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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漆剥落的衙门大门轰然从里面被推开了。孙祖寿独自一人,一步步踏入了那片饿狼似的人潮,三千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钉死了他。「蓟镇的老兄弟们!」他炸雷似的嗓子响了起来,压过了骚动,同时擡手指着了带头的李长根,「昌平卫李百户!你家世受皇恩二百多年——今日你李长根要带人造反,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大明幺?」
李长根浑身剧颤,手中的长矛「当啷」一声落了地,这个铁打的汉子竟带了哭腔:「总戎!不是弟兄们要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十三个月没饷,口粮只发五成……还他娘的都是麸皮稗子,娃都饿得哭不出声了!总戎,咱们也是人,要活啊!」
孙祖寿眼眶一热,猛地解下了腰间那柄祖传的镔铁宝刀,重重掷向了旁边面如土色的督粮参军:「拿去!押给城里的粮行张掌柜换粮!立刻!马上!」
人群瞬间死寂了,唯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卒嘶哑地哭喊了出来:「总镇使不得!那是成祖爷赏赐的宝刀,是您孙家的念想!您家里就剩那八十亩祭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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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堂密室里,王应豸蘸饱了墨,手却抖得厉害。他长叹了一声,似是下定了决心,提笔疾书道:「蓟镇总兵孙祖寿阴结乱卒,假意押刀换粮,实为煽动军心,图谋不轨。李长根等皆其昌平旧部,索饷不过掩人耳目……」
「直送通政司!莫经兵部!」他颤声吩咐着心腹家人,「天黑再走,别让那些丘八瞧见了……」
王应豸心里也苦,十三个月的欠饷非他所贪,可若真闹出兵变大祸,他这临时巡抚必定是第一个掉脑袋的替罪羊。唯有把这「激变边军」的滔天罪过扣在孙祖寿头上,才能请动关宁铁骑来镇压,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待十车杂粮拉进了校场时,火把的光映着了孙祖寿枯瘦坚毅的面孔。一个少年兵卒饿疯了,抓起生米就往嘴里塞着,噎得直翻白眼。「急甚幺?」孙祖寿上前轻轻踹了那兵卒一脚,递过了自己的粗陶碗,「慢慢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等着。等着新皇的饷!」
他环视着周遭无数双渴望又迷茫的眼睛,声量提高了,「弟兄们!都给我记牢了!咱们身后,是万家灯火,是咱们的爹娘妻儿!关外,是磨快了刀等着杀进来的建奴!咱们饿死了,垮了,这大门就开了!到时候,建奴的铁骑冲进来,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甚幺仁义道德,都他娘是狗屁!人都死绝了,还谈甚幺仁义!」
他目光扫过了一张张菜色的脸:「所以咱们再难,也得钉死在这墙子上!为啥?因为咱们多守一天,关里的百姓就能多过一天安生日子!这道理,都给我刻在骨头上了!」紧接着,他又仿佛在说服自己似的,喃喃地道:「大明再难,也得先让守边的兵活着!咱们活着的每一口气,就是关内百姓的一道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