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个,入秋前我淘了个优伶,跟……”
李民庆体会着熟悉的自在感,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向常三省炫耀道:“跟建文皇帝的画像,有六分神似!那眉眼,那神态……还是姓雎!”
常三省颇为无语地看向李民庆。
他还以为是美人,原来就这,也不懂这有什好宝贝的,随口敷衍道:“姓雎怎了?”
李民庆沉浸在自己的乐趣,笑道:“常兄不曾去过东南,有所不知,两广籍贯,雎朱不分。”
“戏班已经给他排好戏路了,提他做副主角,今日就唱曹髦的戏。”
常三省冬天摇着纸扇,一派风雅儒士:“也好,日前为兄机缘巧合,购入了王野云的《龙舟图》,还要请贤弟掌眼。”
“《龙舟图》!?价值不菲吧?”
“谈钱俗气,二千三百两罢了,主要是画中上千人,竟无一人面目相同,单论技法,还要在钱谷的《万历论道图》之上!”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是戏曲字画,就是珠宝黄金,尽显“三年清知府”的枯燥官场人生。
也就这说着话的功夫,街对面迎来一辆四抬大轿。
两人看轿识人,笑着上前,拱手问候:“吴州牧好大的排场,当差时间乘轿,也不怕被御史风闻了去。”
不同于神话编排的三十二抬大轿。
士绅军民平日出行,四抬就已经是大排场了,上班时间乘坐,尤其引人注目。
二人走进,只见轿中探出一人,果是徐州知州吴之鹏。
然而,吴之鹏脸色却不大好看,仓促招了招手,示意两人上轿交谈。
常三省与李民庆对视一眼,不明就,不过还是上了吴之鹏的轿。
一到车厢内,吴之鹏便迫不及待开口:“二位,梨园去不得了,潘总理让咱们上云龙山开会议事。”
两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呆愣了片刻。
开会议事?
常三省疑惑不解,问出一串问题:“潘总理?召集咱们?议什事?”
潘季驯当然可以横跨水司、兵备道、州衙、漕运等各个衙门召集议事。
毕竟总理河漕兼提督军务,本身就是军政一把抓,只要在两河边上,名义上都是河漕总理的下属——哪怕知县、知州这类地方主官,也因兼着湖长、河长职司的缘故,受河漕总理辖制。
但奇怪就奇怪在,这与潘季驯这些年的习性不太相符。
万历二年,潘季驯上《两河经略疏》,除治河六事外,还有事关吏治之河工八事。
时任管闸主事的常三省,见机最快,立刻串联了徐、淮、泗等州乡官,联名上疏弹劾潘季驯排除异己,任人唯亲。
工部部议时,或许是朱衡与潘季驯不合的缘故,便只采了治河六事上廷议。
万历三年,潘季驯又交章论劾徐州道副使林绍,治河无状。
林绍反应更快,立刻散布浮言,说潘季驯贪腐、无能、狂悖,若非张居正拉偏架,潘季驯当时就该被削职了。
为此,朱衡甚至亲自来信,言称河工吏治交予河道都御史操心,让潘季驯安心工程,免误治水大事。
自那以后,潘季驯便一心扑进工程,不再理会河工吏治之事。
今日怎一反常态,拿出主官派头,召集议事了?
吴之鹏瞥了两人一眼,就知道两人压根没回过衙门。
他掀起车帘朝外看了看,见已经进了安静的巷子,才缓缓开口:“名义上是说皇帝有教诲留下,潘总理要代陛下对咱们耳提面命。”
听到这话,李民庆当即嗤笑一声:“听说潘季驯、胡执礼一干人,前几天被皇帝叫过去,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现在怕是想在咱们身上找回面子。”
这就不奇怪了,常三省附和地点了点头。
他上下打量着吴之鹏,愈发疑惑:“这也不是什大事,贤弟如何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
难道还不许潘总理偶尔耍耍官威了?
漕运又不是盐政,潘季驯又不是海瑞,有什怕的?
吴之鹏欲言又止。
他犹豫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说出心中隐忧:“总感觉哪不对,皇帝虎头蛇尾的视察奇怪,潘总理这番召集也奇怪。”
“更奇怪的是,就在今晨,邓巡抚取道回河南,特意来了一趟州衙。”
“拿着公文将张国玺提走了。”
这个名字一出口,李常二人面露恍然之色,难怪吴知州这样失态。
张国玺,字君侣,是万历二年进士三甲第九十七,与吴之鹏同科,位次高个那一百位。
吴之鹏与张君侣之间的恩怨情仇,那可太深了。
当年两人一齐下放河南,张君侣任仪封知县,吴之鹏任考城知县,毗邻而治。
奈何运势不佳,一到任便遇是黄河滥于仪、考。
吴之鹏歪心思多,哪管什以邻为壑,直接半夜偷偷朝张君侣开闸泄洪,保了考城无恙,却致使仪封被淹,自此两名同科同僚之间,结下了解不开的梁子。
五年间,双方一路从仪封斗到徐州,可谓互相恨之入骨。
如今吴之鹏好不容易彻底将张君侣斗垮,押入大牢,结果邓以赞又横插一脚,能舒坦才怪了。
李民庆神情古怪地看着吴之鹏,幸灾乐祸道:“吴兄,当初我就劝你,人好歹是同进士出身,怎可能轻易就被你刺字流放。”
“现在如何?”
“算了算了,就当卖邓巡抚一个面子,饶那厮一条狗命好了。”
别看坊间都说他们是贪官污吏,但他们做事可比清流讲分寸。
没后台的清流进了徐州,那是想怎炮制就怎炮制。
但要是有后台的来了,那自然要卖三分薄面,融得进来分一杯羹,融不进来也好聚好散。
只要不是像张詹那样整天喊着势不两立,玉石俱焚,大家奏疏上互相弹劾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算维系人设了。
所以,严格说来,张君侣只是跟吴之鹏有私仇,并不是像张詹那样见人就咬的疯子。
李民庆完全不放在心上。
吴之鹏瞥了李民庆一眼,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烦躁:“我是怕邓以赞别有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