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在南方的采木场有存货,上个月刚运到长安五十根,抽调几根给温禾也无妨。
石蜡和松香更是军械制造中常用的,造弩箭时要涂松香防潮,库房里堆着好几箱。
“你啊你,倒是会挑省事的。”
阎立德放下纸,笑着摇了摇头。
“这些材料和人手,我能给你凑齐,但有一点要跟你说清楚,工匠们最近都在赶制陛下要的器械,可能要晚些时日去你那里,你可别催。”
“慢些无妨。”
温禾连忙说道。
“此事虽要紧,但也不急在一时,只要能在明年开春前做好就行?”
阎立德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叹了口气。
“嘉颖理解便好。”
“唉,近日陛下突然说要加强边防,让兵部报了器械清单,然后就把差事压到了工部头上,你也知道,大唐的工匠本就不多,隋末战乱时,很多工匠要么被乱兵杀了,要么逃去乡下种地,如今虽说天下太平了,可回来的工匠还不到战前的一半,就说造甲胄的工匠,每人每天最多造半副甲胄,还有造弩箭的,要削木杆、装箭头、缠弓弦,二十个工匠连轴转半个月,才能赶得及五千支的数量。”
他顿了顿,又道。
“更麻烦的是运输,这些器械造好后,要运到灵州、朔州的军营,长安到灵州有八百里路,全是土路,下雨就泥泞不堪,牛车走一天才能走三十里,工部还要抽调人手去安排运输,既要盯着车夫别偷懒,又要防备沿途的盗匪,上个月就有一队运甲胄的牛车,居然还遇到了劫匪,这些丧心病狂的人啊。”
“居然有上百人之多,虽说都被诛杀了,可谁知下次还会不会有。”
温禾听到这,也不禁愕然。
这是寿星公嫌命长了?
“如今光是安排运输的小吏,就派出去了十五个,工部里连管文书的人都要去帮忙记账,简直是分身乏术。”
说到这,他还不忘幽怨的看了温禾一眼。
“若是某没有记错的话,你好像也是工部主事吧。”
温禾闻言,顿时讪讪的笑了起来。
“咳咳,这不是还有别处的要事嘛。”
阎立德自然不是真的怪罪他,只是故意调笑罢了。
不过他说的这些,确实是工部现在面临最大的窘境。
“立德兄,你还记得之前咱们说过,将器械拆分成标准化的零件,在工坊里批量制作,到了战场上再组装吗?神臂弩如今不就是这么造的,把弩身、扳机、弓弦拆成三部分,造弩身的工匠只做弩身,造扳机的只做扳机,最后再拼起来,效率比之前高了一倍还多。”
阎立德眼前一亮,连忙点头。
“怎么会不记得?上次造神臂弩,就是按你说的法子,原本二十个工匠造一百把要一个月,最后二十天就造完了,还没出一件残次品,只是……”
他话锋一转,又皱起眉头。
“神臂弩结构简单,拆分组装容易,可像甲胄、牛车这些,就难了,甲胄的铁片有大有小,每个铁片的孔位都要对得上,不然串不起来,牛车的车轴和车轮,尺寸差一丝一毫,轮子都装不上去,哪能像神臂弩那样拆着造?”
“这些都不是难事,”
温禾身体微微前倾,语气笃定、
“咱们可以先画详细的图纸,把每个零件的尺寸、材质都标清楚,比如甲胄的铁片,大的铁片要长三寸、宽两寸,小的铁片长两寸、宽一寸,每个铁片上要钻两个小孔,孔的位置离边缘半寸,都要写得明明白白。”
“然后让工匠们按图纸做,每个零件做好后,都用尺量一量,尺寸差一丝一毫都不能用,刚开始工匠们可能不适应,慢些,但等熟悉了流程,效率肯定能提上来,到时候运输的时候,把甲胄的铁片、绳索分开装,牛车的车轴、车轮拆下来装在箱子里,比运整副甲胄、整辆牛车省力多了,还不容易损坏。”
阎立德若有所思地摸着胡须,手指在案上轻轻点着。
“你这主意倒是不错,可……工匠们怕是要更累了,如今他们每天从卯时忙到酉时,中午只歇半个时辰,吃饭都在工坊里,若是再让他们按图纸做标准化零件,怕是要撑不住,上个月就有个老工匠,熬夜赶制甲胄,累得咳血,现在还在家歇着。”
“这就要说到工匠的待遇了。”
温禾语气沉了沉,手指攥了攥衣袖。
“立德兄,你想想,工匠们造的是保家卫国的军械,可他们的待遇呢?每月月钱只有一百文钱,一家五口人,光吃饭就要三四百文了,还要买布料、看病,哪够?”
“他们住的是工坊附近的破院子,屋顶漏雨,冬天连炭火都烧不起。生病了也只能自己扛着,工部连个医官都没有,这样的待遇,谁愿意好好干活?谁愿意把心思在琢磨手艺上?”
阎立德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
“我何尝不知道?之前我也在朝廷上,提过,想给工匠们涨些月钱,再建几间医馆,让生病的工匠能看病,可那些人说,如今国库要养军队、修水利,哪有闲钱给工匠涨月钱?还说‘工匠乃贱籍如今给的已经不少了’,朝堂上还有些御史,也说‘重士农、轻工商’是古法,不能破,要是给工匠涨待遇,世人该有意见了。”
“放屁!”
温禾猛地一拍桌子,茶盏都震得晃了晃,茶水洒出几滴在案上
“什么叫‘工匠乃贱籍’?没有工匠,谁给士兵造甲胄?谁给军队造弩箭?谁给百姓造农具?要是没有工匠造水车,百姓们靠什么灌溉田地?那些坐在朝堂上的官员,穿着工匠织的布,用着工匠造的桌椅,吃着工匠铸的铁锅煮的饭,转过头就说工匠‘贱’,简直是忘恩负义,不当人子!”
阎立德被温禾的怒气吓了一跳,却也认同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是这个理,可如今朝堂上的风气就是这样,想改变,难啊。”
“那也要改!”
温禾语气坚定,眼神里满是执拗。
“匠造乃是国家的根本,若是工匠们都寒了心,没人愿意学手艺,再过十年,大唐连造弩箭的工匠都找不到,到时候别说对付边境的部落,就算是小股盗匪,都未必打得过!立德兄,你是工部尚书,管着天下工匠,若是你都不站出来为他们说话,还有谁会替他们出头?”
他顿了顿,放缓了语气,手指轻轻敲了敲案上的材料清单。
“我知道你为难,国库紧张是事实,官员反对也是事实,但咱们可以一步一步来,比如先给手艺好的工匠涨月钱,像那个会造神臂弩的老工匠,每月多加一贯钱,给个评级什么的。”
“再在工坊里设个小医馆,找个懂医术的郎中,给工匠们看病,药钱由工部出,不了多少,至于住处,咱们可以先修缮一下现有的破院子,补补屋顶,糊糊窗户,让工匠们冬天能住得暖和些,这些事不了多少钱,却能让工匠们感觉到朝廷的重视,干活的劲头自然就足了,到时候别说半年造完军械,五个月说不定就能完成。”
如果可以,温禾真想把工部这些工匠,都带到自己家去。
但他知道李世民肯定不同意。
而且靠他一个人,也养不好这么多工匠。
阎立德坐在那里,手指轻轻摩挲着白瓷盏的边缘,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温禾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里的结。
是啊,工匠们要的不是高官厚禄,只是一份能养活家人、能让人瞧得起的待遇。
“嘉颖说的在理啊。”
阎立德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坚定。
“这事某得跟陛下好好说说,就算国库再紧张,也不能亏了工匠们;就算有官员反对,我也要为他们争一争,不说别的,就为了能按时完成陛下要的军械,也得让工匠们有干劲才行。”
温禾见他松口,脸上露出笑容,端起茶盏与阎立德碰了碰。
“这就对了!等工匠们的待遇提上去了,不仅能留住老工匠,还能吸引年轻人来学手艺,到时候工部的人手就充足了,咱们再推标准化制造,效率肯定能翻番。”
“若是有人反对,到时候,你就让他们把自己的俸禄拿出来,问问他们,若是没了俸禄,他们可愿当差否?”
温禾大声说道。
阎立德闻言,也朗声大笑了起来。
二人又聊了一阵,从工匠的日常聊到标准化制造的细节,直到窗外的日头偏西,温禾才起身告辞。
阎立德送他到工部门口,看着温禾骑着小马驹远去的背影,心里却翻涌着万千思绪。
他回到公廨后,没有立刻处理文书,而是拿起温禾留下的材料清单,又翻出之前写的工匠待遇奏折,重新铺展开纸笔,写下一句话。
“匠者,国之利器也,当厚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