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一直守在榻边、眼睛红肿如桃的魏氏旁支子弟,闻声几乎是扑到榻前,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用汤匙蘸着温水,一点点润湿魏泯那毫无血色的嘴唇。
几口温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魏泯的神志从一片混沌中逐渐剥离,他艰难地转动浑浊的眼球,茫然地打量着这顶陌生的、弥漫着军队粗犷气息的帐篷。
记忆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战场的喧嚣、神将英灵崩碎时的刺目光芒、以及那几乎将灵魂撕裂的反噬剧痛,汹涌袭来————
「呃啊————」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极致痛苦的呻吟,胸口如同被巨石堵住,窒息般的憋闷感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长安城下的惨败,家族精心培养的私军精锐几乎损失殆尽————这刻骨的耻辱与锥心的悲痛,再次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千疮百孔的心。
「家主————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子弟带着浓重的哭腔,徒劳地劝慰着,话语苍白无力。
「外面————为何————如此喧闹?」
魏泯虚弱地打断了他,他涣散的听觉捕捉到帐外隐约传来的、如同潮水般鼎沸的人声,那声音里似乎充满了————一种他久违的、属于底层蝼蚁的狂喜?
「是————是江元帅!」
子弟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压低声音,带着恐惧回道:「他————他正在朱雀门外,主持————分田。」
「分田?」魏泯闻言,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被浓重的疲惫与不屑覆盖。
他重新闭上眼睛,仿佛连思考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有气无力地喃喃道:「哦————战乱之后,百姓流离,田地荒芜————重新分配些无主之地,安抚流民,稳定.人心————也是————题中应有之·————」
他的语气平淡得近乎麻木,甚至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漠然。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历代王朝战后恢复的常规操作。
死了那幺多贱民和小门小户,空出些边角料般的田地,分给活着的泥腿子去耕种,以便尽快产出粮食,填充府库,稳固统治。
虽然这会触动一些小鱼小虾的利益,但在大局面前,无足轻重。
他甚至开始凭藉惯性思维盘算起来:等自己缓过这口气,定要凭藉魏家残存的权势和影响力,派人去暗中操作,尽可能多地「接收」、兼并那些最肥沃的、
尤其是原本属于其他几家已被黄朝屠戮殆尽的门阀的「无主」田产。
关中经此大乱,权力真空,正是魏家趁机扩张、弥补损失的绝佳时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派几个人————去————去看看————」
他断断续续地吩咐道,声音微弱却带着惯有的算计,「若有上好的水浇地————尤其是靠近渭水、原本属于王、李几家已灭门阀的庄园————设法————弄到我们魏家名下!如今关中空虚,正是我魏家————重整旗鼓————扩张基业的好时机————」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江行舟所谓的「分田」,不过是在那些被黄朝这把「快刀」砍碎的中小门阀和无数平民遗留下的、零散破碎的土地上做文章。
他们魏家虽伤筋动骨,但根基犹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藉多年经营的网络和手段,依然能在这场权力的重新洗牌中攫取最大利益,甚至因祸得福。
只需韬光养晦几十年,魏家子弟自能重新繁盛。
然而一「家主!不————不是啊!」
那子弟见他完全误解,顿时急得魂飞魄散,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声音因极致的恐慌而变得尖利,几乎是嘶喊出来:「江大人他————他分的————不是别人的田!他分的是————是咱们魏家!还有其它所有关中门阀的田土!是咱们在关中的祖产!是那传承了数百年的十万顷良田沃土啊!」
「什幺?!」
魏泯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死气沉沉、浑浊不堪的老眼,在这一刹那,爆射出骇人的厉芒!
他的身体,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剧烈地一颤,险些从榻上弹起来!「你————你胡说八道什幺?!混帐东西!」
「千真万确啊,家主!孩儿岂敢妄言!」
子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捶胸顿足,嚎陶大哭,声音充满了绝望:「江行舟以逆产」、无主之地」为名,已经派兵接管了咱们在岐山、渭南、蓝田————所有的庄园、田产!正在登记造册,分给那些刚刚返乡的流民贱户!
一亩都没给咱们留啊!连————连祖坟旁边世代传承的.田————都————都被他一道命令划进去充公了!」
「轰隆——!」
这一番话,不再是惊雷,而是如同整个天空塌陷了下来,狠狠地砸在了魏泯的头顶!
将他脑中那点残存的侥幸、盘算以及对未来所有的幻想,瞬间砸得灰飞烟灭!
「不————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发出一声凄厉如同夜枭般的尖叫,声音刺破了营帐!
他猛地用手肘支撑着想坐起来,然而极致的惊怒攻心。
加上重伤未愈的虚弱,让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重重地摔回榻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是我魏家!数十代人心血!是————是有地契文书,白纸黑字,受朝廷律法保护的!
他江行舟————一个寒门竖子!他怎幺敢?!他凭什幺敢如此无法无天?!」
「地契————地契文书都在岐山祖宅的密室里藏着————可祖宅————先是被黄朝贼兵洗劫一空————后来————后来又不知为何起了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什幺都没剩下啊!」
子弟哭得几乎背过气去,「长安城衙门里,备份的田契帐薄,也早在城破时的混乱中被焚毁殆尽,死无对证了!」
「江行舟就说————说地契均已焚毁,无从查证!口说无凭!所有在册无主、
或无明确田契证明的田产,一律视为逆产或公田,全部充公分配————」
「噗——!」
魏泯只觉得一股无法抑制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猛地从胸腔直冲喉头!
他的双眼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球上布满血丝!
脸上仅存的那点蜡黄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残叶,拼命指向帐外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的、如同破洞风箱般的可怕声响,想要发出最恶毒的诅咒,却连一个清晰的音节都吐不出来!
原来————原来这一切!
江行舟当初在洛阳朝堂之上,百般阻挠他挂帅出征是假!
同意他率军前来是假!
坐视他与黄朝血战、消耗实力也是假!
甚至————最后看似「救援」的攻城,都他娘的是假的!
江行舟真正的、唯一的、狠毒到极致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要借黄朝这把最锋利的刀,将他关中魏氏————斩草除根!就是要将他魏家数百年来积累的、赖以生存和傲视群伦的根基——连根掘起,分食殆尽!
这哪里是什幺安抚流民的「分田」?
这分明是在剜他的心肝!是在掘他魏氏的祖坟!是在他魏泯的尸骨上建立他江行舟的威望基石!
「江————行————舟————你————好毒————毒辣手段!」
魏泯从牙缝深处,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沫和刻骨的恨意!
随即,他再也无法压制那翻腾的气血,猛地一张口!
「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粘稠的鲜血,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喷发,狂飙而出!
猩红的血点溅满了床榻、地面,甚至帐篷的帷布,触目惊心!
「家主!」
「快!快传军医!!」
帐内顿时陷入一片恐慌和混乱!
魏泯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着,四肢冰凉,眼前是无边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最后的意识和光亮吞噬。
在彻底坠入昏迷深渊的前一瞬,他残存的意念里,只剩下血红的、如同诅咒般的念头,深深烙印:
魏氏私军子弟被屠戮一空————家族数百年积累的十万顷命根子田产被贱民瓜分————
江行舟————此仇————不共戴天————!
我关中门阀————与你————势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