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日头高悬,人饥牛乏,好不容易涯到市场门外,却只能在那冰冷泥泞之地暂得喘息。
这最后一个「歇」字,承载的不是轻松,而是力竭后的无奈与辛酸。
随着江行舟的笔触深入,诗中的悲凉意境层层叠加,字里行间透出的寒气与苦难,几乎要凝结成霜,覆盖在整个天街之上。
周围围观的人群里,那些平日风度翩翩、言必称圣贤的士子学子们,此刻早已失了从容。
他们面色变幻,有的因羞愧而涨红了脸,有的不堪沉重般低下了头,眼神中交织着对卖炭翁的深切怜悯,以及一种更为灼人的、针对自身的惭愧与反省。
一位身着青衿的年轻士子,喉头哽咽,低声对身旁同伴道:「你我平日坐而论道,开口闭口便是心系黎民」、为民请命」————可我们何曾真正俯下身,去看一眼,问一句,这民」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
他们身上衣可暖?
灶中米可足?」
他身旁一位年长些的儒生,面容苦涩,喃喃自语:「反观我从前所作诗文,不是吟风弄月,便是空洞议论————如今看来,尽是隔靴搔痒,无病呻吟!
何曾有一字一句,触及过这人间真实的血泪与温度?」
他们的自光再次投向场中央那身姿挺拔、面容尚带青涩的少年翰林,敬佩之情如潮水涌起,其中更夹杂着难以言说的震撼与感慨。
「唉,也难怪啊!」
一位鬓发皆白的老秀才长长叹息,道出了周遭许多人的心声:「江大人年未弱冠,便已身居清要,岂止是因天赋异禀?
更是因他胸中怀有一颗圣贤般的悲悯之心!
在他眼中,万物皆有灵,众生皆苦。
即便是一个最卑微的卖炭老翁,其生存之艰,亦在他眼中,更在他心间!」
老秀才环顾身边诸多同样皓首穷经却功名未就的同行者,语气中充满了无尽的唏嘘与自嘲:「而我等,虚度数十寒暑,仍不过一介老童生、穷秀才。
纵使日日与这卖炭翁擦肩而过,甚至曾为几文炭钱与他们斤斤计较,可又何曾真正停下脚步,体谅过他们维系生计的这般艰难?!」
这番话,如同深山古寺的钟声,沉沉撞响在许多士子的心头。
他们恍然惊觉,与江行舟的差距,远非才情高下,更是境界与格局的天渊之别。
真正的文道根脉,或许从来不在高高在上的庙堂轩阁,而恰恰深植于这市井烟火、民间疾苦的土壤之中。
此刻,天地间那股悲悯之气愈发浓重醇厚,与万民心中涌起的强烈共鸣水乳交融,使得江行舟笔下诗文散发的灰白色光芒更加沉郁内敛,仿佛承载了千钧之重。
这篇《卖炭翁》,正以它朴实无华却力透万钧的力量,叩问着每一位读书人的良知,悄然洗涤着这座煌煌帝都的灵魂。
..
江行舟落笔的刹那,笔锋已不再是笔墨,而是化作了无声惊雷,一道劈开盛世华袍的凛冽闪电。
当「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的诘问浮现,当「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的蛮横被冷冷勾勒,一种无声的压迫感已随墨迹渗入空气。
直至最后一句——「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他缓缓提笔,将笔轻搁于山形笔架之上。
那动作看似从容,却仿佛耗尽了一生的气力。
通篇白描,无一字赘言,却字字千钧。
十里天街,霎时陷入死寂。
先前诗句所累积的悲凉,如同暗流,在此刻轰然冲破冰面,化作实质的寒意,冻结了每一寸空气。
从御座之上凤仪凛然的女帝,到侍立两侧、学贯古今的五位大儒,再到朱紫满朝的文武公卿,乃至外围数万士子、数十万洛京百姓一所有人都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咽喉,呼吸停滞,万籁俱寂。
那悲凉,不再是纸上的文字,它从诗句中弥漫开来,化作最深沉的寒气,自每个人的脚底钻入,溯流而上,瞬间冰封血液,淹没心脏。
这是何等残酷的对照!
那卖炭老翁,「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辛劳一世,衣不蔽体,却仍「心忧炭贱愿天寒」,其生存已是如此卑微,如风中残烛,仅靠一点微末的希望取暖。
然而,就连这最后一点活命之资,也被无情碾碎!
「黄衣使者」代表的是不容置疑的皇权,「宫市」征用披着合法的外衣,行着最赤裸的掠夺。
那「半匹红纱一丈绫」与「一车炭,千余斤」的交换,是何其荒谬的不公!
「驱将惜不得」五字,更是写尽了老翁所有的辛酸、愤懑与最终无奈的沉默O
这不是天灾,这是人祸!
是这煌煌帝都、太平盛世之下,一道血淋淋、不忍直视的创口!
寂静,终被打破。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极力压抑的呜咽,如同堤坝崩裂的第一声脆响。
随即,悲泣之声如山洪决堤,轰然席卷了整个十里天街!
「呜————我那苦命的老父,去年冬日入城卖柴,也是这般————也是这般被夺了去啊!」
一粗布汉子捶打着胸膛,涕泪纵横。
「这哪里是官市?
分明是明抢!」
有人嘶声呐喊。
「这数九寒天,炭没了,那老翁————可还活得成吗?」
一老妪搂紧孙儿,泪落如雨,感同身受的悲戚在无数平民心中激起剧烈共鸣O
哭声震天,万民同悲。
这泪水,既为诗中素未谋面的卖炭翁,也为自己与亲友曾遭遇的或可能遭遇的艰辛与屈辱。
就连那些原本置身事外的富商与清流士子,此刻亦面色惨白,在这股磅礴的悲意冲击下,再难保持超然,灵魂为之剧烈震颤。
也就在这悲声直冲云霄的刹那——
「嗡!」
案几之上,那页墨迹未干的《卖炭翁》诗稿,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灰蒙光华!
光芒并不刺眼,却沉重如山岳,蕴藏着万民的苦难与天地的哀悯!
一股远比文华殿内更加磅礴、更加沉郁的悲悯文气,如苍龙般冲天而起!
天际随之变色,朗朗晴空被翻涌的悲云迅速遮蔽,竟有点点灰烬般的微光飘零而下,宛若天地为之垂泪。
女帝武明月端坐于凤辇之上,华服之下的身躯在震天的悲声中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
她俯瞰着脚下痛哭的子民,感受着天地间弥漫的沉郁文气,目光最终落在那悬浮而起、光华万丈的诗稿,以及诗稿前那位面容沉静、却仿佛独自承载了万钧之重的青衫少年身上。
她的心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这已不再是诗。
这是一面照妖镜,映出了她治下盛世锦袍深处蠕动的虱虮;
这是一记警钟,重重撞响在她的心尖;
这更是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力量,一股源自民心深处、连天地都为之同悲的力量!
江行舟,以一纸诗文,将「民」二字,血淋淋地、不容回避地,掷于她的御前,掷于这满朝朱紫的眼前!
十里天街,万民悲声如潮,天地间弥漫的灰蒙文气与悲凉意蕴尚未散去,仿佛给整座皇城都蒙上了一层哀纱。
御驾凤辇之上,女帝武明月原本沉浸在那诗句带来的巨大震撼与深切悲悯之中,作为一国之君,她本能地为子民的苦难而心悸。
然而,当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以帝王之心再次冷静审视那几句尖锐如刀的描写时。
一股源自权力顶峰的、冰冷的怒意,如同幽泉般瞬间涌出,迅速取代了先前的感伤,让她那张绝美的面容复上了一层凛冽寒霜。
她的目光倏然锐利,如两道淬冰的利箭,猛地刺向侍立在一旁、此刻正因天地异象而面露惊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全。
「翩翩两骑来是谁?
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这诗句在她脑中反复回响,字字清晰,场景历历在目。
如此具体!
如此生动!
这绝非闭门造车所能臆想出的细节!
「黄衣使者」——这鲜明的服色指向,分明是直指她宫闱之内的内侍!
若非宫中之人,倚仗皇权,行此强取豪夺、欺凌弱小之事,他江行舟纵然有传世之才,又如何能描摹得这般入骨三分、如同亲历?!
这定然是宫市积弊的现实,已到了不容忽视、甚至传扬至士子耳目的地步!
这首诗,就是一面血淋淋的状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