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却早已超然物外,冷眼旁观,以天地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布局千古,只为了那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的————圣道!
他打不赢江行舟,更斗不过那高高在上的「天道」!
「圣人————刍狗————」
黄朝喃喃自语,脸上挤出一抹扭曲的、比哭泣还要难看的笑容。
他清晰地预见到,自己这辈子,恐怕永远都无法跳出江行舟布下的这个局了。
要幺,作为一把尚且好用的「刀」,被驱策着四处砍杀,直到彻底崩断;
要幺,作为一颗失去价值的「弃子」,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那只无形的大手,轻轻从棋盘上抹去。
窗外,夜色深沉如墨。
整座长安城,仿佛一头身受重创的洪荒巨兽,在无边的黑暗中默默喘息,等待未知的命运。
而黄朝的心,比这浓稠的夜色,还要冰冷,还要黑暗,还要绝望。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残酷地,看到了自己那早已被注定的、悲剧性的终局。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沉沉地压在烽烟将熄未熄的关中平原上。
羽林军大营外,一处地势微隆的土坡,江行舟青衫磊落,负手而立。
衣袂在夜风中徐徐拂动,挟带着一股混杂了焦土、未冷鲜血与隐约尸骸气味的凉意,扑打在他沉静的面庞上。
他极目远眺。
视野的尽头,千年帝都长安蜷伏在渭水之滨,像一头身披重创、蛰伏喘息的洪荒巨兽。
城头零星闪烁的火把,与巡夜叛军拖曳而过的、如同鬼魅般的呼喝,为这沉.
沦的巨兽更添几分凄厉与破败。
广袤的关中大地,昔日炊烟缭绕、阡陌交通的富庶景象早已荡然无存,映入眼帘的,是无边的死寂,以及零星散布、尚未彻底熄灭的村落余烬,猩红的光点在暗夜中明灭,如同大地被撕裂后,久久无法愈合的灼热伤疤。
空气里弥漫着难以名状的气息,草木灰的苦涩、血液的甜腥、以及某种更深沉腐败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刺入鼻腔。
风过荒野,送来远处野狗为争抢食物而发出的贪婪吠叫与低沉呜咽,其间似乎还夹杂着更遥远地方,那些家园尽毁、亲人离散的流民们,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哭泣。
这一切惨澹的景象,都倒映在江行舟深邃的眼眸里。
他面容平静如水,胸腔之下,那颗心脏却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传来一阵阵隐晦而沉钝的刺痛。
死了————太多人了。
关中千百年积累下的繁华与稠密人烟,在这场由他亲手引导、假黄朝之力执行的滔天浩劫里,几乎全空了,百姓逃散,根基动摇。
那些盘根错节、吮吸民髓的门阀世家,固然罪该万死。
但那些依附其生存的佃农、仆役,那些世代耕耘于此的寻常百姓,又何其无辜?
他们的血,同样汩汩流淌,浸透了这片曾经肥沃的土地。
这代价,太沉重了。
沉重到令他这般心志如铁之人,亦无法全然漠视,那灵魂深处传来的一丝微不可察的战栗。
他缓缓阖上眼帘,白日战场的惨烈景象不受控制地浮现:羽林军勋贵子弟临死前那惊骇扭曲的面容,黄朝军中那些被煽动起来、眼神浑浊只剩下掠夺与杀戮欲望的流民身影————
但是一他倏然睁眼!
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恻隐与波澜,顷刻间被一种更为凛冽、更为坚硬的寒光所吞噬、取代!
「这天下————」
他低声自语,声音飘忽于夜风,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何曾有过只享滔天好处,却无须付出丝毫代价的便宜事?」
「妄想不伤及无辜,不流一滴鲜血,便能扳倒那些在关中盘踞千载、根深蒂固的庞然大物——门阀世家?」
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而冰冷的弧度,「痴人说梦!是迂腐书生的天真臆想!
是————妇人之仁的吃语!」
「旧日的秩序堡垒,本就是由鲜血与白骨垒砌而成!欲要将其摧垮,唯有施以更暴烈的火焰与钢铁!」
「打破一个陈腐世界,必然伴随剥肤之痛与锥心牺牲。此乃————天道循环之理。」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满目疮痍的土地,眼神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破这沉沉夜幕:「关中的门阀,便是生长在这片沃土上的最大毒瘤!他们壅塞仕途,垄断田亩,吸食民膏!有他们一日,黎民便永世为牛马,这片土地亦永无真正复苏之机!」
「黄朝————这柄我借来的锋锐快刀,虽戾气深重,却也终究是替这天下,将这最大的毒瘤,连根掘起了!」
想到魏氏等巨室轰然倒塌,他眼中掠过一丝冰冷彻骨之意。
「如今,这片关中的土地虽疮痍遍体,却也终于————干净了。」
他深深吸入一口夹杂着硝烟与寒意的空气,胸膛微微起伏。
「接下来————」
他的视线,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的阻隔,投向了遥远的西南方向一一那里是汉中与巴蜀的所在!
「汉中的米粮之仓,巴蜀的天府之国————那里,同样盘踞着不逊于关中的豪强巨室,门阀世家!他们倚仗山川之险,割据自雄,同样是朝廷的心腹大患,百姓头顶的沉重枷锁!」
一丝冷酷至极的算计,在他眼底悄然闪过。
「黄朝这柄凶刀,既已出鞘饮血,岂能容他轻易归匣?更不能让他在关中这片烧焦的废土上,磨损了锋刃!」
「他需要新的猎物,去填饱麾下那十万渴望掠夺的饿狼之腹!也需要新的地盘,来缓解眼下坐困长安的窘迫之境!」
「而我————正需要他这把刀,去将西南腹地的荆棘险阻,也一并铲除干净!
」
驱虎吞狼!
将这头已尝尽血腥滋味的猛虎,从关中这片即将榨干价值的泥沼,驱赶到汉中、巴蜀那片更为富庶、尚未经大规模蹂的新猎场!
让他去撕咬那里的地头蛇,搅动那里沉寂的死水!
「届时————」
江行舟的嘴角,再次浮现那抹高深莫测的弧度,「无论虎噬狼,狼伤虎,抑或是————两败俱伤,元气大损————」
「于我,于亟待中兴的朝廷,于这片渴求新生的天下苍生而言————皆是最为有利的结局。」
他缓缓擡起手,五指微拢,仿佛要将那遥远的西南锦绣山河,尽数虚握于掌中。
「黄朝————」
他轻声低语,如同在为一颗注定奔赴终局的棋子送行,「你的征途,尚未终结————」
「汉中的古栈道,巴蜀的剑门关,正静候着你————去踏为齑粉。」
夜风陡然转烈,带着宿命般的肃杀之气,卷起地上尘沙。
江行舟蓦然转身,步履沉稳,走向那片灯火通明的中军大帐。
他的背影在苍茫夜色中,拉出一道孤直而决绝的剪影。
为荡平大周圣朝这累世门阀,为换取那海晏河清的天下宏图,他甘愿双手染尽血腥,行此霹雳手段。
纵然脚下踏着累累白骨,身后背负万千骂名。
只因他深信不疑——
唯经浴火,方能涅槃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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