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坚持损失巨大要求出兵,就等于当众自扇耳光,承认方才奏对不实,犯了欺君之罪,更将魏家庄园那无法见光的巨额财富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若承认损失不大,那今日这番声泪俱下的控诉和义正辞严的出兵请求,立刻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不仅报仇无望,他魏泯本人更将沦为全朝廷的笑柄!
这简直是诛心之问!
「你————你————黄口小儿————安敢————安敢如!!」
魏泯指着江行舟,浑身剧烈颤抖,气血翻涌,喉咙腥甜,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变紫,如同猪肝。
满殿朱紫公卿,此刻早已心知肚明,一个个眼神交换,或垂眸不语,或面露玩味,或暗自心惊于这位新任户部尚书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老辣刁钻、一击致命的政治手腕!
原本看似铁板一块的「主战」舆论,顷刻间被江行舟这四两拨千斤的几句话,彻底瓦解!
女帝武明月端坐于御座之上,珠帘后的面容无波无澜,唯有那双深邃凤眸的最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赏与快意。
她本心就对为一家之私而大动干戈颇为牴触,只是碍于魏泯颜面与朝堂压力。
江行舟此举,正合她意,且做得如此漂亮。
她适时地轻咳一声,那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严,瞬间打破了殿内诡异而紧张的寂静:「江爱卿所奏,老成谋国,思虑周详,句句皆立足于朝廷大局,朕心甚慰。」
「魏爱卿家庄遇袭,族人蒙难,朕心亦同悲戚。」
「然,朝廷调兵,关乎国计民生,社稷安稳,确需慎之又慎。」
「传朕旨意:着关中道节度使,严饬所属州县,加派得力干员,限期缉拿此伙凶犯,查明案情,不得徇私延误!」
「至于动用大军一事————暂且按兵不动,以观地方缉拿之效。」
「魏爱卿且放宽心,朝廷绝不会坐视匪患不管。朕,定会给你,给魏家一个交代。」
「臣————臣————谢————谢陛下————隆恩!」
魏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颓然跪倒在地,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屈辱、愤懑与不甘。
他知道,女帝这轻描淡写的「交代」,在江行舟那番话之后,已然是遥遥无期。
他魏家此番,不仅是结结实实吃了个天大的哑巴亏,他魏泯本人,更是被江行舟在这紫宸殿上,当着陛下与满朝文武的面,狼狠地、不留情面地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奇耻大辱,莫过于此!
紫宸殿议事方散,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众臣鱼贯而出,如同暗流般悄然分化。
月色下的宫廊,清辉冷冽,映照着一张张心思各异的面孔。
尚书令魏泯走在最前,面色铁青得骇人,胸膛因难以平息的怒焰而剧烈起伏,每一步都踏得廊下的金砖闷响,周身散发的凛冽寒意,让身后一众官员皆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无人敢在此刻上前触其锋芒。
江行舟则青衫素净,步履从容,不疾不徐地融于人流之中。
行至宫廊一处转角,光影交错间,恰好与闷头疾走、几乎要撞上的魏泯迎面相遇。
江行舟适时停下脚步,朝魏泯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如常,仿佛仅是偶遇间的.
礼节性招呼,但清朗的声音却清晰地穿透了夜晚的寂静,直抵魏泯耳中:「魏相请留步。」
魏泯猛地刹住脚步,擡起头,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死死锁住江行舟,鼻翼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翕张,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压抑至极、带着血腥味的冷哼。
江行舟恍若未觉对方那欲杀人的目光,神色依旧淡然,甚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般的诚恳,缓声道:「方才殿上议事,还望魏相莫要误会。
非是江某有意与魏相为难,阻挠出兵。
实是————若仅为几仓被劫的寻常粮秣,便要劳师动众,调动数万大军远征剿匪,其间耗费的粮饷巨万,动用的民夫辐重,于眼下户部拮据的帐目而言,实在是————难以为继,捉襟见肘啊。」
他语态恳切,一副「为国库计、为民生计」的无奈模样,然而那「几仓粮食」四字,却如同淬了毒的银针,精准无比地再次刺入魏泯血淋淋的伤口。
魏泯闻言,只觉眼前一黑,那股强压下的逆血险些冲口而出!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一字一顿地迸出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威胁与尖锐的讥讽:「江尚书!好一副伶牙俐齿!
你今日在殿上颠倒黑白,阻挠朝廷用兵,莫非真以为凭几句巧言,此事便能轻轻揭过?
你就不怕————今日纵容此等悍匪,他日养虎为患,反噬自身,到时悔之晚矣?!」
他猛地踏前一步,身形逼近,目光阴鸷如鹰隼,死死盯住江行舟,将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仿佛要刻入对方骨血:「那伙贼寇如今得了钱粮,若任其在关中坐大,招降纳叛,聚众成势!
届时烽火遍地,生灵涂炭,看你这位新任的户部堂官,如何收拾这糜烂局面!
如何向陛下,向天下苍生交代?!」
这番话,既是赤裸裸的威胁,更是将未来可能出现的「剿匪不力」、「祸乱地方」的天大责任,预先狠狠扣在了江行舟的头上。
然而,面对这咄咄逼人的质问,江行舟非但毫无惧色,脸上反而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探究之意。
他微微偏头,清澈的目光带着几分不解,迎上魏泯阴沉的视线,反问道:「纵虎为患?自食恶果?
魏相此言,着实令江某费解了。」
「据魏相方才在金殿之上亲口陈述,不过是些许不成气候的草寇,劫掠了贵庄几仓粮食」而已。」
他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在严谨地推敲一个逻辑漏洞,言辞却犀利如剑:「试问,区区数仓米粮,即便尽数被劫,又能支撑多少乌合之众消耗几日?如何就能到了足以招兵买马」、聚众成势」,乃至威胁州郡的地步?」
他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除非————那伙草寇从魏家庄劫掠而去的,远非魏相所言轻描淡写的几仓粮食」?」
「莫非————其中还有足以武装数千数万人马、支撑其长期作乱、乃至真正动摇地方安宁的————巨额金银、军械甲胄,或其他不轨之资?
那,魏相还是早点,上报陛下为好!」
「你——!」
魏泯被这猝不及防、直戳肺管子的反问,噎得当场僵住!
他的脸色瞬间由铁青涨成了骇人的紫红色,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胸口剧烈起伏,却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咽喉,半个字也反驳不出!
他能如何作答?
难道要当众承认,草寇还抢走了堆积如山的金银、足以装备军队的兵甲、数之不尽的财宝?
那岂不是自承此前欺君,更将魏家隐藏的、远超常理的巨额财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比庄园被洗劫的后果,严重何止百倍!
可若否认,江行舟这番话,便如同将他架在了熊熊烈焰之上!
承认草寇威胁巨大,就等于承认损失巨大;若坚持损失微小,那所谓的「纵虎为患」便成了无稽之谈!
进退失据!左右皆是无底深渊!
江行舟看着魏泯那副窘迫至极、羞愤交加、几乎要血管爆裂的模样,知道火候已到,不再多言。
他只是唇角微扬,勾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随意地拱了拱手:「看来,也只是几仓粮食,想必那些草寇也掀不起什幺风浪。魏相,还请以身体为重,勿要过于忧心。江某,先行一步。」
说罢,他青衫微拂,不再理会那尊僵立在廊下、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怨毒身影,转身悠然离去,步履从容,消失在宫廊的尽头。
「噗——!」
待江行舟的身影彻底不见,魏泯强撑的那口气终于溃散,猛地喷出一口郁结于心头的黑血,身形剧烈一晃,若非及时用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廊柱,几乎要瘫软在地。
他望着江行舟离去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滔天的怨毒、刻骨的愤恨,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棋差一着的惊悸。
「江————行————舟!」
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仿佛从齿缝间碾磨着血丝挤出,在这寂静的宫廊中,显得格外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