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姓七望的人也知道,这是太上皇和陛下,有意削弱他们。
因此他们早就对勋贵垄断弘文馆的事不满,却一直没找到由头发难。
只是那褚亮整日在弘文馆内,也不做事,只让他儿子出头。
他们便找不到攻讦的理由。
至于说褚遂良代父亲做事,这其实不算什么。
甚至于可以说是一件美谈。
如今温禾与关陇勋贵因弘文馆学子私闯贡院之事撕破脸,正好给了五姓七望一个机会。
先前出声的那名正四品上通议大夫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崔敦礼怒斥:“崔舍人,你颠倒是非,如今考题未定,如何是意图窥探考题?”
“通议大夫此言差矣!”
崔敦礼毫不示弱地反驳,“你又如何知道考题未定?即便是考题未定,那私闯贡院之事,不也是真的?”
“若是如此,那某以为,高阳县子做的对。”
那名通议大夫被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想不出来。
私闯贡院本就是重罪,温禾处置得当,他们先前攻讦,本就没占住理,如今被崔敦礼抓住把柄,更是无从辩驳。
其他勋贵也纷纷垂首,没人再敢出头。
崔敦礼的话句句在理,再纠缠下去,只会让自己更难堪。
李世民坐在御座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底闪过一丝深意。
五姓七望与关陇勋贵的矛盾,他早已知晓,却没想到会在今日爆发。
崔敦礼为温禾说话,虽是为了自家利益,却也恰好帮了他一把,让关陇勋贵彻底陷入孤立,也让他更有理由推行科举改革。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天子的威严。
“崔卿所言,亦有道理,科举乃国之根本,贡院规矩不容践踏。弘文馆学子私闯贡院,本就该依法处置,温禾所为,并无不妥,至于勋贵此前对温禾的攻讦,朕看,也是失了公允,此事不必再提。”
李世民本想借崔敦礼的发声,将弘文馆之事就此盖棺定论,既护下温禾,又敲打勋贵。
可话音刚落,一道苍老的声音便打破了殿内的平静,
“启禀陛下,老臣乞骸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褚亮颤颤巍巍地从勋贵班列中走出,他脸色比前几日更显苍白,鬓边白发似乎又多了几缕,连脊背都比往日佝偻了几分。
可眼神里却带着一股不容退让的执拗。
更令人意外的是,他刚出班,身后竟跟着七八个身着绯色官袍的勋贵,纷纷躬身行礼,齐声道。
“臣等亦乞骸骨!”
御座上的李世民,方才还带着几分缓和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诸卿这是要逼朕吗?”
褚亮迎着李世民的目光,虽身体微微发颤,却没有半分退缩,朗声道。
“启禀陛下,前日两仪殿外,高阳县子以黄口孺子之身,当众欺辱老臣,更以诗词讥讽满朝勋贵,将我等开国功臣视作无物,反倒称寒门庶民士子才是朝堂栋梁。”
“老臣心寒啊!若陛下今后只重寒门、轻慢勋贵,宁愿弃用我等世家子弟,那老臣便不敢再居朝堂之位,恳请陛下容老臣归隐田园,安度残年!”
这番话看似示弱,实则暗藏锋芒。
后半句未说出口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
若想让他们留下,就得处置温禾。
温禾站在末位,将褚亮的心思看得通透,暗自冷笑。
这老东西倒是会拿捏分寸,知道李世民如今离不开世家勋贵的支持,竟用“集体乞骸骨”来逼宫,是想把李二架在火上烤。
李世民自然也听出了褚亮的用意,脸色愈发难看。
他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削弱世家特权,而非彻底铲除。
如今大唐初定,地方治理、朝堂运转,处处都要倚仗这些传承已久的世家大族,若是真让他们尽数致仕,朝堂怕是要瞬间瘫痪。
更别说,褚亮等人若离朝,定会在外大肆宣扬“陛下弃用世家”。
到时候天下士族人人自危,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乱子。
“褚亮,你这是明目张胆的逼宫!”
就在这时,温彦博猛地出班,指着褚亮厉声质问道。
他出身太原温氏,虽也算世家,却一直与寒门士子交好,更看不惯褚亮这般以退为进的手段。
褚亮抬眸瞪着温彦博,身体因愤怒微微发抖。
“老夫只是不想让大唐天下毁在一个稚子手中!温彦博,莫以为老夫不知,那温禾便是你们太原温氏的子弟,你这般维护他,不过是为了自家宗族私利!”
“老匹夫,休要血口喷人!”
温禾见状,当即跨步出列,朗声道。
“我就是农户出身,和他们太原温氏没有半毛钱关!”
“住口!”
李世民突然低喝一声,目光扫过温禾,带着几分警示。
朝堂之上,岂能任由他这般与老臣争执?
温禾撇了撇嘴,虽不再多言,却依旧挺直脊背,没半分示弱。
温彦博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方才本想顺势承认与温禾的关联,也好帮他分担些压力,可温禾既已当众否认。
他便也不再多提,只对着褚亮沉声道。
“老夫做事,凭的是公心与法度。你等以乞骸骨相逼,逼迫陛下违背本心,难道就不怕天下士人看清你们的真面目,寒了忠直之心吗?”
褚亮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不屑。
“温彦博,你休要搬弄是非!自先秦以来,哪有白身士子能安天下的?”
“世家大族传承百年,根基深厚,才是支撑社稷的栋梁,那温禾口中的寒门庶民,不过是些胸无大略的田舍郎,岂能担起治国重任?”
“简直是笑话!”
温禾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反驳。
“《孟子告子下》中写着:‘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这些先贤,哪个不是出身低微?”
“可他们哪个没有安邦定国之才?你连圣贤之书都没读过,还好意思做弘文馆大学士,我都替你羞愧!依我看,你也不用乞骸骨了,直接一头撞死在这太极殿上,倒还能落个守节的名声!”
“黄口小儿!”
褚亮被温禾这番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手指都在颤抖。
“苍髯老贼!”
“竖子无礼!”
“老狗住口!”温禾也来了火气。
“你为了一己之私,逼宫陛下,打压忠直,不过是个倚老卖老的蛀虫罢了!”
一人怒喝“黄口小儿”。
一人回骂“老狗蛀虫”。
这一老一少在太极殿上针锋相对,唾沫横飞,满朝文武都看得目瞪口呆。
自大唐开国以来,太极殿就从未有过这般混乱无礼的场面。
“高阳县子!”
魏征无奈地出列,语气带着几分严肃。
“此乃朝堂朝议之地,非市井争吵之所,你怎能如此放肆,失了君臣礼仪?”
他身为御史中丞,掌管朝堂礼仪,此刻不得不出面制止。
温禾对着魏征拱了拱手,语气却依旧带着几分不服:“魏中丞恕罪,并非下官无礼,实在是褚大人所言太过荒谬,又句句逼人,下官方才一时激动失了分寸,再说,下官小时候曾被老狗咬伤,如今听不得这般狂吠,还望中丞体谅。”
“你你你……你气死老夫了!”
褚亮被温禾这番暗讽气得脸色通红,一口气没上来,竟往后踉跄了两步,幸好身旁的勋贵及时扶住,才没摔倒在地。
“温禾,你这般口无遮拦,就不怕自绝于天下士子吗?”
褚亮缓过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口中的“天下士子”,显然只算世家子弟,根本没将寒门庶民士子放在眼里。
温禾正想开口反驳,却听得太极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禁军校尉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对着李世民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几分慌乱。
“启禀陛下!朱雀门外……朱雀门外聚集了数千寒门与庶民士子,他们手持状纸,高呼‘请陛下留温县子’‘还科举公平’,说要为高阳县子鸣冤,求陛下召见!”
这话如同惊雷,在太极殿内炸响。满朝文武皆是一惊,褚亮更是瞪大了眼睛,满脸难以置信。
那些平日里连抬头说话都不敢的寒门士子,竟敢聚集在朱雀门外,为温禾请愿?
李世民也愣住了,随即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