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轻轻就封了高阳县子,还深得陛下信任,兼任百骑司统领和春闱副主考。
这样的人物,在长安城里早已传开。
他看温禾不过十一岁的年纪,却穿着青绿色圆领袍,身后还跟着十个甲胄鲜明的百骑,便猜出了他的身份。
褚遂良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拱手道。
“在下弘文馆学子褚遂良,见过高阳县子。”
按大唐的规矩,温禾作为这一届春闱的副主考,所有参加春闱的学子,无论出身如何,都该称呼他一声“座师”。
当然一般不会这么叫,都是称呼爵位或者官职的多。
不过在对温禾时,都会谦称一声“学生”。
温禾虽然不在乎这些虚礼,但褚遂良如此,显然是不给他面子了。
温禾眼眸微眯,语气平淡地问道。
“你是何人?是谁允准尔等进入贡院的?”
褚遂良似乎没听出温禾话中的不满,依旧笑容不减,说道。
“高阳县子有所不知,按照惯例,春闱之前,弘文馆的学子都会来贡院巡游一番,熟悉一下考场环境,免得考试那日因不适应而影响文章。”
他的语气从容,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高高在上,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惯例?”
温禾挑眉,目光扫过褚遂良身后那些弘文馆学子,他们一个个神情倨傲,看着院子里布置考场的小吏时,眼神里满是轻视。
“某怎么没听说过?”
“为何只有弘文馆的学子可以来贡院巡游?其他参加春闱的学子,怎么没这个‘惯例’?”
褚遂良闻言,脸上的笑容顿了顿。
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不再说话,只笑着看着温禾,那神情仿佛在说“这还用问吗”。
温禾当即轻哼一声,将声音抬高到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
“你不说,某也知道,不过是因为弘文馆的入学者,不是皇亲国戚,便是宰相、勋爵子弟,身份尊贵,所以才有这样的‘惯例’,是吗?”
弘文馆,堪称大唐最顶尖的学府,即便是国子监,在它面前也显得黯然失色。
国子监收学子数千人,鱼龙混杂,有五姓七望这样的名门。
也有寒门或者是庶民出身的子弟。
而弘文馆只收三十八名学生,且门槛极高。
非勋贵子弟、非宰辅后裔、非才华横溢者,根本无法进入。
这些学生平日里由弘文馆学士亲自教导,也就是褚遂良的父亲褚亮,他们不仅学习经史子集,还负责修缮皇家典籍。
接触到的都是寻常学子难以企及的资源。
更重要的是,弘文馆的学子,几乎等同于未来的朝廷重臣。
他们出仕后,大多直接进入六部担任要职,或是成为皇帝的贴身官吏。
比如褚遂良,日后出仕便是起居郎,负责记录皇帝的言行,后来又成为李世民的侍书,深得信任。
温禾对褚遂良的生平知道的不算少。
他确实有才华,书法更是冠绝一时,与欧阳询、虞世南、薛稷并称“初唐四大家”。
而且在某些事情上,他也确实有担当,比如曾经劝谏李世民不要去泰山封禅,避免了劳民伤财。
这一点值得称道。
无论他的初心是什么,至少结果是好的。
可温禾对褚遂良的观感,却并不怎么好。
最让他诟病的,便是贞观后期征讨高句丽的事。
当时渊盖苏文杀死了唐朝册封的高句丽国王高建武,自立为王,李世民想以此为借口亲征高句丽,彻底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此事遭到了褚遂良的强烈反对,他认为亲征劳民伤财。
要知道,当时渊盖苏文刚刚弑君夺权,高句丽内部反抗他的势力还很多,民心不稳,李世民选择哪个时机刚刚合适。
只可惜褚遂良这么一闹,朝堂上不少人也趁机劝谏。
后来,渊盖苏文为了平息李世民的怒气,派人向大唐进贡白金,想以此缓和关系。
李世民当时也犹豫,觉得时机已失去,便想着暂时迷惑高句丽。
结果褚遂良又站了出来,引用春秋时期臧哀伯谏纳郜鼎的故事,劝谏李世民不要接受这份“不义之财”,认为接受了会有损大唐的国威。
李世民犹豫再三,最终拒绝了白金,还将高句丽的使者下狱。
这下倒是让渊盖苏文猜到了李世民的心思,早早有了准备,在高句丽境内广建城池,部署重兵。
导致大唐军队最后受到层层阻碍。
褚遂良不懂得什么叫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吗?
他在弘文馆十年,看过的书籍多了去了。
怎么可能不懂得这个道理。
而他所抓住的,就是所谓的礼仪、礼教。
以此来彰显他的官声和名望。
另外这个人排除异己,手段令人不耻。
贞观十九年,李世民远征高句丽回来后得病,刘洎担心,褚遂良却反而诬陷说刘洎打算行伊尹、霍光之举。
李世民也是老糊涂了,居然还真的相信了。
恐惧之下,刘洎请马周为自己作证,褚遂良却说马周包庇隐讳。
老糊涂李二又听信褚遂良谗言,将刘洎赐死。
不过他后来也将褚遂良罢免了,而这也仅仅是因为他要为李治铺路。
不过要说这个人反复无常?
还是太小看他了。
他所作的一切,其实都符合他自身的利益。
褚遂良也正是凭借着这些“敢谏”的事迹。
官声越来越高,官职也一路攀升,最终成为了贞观后期的重臣。
褚遂良似乎听出了温禾言语中的不善,却依旧保持着镇定,笑容不改地问道。
“高阳县子是觉得,这对其他学子不公?”
“难道不是吗?”
温禾反问。
“春闱是为陛下选拔人才,本该一视同仁,为何弘文馆的学子就能提前进入贡院,熟悉环境,而其他学子只能在考试当日才能见到考场?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公。”
褚遂良却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理所当然。
“可这天下,本就没有完完全全的公平之事。”
“我等出身名门之后,自幼便有名师教导,所学的是圣人经典,所闻的是朝堂大事,所知的是天下大势,这些都是那些出身低微的学子无法比拟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温禾身后的小吏,眼神里带着几分轻蔑,继续说道。
“若是说不公,那便只能怪他们自己出身不好,投错了胎,不是吗?”
说这话时,褚遂良的目光一直落在温禾身上,那眼神里似乎藏着别的意味。
温禾身后的张文啸等人听到这话,顿时怒目圆睁,手按在腰间的横刀上,就要上前理论,却被温禾抬手拦住了。
温禾看着褚遂良,语气平静却带着坚定。
“人或许分三六九等,可科举不行,科举是陛下给全天下读书人唯一一次公平竞争的机会,无论出身高低,无论家境贫富,只要有才华,就能通过科举进入朝堂,为国效力,若是连科举都要分高低贵贱,那陛下举办科举,还有何意义?”
褚遂良闻言,眼睛一亮,仿佛抓住了温禾话中的漏洞,立刻反问道。
“高阳县子这话的意思,是说陛下以前对天下人不公,所以才需要用科举来弥补?这可是欺君之言啊!”
他身后的弘文馆学子们立刻借机起哄:
“就是!高阳县子这话,分明是在藐视陛下!”
“陛下登基以来,勤政爱民,对天下人一视同仁,何来不公之说?”
“高阳县子身为春闱副主考,竟然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罪该万死!”
这些学子们一个个义愤填膺。
仿佛温禾犯了多大的罪过,可他们的眼神里,却藏着几分幸灾乐祸。
能抓住高阳县子的把柄,让他难堪,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件乐事。
一个小娃娃,自以为得了陛下的青睐,便敢如此小觑他们。
他们家中那个不是国公宰相。
你一个区区百骑校尉,开国县子,也敢在这叫嚣!
“放肆!”
张文啸忍无可忍,大喝一声,身后的十个百骑也纷纷拔出横刀,刀光闪烁,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褚遂良却丝毫不惧,反而向前一步,笑着说道:“尔等不过是些武夫,也敢在这里动手?高阳县子,莫非百骑的职责,就是恐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