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胡言乱语!」
魏泯失声尖叫,声音尖锐得刺破了书房的宁静,充满了濒死野兽般的恐惧与拒斥,「三千陇右锐士!皆是百战老兵!
怎会————怎会全军覆没?!
那黄朝————不过一介科举落第的狂徒,纠集些许山匪流民,乌合之众!
十万大军?
兵临长安?
诗成鸣州?
荒天下之大谬!荒诞!」
他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扑上前,一把揪住旁边一名早已吓傻的子侄的衣襟,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状若疯魔地摇晃着:「说!是不是他重伤糊涂了?是不是有人谎报军情?是不是?!」
「大人!千真万确啊!」
地上的探子用尽最后力气哭嚎,声音凄厉,「小人亲眼所见————漫山遍野的叛军————黄金甲的异象笼罩长安————八百里加急————恐怕已到朱雀门了!关中————关中已是一片糜烂,生灵涂炭啊!」
「轰——!」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粉碎,如同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魏泯浑身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软泥般瘫坐回太师椅,双目空洞失神,只剩下胸腔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感觉不到一丝空气。
灭顶的恐惧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浸透四肢百骸,将他死死冻僵。
完了。全完了。
他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清楚,这场席卷关中、震动天下滔天巨祸的根源在哪里!
正是他一意孤行,为报私仇、夺回那批见不得光的财宝帐册,玩弄权术,行那「化军为民」的险棋,私自调动已退役的边军旧部入山剿匪!
结果呢?一败涂地!
非但没有掐灭火星,反而如同给一头饥饿的凶兽送去了血食和利爪,亲手催生、武装了一个足以撼动国本的巨寇!
黄朝是靠什幺起家的?
是洗劫了他魏家藏污纳垢的岐山庄园!
黄朝是靠什幺壮大的?
是全歼了他派去的三千「护卫」,缴获了足以装备精兵的军械!
这一切灾难的始作俑者,这条引爆乾坤的导火索,正是他魏泯!
一旦陛下震怒,朝堂清算,那些早就看他位高权重、盘根错节而不顺眼的政敌——尤其是那个该死的江行舟!
会如何群起而攻之?
贻误军机、私调兵马、酿成巨患、祸国殃民————这任何一条罪名,都足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轻则罢官夺职,一世英名尽毁。
重则————抄家灭族,数百年魏氏门阀,赫赫声威,都将在他手中灰飞烟灭!
「不!绝不!!」
极致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求生的疯狂,魏泯如同垂死的凶兽,猛地从椅子中弹起,枯瘦的手掌蕴含着最后的力量,狠狠拍在坚硬的花梨木案几上,震得笔架砚台齐齐一跳。
他眼中爆射出困兽犹斗般的狠戾与决绝,脸上的皱纹扭曲成一道狰狞的图案。
「这个责任————这个塌天的干系,绝不能由老夫来扛!」
他咬牙切齿,声音从齿缝间挤出,带着森然的寒气,「否则————老夫必将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魏家————也将随我一同陪葬!」
必须找一个替罪羔羊!
必须立刻扭转干坤!
必须在雷霆降临之前,编织好金蝉脱壳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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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京,紫宸殿。
旭日初升,金辉本应透过高窗洒满这帝国的心脏,此刻却仿佛被殿内凝重的空气所阻隔,只留下斑驳而冰冷的光影。
往日庄严肃穆、象征着至高权柄的大殿,此刻却如同煮沸的鼎镬,嘈杂鼎沸,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令人室息的火药味与恐慌。
龙椅之上,女帝武明月头戴缀满珠翠的凤冠,一袭玄黑绣金龙袍衬得她身姿挺拔,威仪天成。
然而,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容此刻却凝着一层寒霜,朱唇紧抿,深邃的凤眸之中冰棱丛生。
她一言不发,如同九天玄女冷瞰凡尘,看着下方那些身着朱紫、平日道貌岸然的衮衮诸公,此刻如同市井泼妇般面红耳赤、唾沫横飞,为了推卸责任而相互攻讦撕咬。
御案之上,那一道道来自关中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带着血污的匕首,狠狠刺在帝国的神经上。
字里行间,是城池陷落的烽火,是百姓流离的哭嚎,是叛军「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嚣张气焰!
大周立国千百年来,何曾有过如此巨寇直捣京畿腹地之心脏?
这已非边患,而是倾覆之危,是刻在王朝颜面上的奇耻大辱!
可悲的是,面对这塌天大祸,满朝文武的第一反应,竟无一人是疾呼「臣请率兵平叛」,而是如同受了惊的狐兔,拼命地将祸水引向同伴,试图寻找到那个可以承担所有罪责的替罪羔羊!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酿成巨寇、丢失疆土」的罪名,沾之即死,碰之即亡!
「陛下!诸位同僚!」
吏部尚书李桥率先出列,他脸色蜡黄,额角血管突突直跳,声音因极度的恐惧与激动而变得尖利刺耳,「关中局势糜烂至此,首要之责,在于武备松弛,守御形同虚设!
想我大周雄师数百万之众,皆布防于塞北、蓟北、漠南等边陲重镇,以御妖蛮,保境安民!
然关中乃京畿腹地,承平数百载,各州县仅靠些许衙役捕快维持治安,府兵久疏战阵,城防工事年久失修!
这才让黄朝逆贼如入无人之境!此乃地方守土严重失职,兵部平日督导核查不力之过,难辞其咎!」
他话锋一转,试图将问题模糊化、历史化:「然,此乃历年积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非一时一人之过!」
言下之意,要追责,也得从上到下追一串,法不责众。
「李尚书此言,乃是避重就轻,混淆视听!」
李桥话音未落,一名魏泯的铁杆党羽立刻跳了出来,矛头如毒蛇般直指另一端,声音慷慨激昂,仿佛满腔忠义:「黄朝逆贼之所以能从区区草寇坐大成今日燎原之势,根源在于初期剿匪不力,贻误了最佳战机!
当初魏相高瞻远瞩,明察秋毫,早已预见匪患危害将成心腹大患,故力主派遣三万精锐边军入山,以雷霆万钧之势扑灭星星之火!
若当时陛下与朝堂诸公能采纳魏相老成谋国之议,何来今日长安被围、社稷震荡之祸?!」
他猛地转身,手指如同利剑,赫然指向文官队列中肃立一旁、始终神色平静的江行舟,厉声喝道,字字诛心:「皆是因为户部尚书江大人,以一己之见,以耗费国孥」、杀鸡焉用牛刀」等荒谬理由,在殿上千方百计、巧言令色阻挠出兵!
正是江行舟,贻误了最佳战机,养虎为患,坐视巨寇成形!
这才导致了今日不可收拾之局面!这滔天大祸,最大的责任,理应由江行舟承担!」
「对!江行舟年少识浅,刚愎自用,难辞其咎!」
「若非他当日阻挠,大军早已荡平匪穴,何至于此!」
顿时,殿内依附魏泯的官员如同听到号令,纷纷出列表态,群起而攻之,唾沫星子几乎要将那袭青衫淹没。
他们试图营造出一种舆论,将所有的罪责都牢牢钉死在江行舟身上,为其背后的魏泯开脱。
面对这铺天盖地、几乎形成围剿之势的指责,江行舟却依旧神色不变。
他身姿挺拔如孤松立于崖岸,青衫素雅,在一片朱紫中反而显得格外醒目。
他甚至没有立刻开口反驳,只是微微擡起眼帘,用那双清澈见底却又深邃如古井的眸子,平静地、逐一扫过那些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孔,目光最终落在了前排那位脸色阴沉如水、始终默不作声的尚书令魏泯身上。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深处。
就在喧嚣达到顶点,魏党气势最盛之际一「陛下!诸位大人!攻讦江尚书,恐有失公允,亦非事实全部吧?」
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响起,如同利剑划破喧嚣。
御史中丞张继手持玉笏,昂然出列。
他目光锐利,先是对御座上的女帝躬身一礼,随即转向满朝文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下官身为御史,掌风闻奏事之责,当日殿议,字句犹在耳边!
下官记得清清楚楚!当日江尚书曾当众向魏相询问——未知魏家庄究竟被劫走了何等紧要财物,竟需动用三万边军?」并曾明确建言,若损失重大,关乎国计民生,自当奏请陛下,发兵清剿,以靖地方!」」
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意味,目光如炬,直射向脸色微变的魏泯:「然则,魏相当日是如何回禀陛下与朝堂的?魏相亲口所言,不过是庄子上损失了几仓陈年粮食」、些许不成气候的浮财」而已!言语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遭了毛贼!」
张继踏前一步,气势逼人:「既然魏相亲口证实损失微不足道,那江尚书据此判断,认为为此等小事」出动数万大军,确是小题大做,徒耗国孥,有何过错?此乃基于魏相所提供的讯息,做出的合乎情理之判断!」
紧接着,他话锋如刀,直刺要害,声音响彻大殿:「如今,贼势滔天,尔等又说黄朝逆贼正是靠洗劫魏家庄的巨额财富方能招兵买马,迅速壮大!下官倒要冒死请问魏相!」
他再次转身,目光死死盯住魏泯,一字一顿,声如雷霆:「贵府在岐山脚下那座所谓的普通」庄园里,究竟囤积了多少金银珠宝、
粮草军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