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全!」
女帝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落在玉盘上,「朕的宫闱之内,何时竟豢养出这等仗势欺民、败坏朝廷声誉的蠢虫?!
你这司礼监掌印,总督内廷,是如何替朕管束下属的?!」
「噗通!」
位高权重的司礼太监王德全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整个人直接瘫跪在冰冷的御辇金砖之上,冠帽歪斜,磕头如捣蒜,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带着明显的哭腔:「陛下明鉴!
陛下明鉴啊!
老奴————老奴万万不敢懈怠渎职!
宫中一应采买事宜皆循旧例,老奴平日主要负责伺候陛下起居、传达旨意,这————这购置木炭柴薪之类的琐碎事务,向来都是————都是底下采办司的奴婢们具体经办,老奴实在————实在难以事无巨细,详察秋毫啊!」
他此刻心里早已将采办司那些可能惹祸的徒子徒孙咒骂了千万遍,更是对江行舟生出了极大的恐惧—区区一首诗,寥寥数语,简直就要将他这堂堂司礼太监,置于万丈悬崖之边!
他一边急声喊冤,一边慌忙不迭地表态:「陛下息怒!
龙体要紧!
老奴即刻就去严查!
若真有不长眼的东西,狗胆包天,假传敕令,克扣勒索那些苦哈哈的卖炭人,老奴定将他揪出来,扒皮抽筋,以正宫规,以做效尤!
求陛下给老奴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女帝武明月冷冷地睥睨着脚下抖如筛糠的王德全,凤眸之中的寒意并未因其哀求而有丝毫消减。
她心知肚明,王德全身为司礼监掌印,或许确实不曾亲自指使此等微末小事,但驭下不严、失察渎职之罪,绝难逃脱!
更重要的是,江行舟这首诗,如同一盏光芒刺眼的明灯,狠狠照进了宫闱治理最容易被忽视的阴暗角落,将「宫市」积弊,以最生动、最震撼的方式,公之于众,赤裸裸地摊开在了洛京数十万军民百姓的面前!
此事若不能迅速、果断、严厉地处置,皇室颜面何存?
朝廷威信何在?
她这承平天子,还有何面目面对这因一首诗而悲泣震天的子民?
这沉甸甸的民心,此刻正与那冲天的悲悯文气交织,压得她心头沉重无比。
「查!」
女帝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威严,清晰地传入了身旁几位心腹重臣的耳中,也仿佛敲击在每一个屏息凝神的官员心上,「给朕彻查到底!
自采办司掌事太监以下,凡涉及宫市采购之官吏、内侍,一律隔离,严加审讯!
江爱卿诗中所言————」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目光如电,扫过下方悲愤难抑的百姓,掠过那悬浮空中、光华沉郁仿佛仍在无声控诉的诗稿,最终语气沉痛却无比坚定地宣告:「无论涉及到谁,无论其背景多深,一律按律从严惩处,绝不姑息!
朕不仅要还那诗中卖炭翁一个迟到的公道,更要借此整肃纲纪,还这天下百姓一个朗朗干坤!
绝不容许任何人,仗着朕的名义,行此祸国殃民、动摇根基之举!」
此言一出,不仅司礼太监王德全面如死灰,瘫软在地,连随侍凤辇之侧的几位内阁重臣与皇室亲贵亦是心中凛然,彼此交换着震惊的眼神。
他们深知,江行舟这一首《卖炭翁》,其力量已远远超出一篇传世诗文的范畴。
它是一道直指时弊的犀利檄文,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巨石,而此刻,陛下显然已决意借此东风,亲手执起那把刮骨疗毒、震慑宵小的利刃!
一场席卷宫廷内外的风暴,已随着女帝的金口玉言,骤然拉开了序幕。
而这风暴之眼,正是那看似平静地立于案前,却以一己之力搅动了整个洛京风云的少年郎——江行舟。
当江行舟掷笔,《卖炭翁》诗成,万民同悲之际,十里天街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悲悯之力笼罩。
五位立于文华殿前的大儒,虽历经数十年乃至上百载的文道修行,心境早已锤链得如古井无波,此刻却也难以自持,任凭那沉郁苍凉的文气如潮水般冲刷着他们的神魂。
素以治学严谨、深谙典籍着称的大儒周朴,颤巍巍擡起衣袖,拭去眼角不自觉溢出的泪痕。
他望着那悬浮于空、光华内敛却重若千钧的诗文,声音沙哑而沉痛:「《诗·大雅·皇矣》有云:监观四方,求民之莫!」此莫」字,正通瘼」,乃疾苦之意啊!
先王之道,在于监察四方,所求的正是解除百姓的疾苦!
吾辈读书人,口诵圣贤书,言必称民为贵」。
可何时曾像行舟今日这般,将目光真正投向这满面尘灰烟火色」的疾苦之民?
此诗,正是《皇矣》古训在当世的回响!
是文道「观风知政」之本义!」
话音未落,身旁性情激昂的大儒董献已是须发皆张,他仰天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弥漫天地的悲凉之气尽数吸入肺腑,接口吟诵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屈子当年行吟泽畔,所求索,所哀叹的,不正是这世间百姓如卖炭翁般的艰难生计吗?!
吾等平日高居学宫书斋,所作诗文,不过是案头清供,何曾有一字一句,能如这《卖炭翁》一般,浸透着血泪,承载着民瘼,能令洛京数十万黎庶同声一哭?!」
他猛地转向周围那些面露惭色的士子官员,声音如同洪钟,既是感慨,更是质问:「一篇《卖炭翁》,写的何止是一老翁之悲?
照见的是我等士人之心!
若诗文不能为民请命,若才学不能体察孤弱,纵是词藻华丽、境界高玄,又与这冰冷天地间的顽石何异?!
行舟此文,乃是给我等大周所有读书人,上了刻骨铭心的一课!
其余三位大儒虽未高声言语,但他们的神情已然说明一切。
有人闭目长叹,有人喃喃诵读诗中句子,有人望向江行舟的目光中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有对后辈才华的极致欣赏,有对诗中蕴含的深切仁心的无比敬佩,更有身为大儒,反被一少年在「文以载道」的根本上深深震撼乃至警醒的慨叹。
这一刻,五位大儒的动容落泪,他们的引经据典,已不仅是对诗文的评判,更是对江行舟所秉持的文道精神的集体致敬。
这意味着,《卖炭翁》的价值已超越才气之争,而是重新唤醒了文道中的悲悯与担当。
笼罩在十里天街上空的,是一种悲悯与愤懑交织的、几乎令人室息的沉重气氛。
万民的哭泣、呐喊、控诉声浪如潮水般汹涌,尚未平息。
在这片悲声的海洋中,有两个身影的反应尤为引人注目,她们与周遭的凡人气息格格不入,却又被这人间至悲深深牵动。
化名「苏氏姐妹」、混迹于人群中的龙昭月,早已哭得梨花带雨,稀里哗啦,全然失了平日的灵动跳脱。
她身为东海龙宫最受宠爱的小公主,自破壳而出便浸泡在无尽的灵粹与珍宝之中,所见皆是水晶宫的璀璨光华,所闻皆是仙乐缥缈,何曾见过、甚至想像过人间还有如此凄惨欲绝之事?
那诗中老翁「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的艰辛劳苦形象,如同烙印般刻入她的脑海;
「心忧炭贱愿天寒」那掺杂着生存智慧的无奈辛酸,更让她心口阵阵发紧;
尤其是最后「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时的强权与掠夺————每一句诗都像一根冰冷尖锐的针,狠狠扎进她那颗不谙世事、却晶莹纯善的龙族心窍。
「呜呜————怎幺会这样————这个老爷爷————他太苦了,太可怜了————」
龙昭月下意识地紧紧拽着姐姐龙昭君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哭得肩膀不住地抽动。
晶莹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扑地滚落,连最基本的伪装术法都因心神激荡而难以维持,眼角隐隐有细碎的灵光闪烁。
「老翁耗费心血,辛苦烧了那幺久的炭————为什幺————为什幺那些穿着官服的人就可以蛮横地抢走?
就给他那幺一点点根本无用的东西————他们怎幺可以这样欺负一个老人家!
太可恶了!
太不公平了!」
她仰起那张布满泪痕、我见犹怜的小脸,望向姐姐,清澈如赤子般的眼眸中,充满了对这般赤裸不公的无法理解与难以承受的难过。
悠长的龙族生命赋予她优越,却也隔绝了尘世的苦难,她无法想像,短暂的凡人一生,为何要承受如此沉重的碾轧。
一旁的龙昭君,虽不像妹妹那般全然失态地放声痛哭,但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美眸也已通红湿润,水光潋滟,泫然欲泣。
她强自运转龙元,压制着翻涌的心潮,不让泪水轻易滑落,但那微微颤抖的肩头和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紧抿朱唇,无不暴露了她内心正经历着何等巨大的震动与冲击。
她比妹妹年长,曾随父王巡游四海,见识过人间百态,深知大周疆域内亦有贫富悬殊、民生多艰。
然而,她过往所知,多是冰冷的数据或遥远的传闻,从未像今日这般,被一首诗如此直观、如此尖锐、如此血淋淋地,将那份压在底层百姓脊梁上的沉重、
无助与绝望,硬生生推到眼前。
江行舟这首诗,摒弃了一切华丽辞藻与空泛说教,仅以最朴素、最克制的白描,便无情地剥开了洛京十里天街所象征的盛世繁华表象,将内里最真实、最残酷的疮疤捧到了阳光之下,万民之前。
这种源自真实的残酷冲击,远比任何龙族幻术或攻伐神通,都更直击灵魂深处!
她轻轻拍着妹妹因抽泣而颤抖的背脊,目光却穿透熙攘悲泣的人群,死死锁定了远处那道立于光华渐散处的青衫身影——江行舟。
此刻,她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丝毫不亚于东海深处的万丈波澜。
她原本以为,江行舟的惊世才华,在于创造极致的美好与风雅,如《兰亭序》的流风回雪,如《桃花源记》的遗世净土。
却万万不曾料到,这少年竟还能以手中之笔,化身为最锋利无匹的刀刃,如此冷静、又如此犀利地剖开圣朝肌体上最不愿示人的脓疮。
将最底层百姓的血泪与无声的呐喊,以这样一种引发天地共鸣、万民同悲的方式,赤裸裸地昭告于天下!
这需要的,何止是斐然的文采?
更是莫大的勇气、沉甸甸的悲悯情怀,以及洞悉世情本质的锐利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