常三省摇了摇头,按住了李民庆的手掌:“咱们的手还伸不到河南。”
“再者说,皇帝行在虽然走了,却还有一批先行官在后面,兵备道这几日便要应付视阅防务先行官李如松,在人眼皮子底下,也腾不开手。”
“宜动不宜静,咱们先派人找着,届时再秋后算账!”
李民庆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如此了。”
说完这句,两人一时无言。
今天到底是个好光景,李民庆很快将多余的思绪甩出了脑海,恢复轻松惬意:“不说这些了。”
“今儿个就别回去当班了,常兄,咱唤上吴知州,一道梨园听曲儿去。”
兵备道副使常三省、徐州知州吴之鹏、都水司郎中李民庆,都是听曲的常客——甚至这座梨园幕后,就是三人出资建的。
除了利益之外,爱好同样投得来。
对于听曲的提议,常三省自无不可,当即便命下属去给知州吴之鹏传信,梨园汇合。
李民庆匆匆穿戴好,急不可耐拉住常三省,就要直奔阔别数日的梨园:“说来,我前上月刚寻了个宝贝,排演月余了,稍后请二位兄长一同评鉴。”
常三省跟在狐朋狗友身后,很给面子地猜测道:“宝贝?莫不是汪巡抚的新作《远山戏》?听说班刚排出来。”
李民庆一改前几日的寒酸,一身华服,手拎着鹦鹉,大摇大摆便出了府。
一行人走在街上,贱民们识趣为李老爷让开一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