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则只经万丹,而后便沿途补给,由东沙群岛径直回返,约莫百日。”
考古得来的航线,虽然与外藩进贡的海图有所对照,几无大漏,但难保会出什么意外就像当郑和首次出海,途径麻喏八歇国时,便无可奈何地与该国东西二王交战一番。
此外还有各处的海贼需要招諭。
重新聚集旧港宣慰司的汉人,
买卖当地货品,倾销茶叶、丝绢、香油等等事宜——
正因不確定的因素太多,时间也只能估摸一个“至少”。
无论如何,这段远离本土,漂泊无依的时日,不会低於一年。
不过事情虽然听起来艰苦,孙隆的神情却格外的兴奋。
哪怕是太监也想博个名留青史!
这可是郑和旧事!
饰朦幢耀组练日,驰逐於惊涛巨浪之上,遂使炎洲涨海袭冠带者三十余国,虽班超傅介子不足奇也!
况儼然鬚眉者而敦肯以脂韦自甘乎一一泼天的功业就在眼前,谁又愿意甘心一辈子做那种圆滑软弱、微不足道之人呢?
三擒贼魁,威震海外,这一趟来回,他孙隆也能与郑公交相辉映了!
屋內二人正说著话。
屋外踢踢踏踏传来一阵声响。
栗在庭与孙隆齐齐朝外看去。
房门没有关,一道穿甲戴胃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
“栗部堂,孙正使。”
赫然是靖海伯朱时泰,一手按著佩剑,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孙隆连忙起身回礼。
栗在庭屁股离座,含笑示意。
“靖海伯。”
朱时泰自移爵之后,当家多年,早已褪去了当年的轻挑。
此刻匯报正事,可谓肃然郑重:“孙正使,宝船及百艘陪船,我部尽数巡检过了。”
“隨行的吏员、兵卒、通译、观星、外藩僱工、舵手——-悉数到齐。”
“诚意伯一族,死刑犯若干,业已关押妥当。”
按理来说勛贵的品阶肯定更高。
不过下西洋这种事,得看差遣。
既然有明旨,“遣中官孙隆等救,往諭西洋诸国,並赐诸国王金织、文綺、彩绢各有差”,那么朱时泰就得向太监匯报工作。
孙隆会意点头。
人数点齐了,他与朱时泰也该登船了。
他转过身,朝栗在庭拱手道:“叨扰栗部堂多日,咱家也该动身了。”
港口的文书核对还未结束,不过正使也不是没事干的,也得提前登船整饰一番。
说人话就是该上船喊喊口號,动员一下了。
栗在庭也站起身来,歉然道:“市舶司还有些手尾,本官只能失礼注目相送了。”
说罢,他又朝京城遥遥一拜,恳切祝愿道:“人皇庇佑,诸位一帆风顺。”
孙隆、朱时泰对视一眼,齐齐往北方一拜。
“必不负人皇委任之重!”
双方官场点头之交,自然不需要什么依依惜別。
两位正副使作別之后,乾脆转身,走了出去。
栗在庭含笑目送。
朱时泰落后一步,警了一眼屋內的福建巡抚,犹豫片刻,顺手带上了房门。
踩踏楼梯的声响渐渐消失,屋內重归寧静。
栗在庭这才收敛笑意,显得有些疲惫。
低头看了一眼,桌案上的茶盏刚刚湖好,纹丝未动。
他摇头嘆了口气,伸出双掌各抓一杯,仰头窗图灌入了肚中。
七年。
將福建局势修剪到如今这个地步,用了整整七年!
较之初临福建之时,说一句大功告成也不过!
彼时,清丈令下,府县虚应故事,“令民自供报,未尝履亩丈之”。
如今,豪右的憎诗,成了清丈结局最好的脚註。
量尽山田与水田,只留沧海与青天,如今那有閒洲渚,寄语沙鸥莫浪眠。
彼时,巡海之权一团乱麻,巡抚衙门意图调整,將分身乏术的漳南道巡海之权,移交巡海道。
钦差整饰兵备兼管分巡漳南道按察司金事,竟然悍然抗命,聚啸士卒日“漳南道安得不问兵事哉!?”
如今,在俞大献的弹压之下,福建凡沿海寨、游、营选用官兵,稽察粮餉,修造船器等务,俱申详巡海道,听其专理一一俞大献的晋江旧部,自然对剿倭上心,为巡抚衙门如臂指挥。
彼时,市舶司更是空有名头。
上有省府侵权,镇守太监屡次向州府申诉“宜遵照敕书,申明职掌”,三司巡院仍旧无动於衷。
下有各港口包括督餉馆、海防馆书役、吏役在內的“衙党”势力,相互勾结,反客为主,甚至形成了专权局面一一“上以尝官,下以蚀商。报货则匿其半,量船则匿其一,甚官坏而吏仍肥,餉亏而书悉饱。”
甚至连片板下海,市舶司都做不了主!
如今—
栗在庭伸了个懒腰,缓缓走到窗前。
万历宝船此次出航,意味著最后一块拼图,也大功告成了!
他这个福建巡抚,也该往上挪挪窝了!
“四叔——
突如其来的声音,嚇得栗在庭一个激灵。
回头来才发现是自家侄子站在身后!
栗在庭突然受了惊,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泄愤呵斥道:“什么四叔!当初你被咬了卵子送进宫里的时候,我就告诫过你,內外有別,互称职务!”(64章)
栗稳缩了缩脖子,心中一苦。
自己好岁也是血浓於水的侄子,不就是跟哥哥们龙阳之好玩大了,不能传宗接代而已,如何措辞这般恶毒?
也难怪福建上下都传四叔的八卦,这幅对上掛著笑脸,对下喜怒无常的模样,著实不討喜!
他只得收敛心神,勉强行礼:“下官福建市舶司副提举,有事呈报部堂。”
栗在庭骂过一句,气也顺了几分。
他轻轻嗯了一声:“都是自家人,不必这般客套,说罢,什么事?”
栗稳一噎,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一时间拜也不是,起身也不是。
他站在原地欲哭无泪,乾脆省了称谓:“此次远洋的船只,市舶司业已查验事毕。”
栗在庭闻言,没什么反应。
这就是海关登完记了,隨时可以起锚的意思。
不过这不算事,栗稳要说的显然不是这个。
果然,栗稳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四叔,含糊道:“此外,还有二十余艘遮洋船、小型福船,想趁著这个机会,一齐出海。”
栗在庭听得不明不白,眉头再度皱起。
他神情不悦,冷声道:“说清楚,谁的船?出海去哪儿?绝岛?什么叫趁这个机会?
”
栗稳见四叔面色不佳,连忙竹筒倒豆子一般,飞快地和盘托出:“是大长公主、武清侯、英国公、平江伯这一帮子人的船!”
“不是去绝岛,是去日本!”
“说是在浙江那边,吃了定安伯的闭门羹,便求到咱们这里来了,希望跟在孙隆后面,正好也不会引人注目。”
大长公主的船?
栗在庭思索了好一会,才恍然反应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