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败绩失据,尘缘散聚
依旧春风满建章,重来搦(nuo)管对君王。
即看应制偏承宠,何处新诗不擅场。
房中低头躲避皇帝视线的殷士儋,自嘲之余,恍惚间想起了这首李攀龙所赠的诗——他一度很喜欢这首诗。
来年的春风吹进建章宫,就好似闲赋在家的自己,熬过了被高拱压制的隆庆时代,于万历一朝再度踏上青云。
八年前,他以少保兼太子太保的超品重臣身份,复起总督天下盐政兼提督军务巡抚山东等处带管票务,谁能否认这一句“偏承宠”?
哪怕是殷士儋自己,也不免满怀雄心,欲要在新君座前百尺竿头,再题一首超迈绝世的新诗。
然而,也不知为何,世事总逃不过然而二字。
艰苦创业近十年后的今日,皇帝再度当面,却是对着他摇头叹息,满是遗憾地说了一句,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
聚当然是好聚,彼时的皇帝甫登大宝,不说立足未稳,至少也是威福不得全彰,为了借用他殷士儋的威望,压制两淮,收拢盐政,启用盐票,那真当叫一个礼贤下士,扫榻相迎。
散就不一样了。
在主位上端坐不动,手也不牵了,语气也生硬了,口中尽数落着他殷士儋如何如何的不是,露出一副“卿先负朕”的无奈,实在伤心至极,我见犹怜。
果真如此?
别逗你朱家皇帝笑了。
殷士儋险些将嘲弄之色直接挂在脸上。
要说分投下注便不为皇帝所容,可除了张居正那些新党核心,朝中能有多少人把身家性命系在新政上?
王崇古举家营商,官倒官卖,可谓富可敌国,不一样没碍着这厮执掌五军都督府,经营九边三军?
邓以赞在河南奉旨清丈,却不能管束亲友趁火打劫,勾结华启直、叶遵,对河南大户吃拿索要,不同样复起任事?
当初顺天府尹王之垣的嫡子王象晋,跟着何心隐散布揭帖辱骂皇帝,彼时怎么就轻轻落下,没有让王之垣也跟着卸甲归田?
甚至徐阶更是带头抗拒新政,如今不也腆着脸仍为皇帝近臣?
什么阿猫阿狗的容得下,独独到他殷士儋头上,就是首鼠两端,容忍不得了?
对此,殷士儋心中自然有答案,无非是皇帝羽翼已丰,为了收归盐政与票务大权,顺势鸟尽弓藏罢了!
这叫人怎么甘心!?
如何服气!?
千种思绪,万般不服,殷士儋束手静立,竟一时失神无言。
在旁的詹事府詹事右春坊左庶子侍读学士李长春、于慎行二人,眼见馆师惘然,眼底流露出几分担忧的神色,不约而同朝皇帝看去,挪步欲言。
三纲五常在上,君臣恩义在心,若是自家馆师真个吐露出半句怨怼之语,恐怕难逃一死!
此刻气氛紧张,二人作为殷士儋的学生,无论是出于师生情谊,还是皇帝钦点随行的一片苦心,都到了应当出言缓和,从中斡旋的时候了。
然而,许是两人官阶略低,揣摩圣意不到火候,这边刚要开口,便迎来皇帝一个斜睨。
二人被这一眼瞪得,立时止住了身形,口中言语也被掐回喉咙里。
也就是这么一打岔的功夫,殷士儋终于有了动作。
只见殷士儋颓然地垂下头颅,撩起下摆,缓缓跪地,声微而气足地回奏道:“陛下,臣不服。”
话音一落,房间内霎时间针落可闻!
不服!?
这是朝廷重臣对皇帝的回应!?
怎么敢的!?
除了魏朝与蒋克谦这等身经百战,常闻机密的大内近臣能够置若罔闻外,连门口站岗的骆思恭都忍不住朝殷士儋侧目。
心中寻思着这位到底是身患绝症,活得太煎熬,还是跟九族有不共戴天之仇?
李长春、于慎行二人同样相顾骇然,顾不得皇帝先前才投来噤声的眼神,硬着头皮慌忙出列。
二人挡在皇帝与馆师中间,面朝殷士儋,怒目呵斥道:“放肆!”
李长春更是当场捋起袖子,张开大掌伸向殷士儋,也不知要如何施为。
“二位卿若是忍不住口舌之欲,不妨下楼夺了惊堂木,好生说个痛快。”
皇帝略显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
李长春尴尬转过身,将手藏回身后:“殷少保御前失仪,胆敢出言顶撞陛下,臣一时义愤难忍。”
于慎行在旁连连颔首。
两人一齐尬笑,试图安抚皇帝不要动怒。
朱翊钧懒得理会,目光越过闲杂人等,径直看向殷士儋。
殷士儋方才说罢后,便是一副五体投地,任人宰割的模样。
朱翊钧既没有动怒,也没有矫作客气,淡淡问道:“何处不服?”
殷士儋伏地不起,答得却极快:“臣有功而无辜,却被陛下一朝罢免,心中实在委屈。”
朱翊钧轻轻嗯了一声:“所以朕方才便认可了卿的功绩,无论进爵,还是国史,都会为卿论功行赏,只是朕失了信任,才特意来请殷卿届时功成身退。”
殷士儋仍不罢休:“臣从未分投下注,无端失了圣心,臣尤其不服。”
朱翊钧啧了一声,颔首道:“既然如此,那朕换个说辞,卿乃是作壁上观。”
殷士儋沉默片刻,艰难开口:“清丈本就并非臣的本分。”
朱翊钧微微一哂:“信任殷卿,也不是朕这个皇帝的本分;届时的票务,也不该是盐政衙门的本分。”
随着君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房间中随行的近臣们,目光也跟着在殷士儋与皇帝身上来回逡巡。
这一幕着实奇怪。
预想中皇帝勃然大怒,殷士儋九族株连的情况并未出现,甚至就着这个话题奏对上了。
这也就罢了,皇帝与大臣之间,哪次说话不是云遮雾绕?如今竟然说得这般毫无矫饰,如此直抒胸臆。
殷士儋毫不掩饰心中委屈,皇帝也再三表达不再信任——活似那和离的夫妻,为了谁是谁非僵持不下。
门口站岗的近卫统领骆思恭眉头紧锁,殷士儋身后看顾的锦衣指挥佥事蒋克谦若有所思,皇帝身侧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