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来,这些东西生于斯,长于斯,乃天造地设,外人如何能学得去?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皇帝看着他错愕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深邃与忧虑。
“永远不要低估人的贪婪与智慧。你能看到丝绸茶叶背后的巨利,外夷自然也能看到。他们今日能买,明日便会想偷,后日,便会想着自己种、自己造,最终……与我等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皇帝站起身,走到郑芝龙面前,语气沉重。
“先说丝绸。你以为我大明的丝绸真的是独一无二吗?朕告诉你,错了!大错特错!”
“早在数百年前,拜占庭帝国便已通过走私,获得了我朝的蚕种与缫丝技术。如今,法兰西、意大里亚等地,其丝织业已颇具规模。我大明的丝绸之所以还能在欧罗巴畅销,凭借的不过是他们尚未掌握更为繁复的织法,以及我等产量巨大、价格便宜罢了。我等的丝绸垄断,早已名存实亡!”
这一番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郑芝龙头晕目眩。
他竟对此事闻所未闻!
原来,他们引以为傲的独门生意,根基早已被人数百年前就给挖松了!
一股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皇帝的声音将郑芝龙从震惊中拉回,“丝绸之事,朕自有妙计,可保其在欧罗巴长盛不衰。只是,那终究是补救之策。”
皇帝的目光落在案几那盏氤氲着热气的茶杯上,语气倏然转冷,带着杀伐之气:
“今日真正要与你说的,是这茶叶!丝绸被窃之鉴在前,茶叶,便要做到滴水不漏,御敌于国门之外!”
郑芝龙心中剧震,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如今茶叶之利,尚不如丝绸。但朕可以断言,当欧罗巴人习惯了饮茶,其利润将远超丝绸。我等决不能重蹈覆辙!”
“为此,朕要设下三道屏障!”
“第一道,产地禁令!朕将下旨将武夷山、君山、西湖龙井等所有顶级名茶之核心产区,划为皇家禁地,由地方官府与驻军共同看管,方圆十里,闲人免入。任何茶苗、茶籽,一律不许流出!”
“第二道,技术保密!所有掌握核心制茶工艺的茶师,无论官营私营,必须在市舶总司与地方官府双重登记造册。锦衣卫将设专人,对其本人及其家眷,进行长期监视与保护。凡有外夷试图接触、收买者,一经发现,立杀无赦!若有茶师敢私相授受,一经查实,夷其三族!”
这斩钉截铁的“夷其三族”,让郑芝龙心头猛地一颤,他感受到了皇帝在这件事上那不容动摇的铁血意志。
“这第三道,也是最根本的一道,在于‘定其死生’!”皇帝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郑爱卿,你要记住,从今往后,经由官方渠道出口的所有茶叶,朕来决定它是‘死’是‘活’!无论是茶饼、茶砖,还是炒青散茶,必须是经过完整工艺加工、断绝生机的‘死茶’!任何茶苗、茶籽,乃至未经焙火的生茶叶青,这些尚存一息的‘活物’,片叶不得出关!”
“此事,由你主管的市舶总司负总责!锦衣卫会全力配合你。凡有违令者,无论商贾,无论官吏,一律以叛国罪论处!”
郑芝龙心神俱骇,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只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皇帝,脑中尽是那雷霆万钧般的谋划。
若说先前破解“丝割符”、谋划东番诸事,已让他视陛下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天下棋手;那么此刻,当他听闻这不仅针对丝、茶,更将施之于瓷器乃至大明所有精工百货的“固本清源”之策后,他才真正领会到,这位年轻皇帝的目光早已穿透了沙场庙堂,直抵那货殖流转与百工技艺最为幽深的根本!
此等远见,这般经天纬地之谋,已远远超出了他这纵横四海的枭雄凭着十数年阅历所能揣度的极限。
在他眼中,自己仿佛只是个立于山脚下的行人,而御座之上的这位,却是一座让他连仰望都感到心悸的万仞孤峰,高耸入云,不见其巅!
内心的情感在这一刻,完成了最终的蜕变。
从最初的利用与被利用,到敬畏,到拜服,再到此刻……那是发自心底深处的,彻底的心悦诚服。
郑芝龙久久地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之中,无法言语。
他感到自己毕生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构筑起的那方天地,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被陛下彻底撞碎,然后又以一种他前所未闻的雄奇瑰丽之法,重新塑造。
就在此时,皇帝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忽然笑了。
那笑容,冲淡了方才的肃杀与凝重,带着一丝亲和与洞悉。
“怎么?被朕这些话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