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魂不守舍的张琢,在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所有恐惧与杂念都被手艺人的本能所取代。
他仿佛回到了自己那间破旧的作坊,面对着毕生钻研的难题。
张琢深吸一口气,不再结巴,声音沉稳地对答如流,从改变纺纱的捻合方式,到在米浆中加入特定草木灰增加硬挺度,再到调整织机上经纬线的张力配比,一一剖析得清清楚楚,鞭辟入里!
主考官眼中闪过浓浓的讶异,追问了几个极为刁钻的细节,张琢都对答如流。他终于点了点头:“讲得头头是道,光说不练假把式。去那边,用那台改良织机织一尺布给我看看!”
张琢走到一台他从未见过的,结构更复杂的织机前,他没有急,绕着织机走了一圈,用手触摸着每一个部件,眼神专注而痴迷。
片刻后,他坐上机头。
“嗡……”机杼声响起,那声音清脆流畅,带着沉稳的韵律。
张琢的手脚配合得天衣无缝,梭子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如同一条银色的鱼在密密麻麻的经线中飞速穿梭。
周围的喧嚣、其余九人的考较、魏忠贤的威严似乎都已消失,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纱线织机和他手中那匹正在一寸寸生成的,肉眼可见的平整细密。
一炷香后,他停了下来。
一匹质地均匀,光洁挺括的布料已然成型。
主考官上前用粗糙的手指反复捻搓,又对着日光仔细审看,脸上严肃的表情终于彻底融化,转为震惊和欣赏,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大声宣布:
“华亭县布匠张琢,技艺精湛,思虑独到,评为五级匠师!”
话音未落,一名匠作监的匠师立刻从箱中取出一块空白铜牌,用火钳夹着在炉火中微微加热,随即“铛!铛!铛!”几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将“五级匠师”四个大字与张琢的名字、籍贯,深刻地烙印了上去。
这一次,为他发牌的是魏忠贤!
他从匠作监手中接过那块还带着灼人温度的,真正属于张琢的铜牌,走到张琢面前。
张琢颤抖着跪下,双手高高举起。
魏忠贤将那块沉甸甸的铜牌亲手放在他的掌心,“张琢,这是你凭真本事挣来的。好好做,莫要辜负了皇爷的恩典。”
一股巨大的暖流自掌心涌起,瞬间冲垮了张琢五十多年来积攒的所有委屈辛酸与麻木。
他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抱着那块真正刻着自己名字和荣耀的铜牌嚎啕大哭起来。
他的哭声仿佛一个信号,空地上那些看着同伴或成功或失意,为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而惴惴不安的匠人们,都跟着哭了起来。
哭声此起彼伏。
张小五站在台下,看着父亲在万众瞩目下证明了自己,看着那块由那个大人物亲手颁发的,金光闪闪的铜牌,眼神中的不屑与愤懑如同冰雪遇上了烈阳,迅速消融!
……
空地不远处,临街的一家茶楼二楼雅间内。
松江府最大的布商钱德隆放下手中的青瓷茶杯,看着楼下空地上那热火朝天的考较场面,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魏公公真是好大的手笔。”他对同桌的几位本地官绅说道,“几块破铜烂铁,一场大戏,就把这些下贱的匠户,哄得感激涕零。”
一位乡绅附和道:“是啊,还分田,还读书,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这又不是清丈田亩,有实物在那。这‘官匠’身份虚无缥缈,能顶什么用?”
钱德隆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翻不了天。这张琢还欠着我三百两的利钱,他那间铺子的地契早晚是我的。我倒要看看那块连名字都刻不上去的黄铜牌子能不能当饭吃,能不能当银子使!一群泥腿子,还真以为自己能一步登天了?可笑!”
在钱德隆看来,这不过是阉党敛财的又一出新样。
可当他看到张琢真的拿到了那块刻着名字的铜牌,甚至引得魏忠贤亲自授予时,那份笃定的不屑中却陡然生出了一丝警惕与焦躁。
他本想再等些时日,让那三百两的利息再滚一滚,到时候连本带利,张琢就算把骨头卖了也还不清。
可现在,他等不了了!
这劳什子的“官匠”身份万一真有什么门道呢?
万一真让张琢进了那所谓的皇家织造厂,得了官家庇护,自己这三百两的债,这看到嘴边的铺子岂不都成了泡影?
他要的是人铺两收,既要张琢的铺子,更要这个技艺精湛的匠人给他当一辈子牛马!
钱德隆眼神一狠,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心中已然下定决心。
必须趁着这“官匠”的身份还没坐实,趁着契书还在自己手里,立刻动手!
(本章完)