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棱堡的尖角处,一个看着有五十多岁的老工匠,正带着几个后生忙得满头大汗。他们不是在修墙,而是在墙体内侧用沙包和夯土紧急垒砌一个高出地面的炮位。
「这边!再填两袋土,砸实诚喽!」老工匠嗓音洪亮,指挥若定。几个年轻后生喊着号子,将沉重的土袋垒上去,然后用巨大的木夯一下下用力夯实。
老工匠手里拿着个简单的水平尺,是根木条中间嵌了截灌水的透明鱼鳔。他不停比划著名炮位的地基和朝向,确保平台平整稳固,又弯腰从脚下的木箱里捡出几根粗大的铁钉和抓钩,递给后生:「愣着干啥?把这些地钉砸进去,卡住炮轮!不然一炮下去,炮自个儿先飞了!」
他干的就是给火炮安个稳当「家」的活儿。这炮座不仅要高过前面的垛口,让炮口能压下去打近处的敌人,底下更得结实,能吃住火炮发射时那巨大的后坐力。
卢象升停了步,没打扰,只是看着。
老工匠一回头,瞥见卢象升的官服,吓了一跳,慌得要跪。
卢象升一步上前扶住他胳膊:「老师傅,免礼。辛苦。这炮位,天亮前,能弄妥当?」
老工匠用胳膊抹了把汗,脸上却带着光:「回抚台老爷,成!指定成!皇爷给银子痛快,饭食管饱,咱们这把老骨头也得把力气使完喽!」他拍了拍刚垒好的夯土基座,发出沉闷的响声,「就是这麻袋土垒的炮位,怕不如砖石的经年累月……」
「不妨事。」卢象升看着那初具雏形的发射平台,目光锐利,「鞑子不会给咱们经年累月的时间。咱们要的,就是天亮时,这炮能稳稳当当打响第一声!」
他又走到河滩边。那里火光更亮,上百木匠正在赶制箭楼部件。刨花飞舞,锯木声刺耳。一个管事的大声喊着:「卯榫!对准了!别差一丝一毫!」
通惠河上,漕船、小船来来往往,把通州仓库的物资一船船运来。卸下的麻袋堆成了小山。
卢象升心里默算着。这每一刻钟,耗掉的麻袋、木料、粮食,都是海量的数字。这哪里是打仗,这是在用银子、用物料、用人命堆砌一道墙。
但皇爷说了,这仗,打的就是底蕴,打的就是生产力。
他擡起头,东边天际,已经透出一点鱼肚白。
天,快亮了。
离八里庄西北几十里外,一处刚被打破的小庄堡,死气沉沉。
烟火还没散尽,空气中满是焦糊味和血腥气。
范文程和范文采两兄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废墟里。他们穿着后金官人的长袍,看着有些扎眼。
几个包衣阿哈正从一间还算完整的屋子里往外擡尸首。看穿着,是这庄子的主人,一个穿着读书人袍子的中年男子,脖子挂在房梁上,舌头伸得老长。旁边屋里,还有他的家眷,也都死了,有的是自尽,有的身上带着伤。
「何至于此……」范文程轻轻叹了一声,挪开了目光。
范文采却撇撇嘴:「大哥,不识时务罢了。早早归顺大汗,哪怕当个包衣,也好过满门死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